第八节 监狱门诊部
我祖父陆焉识是在第二天清早到达七大队砖窑的。他实在走不动了。发现他的是两个来砖窑偷砖的家属。家属们公私分得很马虎,砖窑的砖至少四分之一垫了她们的兔子窝,搭了她们的一奶一羊圈,更大胆的干脆就给自己垒一个跟圈差不多的厨房或堆破烂的库房。两个家属看见老几以为是个逃荒老头,因为老几穿着那件破军用雨衣,遮住了棉袄上的“劳改”二字和囚犯番号。砖厂有一口灶,里面还有些没烧尽的煤渣,家属们化了些雪水,又把水烧热。
老几是给热水灌醒的。睁开眼睛,看见两张红得发紫的女人脸,眼睛都是柔柔的担忧。水是用一片破铁锅的残片舀出来,靠微小的一点弧度盛住,倒进老几嘴里也就是一口。老几请她们帮个忙,去七大队家属区把六中队的一邓一 指叫来。两个家属商量一小会儿,走了一个留下一个。留下的那个抱了几抱青稞杆来,给老几做了临时被褥。
一邓一 指是骑马来的。那个报信的家属坐在他的鞍子后面。一邓一 指一看见暖在青稞秸秆里的老几,就对家属们瞪起眼睛,说她们偷砖偷顺手了,这一批给县政一府烧的砖她们也敢偷,不懂这是政治偷窃?两个家属嘟嘟囔囔地抵赖,同时说谁谁谁的家属也偷,偷的快够盖屋了。家属们答应了一邓一 指“下不为例”,一面逃似的消失了。老几知道一邓一 指已经堵了家属们的嘴;他先发制人,指控她们偷砖,一旦她们走漏老几的消息便暴露了她们自己的丑行。一邓一 指转回来,恶狠狠地看看老几,然后四下寻觅,似乎想找个什么把老几干掉,就此灭了他受贿和私自给老几放假的口实。
不用谁告诉他,老几也知道自己看起来不太像活人。
“你好歹给老子再撑一会儿!”一邓一 指说。“等我去带人来这儿干活的时候,你混进去干。什么也不要说。听见没有?!”
老几说听见了。这原来也是他的如意算盘:只要往干活的人群里一混,老几的犯规外出就神不知鬼不觉了。然而老几现在站也站不起,坐也坐不住,混进干活的人群是太艰难了。
一邓一 指似乎突然想到什么,从怀里掏出一个手巾包一皮,打开,里面包一皮了个黑色透明的东西——一个红薯面饼。他把饼子狠狠地往老几手上一塞。饼子实心实意,死沉死沉。老几疲惫极了,连托住饼子都觉得吃力。他的嘴巴、牙齿、食道都疲惫,对付不了这么一份实诚的干粮。能对付的就是水。昨夜的水分流失可了得!眼里流失的加胃里流失的,老几觉得现在自己已经干成了木乃伊。他不敢劳驾一邓一 指给他到锅里舀水,自己试着站起来,刚一动,却又倒下。
一邓一 指见老几的脸走了样,倒下也倒得蹊跷,便上来查验。大棉袄胸前的纽扣只解一开到第二颗,一邓一 指动作立刻轻了。一邓一 指吓坏了:老几不老呢,很嫩——没有表皮的老几粉粉的,露着游丝般的毛细血管。一邓一 指一点一点地剥下老几的棉袄、棉裤,从里面剥出个血人来。犯人们都没有内一衣 内一裤,他们的内一衣 内一裤就是他们的皮。贴着那层皮,套一上棉袄棉裤,面子的粗糙别人知道,里子粗得多么像油毛毡只有皮肉知道。里子里填塞的棉花也是废物利用,用了再用,不知被回收过多少回,早就失去了弹一性一和柔软。那样的“油毛毡”泡上汗,汗又结成盐,盐再经过零下二十多度的深冻。从七大队到场部礼堂,再从场部礼堂回七大队,加上迷途的一大段路,来回三四十公里,就算老几个大一腿长,一步一米半,也有两三万步,每一步老几的皮肉都给“油毛毡”里子锉一下的话,那就是两三万锉。于是老几完全就成了一句俗话的写照——“不死蜕层皮”。
一邓一 指没见过如此之大的创面。他微微张开两个手掌,老几成了个他没法下手去拾掇的物体了。
两人商量了一下,认为老几的选择余地不大,他撑得了也得撑,撑不了也得撑,反正是必须撑起来混进干活的人群。一混进去就好办了,老几可以在任何一个当口倒下,再由一邓一 指发现,送进监狱门诊部。
一切都按一邓一 指和老几两人商量的实施了。一邓一 指在八点半把六中队犯人从大墙里往砖厂赶的时候,老几就忍着剧痛慢慢移到了厕所。上厕所是犯人们唯一的休息,因此厕所总是热闹繁华。老几听见有人来上厕所了,赶紧跨出门,倒在了雪地里。天天有人像老几这样倒下去,由于饥饿或者疾病。上厕所的犯人看看老几一会死不了,也就不慌了,让老几先躺着等一等,他们解了手再救他。
老几在一小时后给安置到了监狱门诊部的病房里。梁葫芦隔着好几张床 以及床 上浮肿或积满腹水的身一体跟老几问候,高呼“热烈欢迎”。
因为这两天死的病号多,所以老几得到了床 位。病房里靠两边墙垒砌了两排炕,人躺得肩膀挤肩膀。虽然有灶眼,但病人太多,烧炕就免了。地上铺了一层青稞秸和芨芨草,也睡了一排人,因此狱医和一个男看护得踮起脚尖才能在病房里辟出路来,把老几运送到老几的床 位。狱医一边给老几测这个,量那个,一边跟看护讨论老几的伤势:“伤得太奇怪了……从来没见过这么大面积的擦伤啊……这么冷的天怎么长得好呢……这么冷的天好肉还冻成烂肉呢……”
梁葫芦躺在窗下的床 位上,称心如意地对老几说:“这叫爷儿俩好吧?一个头上蜕了层皮,一个身上蜕了层皮,合一块儿才是全乎人!”
一针镇痛针下去,老几睡到了傍晚。睁开眼看见梁葫芦坐在他脚头,为他守着一份午饭,一份晚饭。病号犯人每天加餐,加一碗营养汤。青海湖湟鱼熬的汤。冬天犯人的捕鱼队要用炸药炸开湖上的冰,才打得起鱼来。原先鱼是不给犯人吃的,因为一个省的几千万好人都不够吃。后来犯人饿死的太多,病了的犯人也就有了吃湟鱼的口福。到了老几端上这碗鱼汤的时候,青海湖的湟鱼已经快灭绝了。这是一种奇怪的鱼类,一岁长一两体重,十多岁的鱼不过一斤来重。因此每条鱼一年长的那一两肉就有一个省的几千万张嘴等着,怎样长都来不及,怎样长都不如赤字长得快。
葫芦的后脑勺包一皮着纱布,像个白色的瓢。葫芦头挤到了老几和一个肠梗阻病人之间,嘴巴对准老几的耳朵,一股股滚一热的带鱼腥的气流形成一个句子,进入老几的意识。梁葫芦问他,跑都跑出去那么远了,为什么不就此跑掉。老几不理会他。不下雪都那么难跑,何况冰天雪地。梁葫芦听见了老几心里的抢白似的,又用气流说,红军过草地连棉袄也没得穿,吃的就是草。老几还不理他。他又说,万一碰上游牧的藏人,他们给你吃给你住,不收钱,说不定还用牦牛驼你一截。
老几看看男孩,他说得有形有色,好像他跑过一样。就是有劲头老几也懒得给小凶犯讲狼和他的遭遇战;别说他的劲头都丢在昨天夜里了。
看护在门口叫起来:“梁葫芦,不准串联结伙!回你自己床 上去!”
这是晚间发药时间。虽然死了几个病人,病房仍然挤得难以下脚,臭味浓郁丰富,护一士 宁可不进入。他在门口叫喊名字,把包一皮在小纸袋里的药片和灌在小瓶子里的药水往里传送,只要能动的病人就伸把手。一个名字叫出来,叫了三遍没人应,护一士 只好踮着脚尖,过雷区一样从地上横的竖的身一体上迈过,来到沉默者身边。护一士 又叫两声,同时手指头先在鼻子下搁了搁,又挪到脖子侧边。接下去,护一士 唤来医生。犯人医生把一模一样的动作重复一遍,朝护一士 点点头,就算在死亡判断上达成了共识。
地铺上的病人们再无力都得动作了,搬开自己的身一体,为医生、护一士 以及死者开出一条道。
老几看着医生护一士 把枕巾盖在死者脸上,然后半抬半拖地将一尸一首往门口运输。枕巾上盖着劳改农场医院的红印,红印正好落在那个指向苍天的鼻尖上。一般就是这样一张盖红印的枕巾隔开活的和死的。
一尸一首从窃窃私语中挪过,一个人问是什么时候死的,午饭吃得还怪香的!另一个说:咱这些吃晚饭吃得香的,明天吃早饭有没有胃口就难说了!……
病房熄灯早。老几的药物睡眠已经过去,这时越躺越醒。梁葫芦说的“跑”字很讨厌,成了只挥之不去的虫,在黑暗里嗡嗡。那个穿白大褂仙子一般的小女儿看见“跑”到她面前的父亲会怎样?会惊还是会喜?他可别再哭了,他的模样已经够丑了。小女儿跟婉喻住在一起,因为只有小女儿还是单身,儿子结婚前就搬到学校给的住房去了。1948年去美国留学的大女儿只能通过香港一个朋友给婉喻写信。这都是婉喻信里讲给他听的。婉喻的信寄到一个神秘的“信箱”,信箱前面一串数码。婉喻每一个秀丽的毛笔字都是给信箱后面一双双眼睛仔细地看过,才到达老几手中的。那一个个字多秀美,多单薄赤一裸一,它们无辜又无奈地给看过来看过去,他都为那些字害怕害羞。他不在乎自己的信给看过再到婉喻手里,他的字历练过了,厚颜了,他的字一次次爬上罪犯登记表格上,也一次次用去写监狱墙报、黑板报,一笔一划都给杀人犯、強一一姦一犯、盗窃犯看熟了,被那些脏眼睛捕捉,再进入那些脏脑筋。而他受不了婉喻的字赤一裸一裸一地给人看。婉喻是他生命中最软弱的一部分,就像这被磨掉了皮的嫩一肉。
昨夜是那个店主救了他。不,救他的是高粱酒。没有高粱酒,他已葬身狼腹,已经被狼的一家消化了。这是个奇迹,太奇迹了!似乎有一种启示在那奇迹里:他也许是可以活下去的。
活下去为什么?
不跑为什么要活下去?
我祖父就是在这个夜晚开始设计他的逃亡计划的。
要是他跑到婉喻面前,跟她说,我和你发生了一场误会……也许我跟自己发生了一场误会;我一爱一的,却认为不一爱一。一代代的小说家戏剧家苦苦地写了那么多,就是让我们人能了解自己,而我们人还是这么不了解自己。一定要倾国倾城,一定要来一场灭顶之灾,一场无期流放才能了解自己,知道自己曾经是一爱一的。
老几在铺位上艰难地翻了个身。旁边的肠梗阻病人哼了一声。这个人姓徐,一江一 苏的一个小资本家,犯人们一直戏称他徐大亨。徐大亨给饿成了一双鹰眼,两束目光只往面前一个点上集聚。他的肠梗阻已经做了手术,狱医从他肠子里掏出一两斤没有消化的生青稞。那是他的鹰眼为他找到的。先找到一只短尾田鼠,跟着它又找到了鼠窝,完全像只鹰。他就地打了田鼠的土豪,开了田鼠的粮仓,一把把的生青稞就地塞一进嘴里。他怕把青稞拿回大墙内来烘炒别人会打他的土豪。
他哼了一声,老几碰了碰他的肩头,表示自己醒着,有事请吩咐。
徐大亨突然说起话来。他说犯人里他最想结识的就是你老陆啊,都说你老陆的学问好啊。老陆结巴出一些客套话,意思是不敢当,哪里,很荣幸跟徐大亨并肩做病友。实际上老几希望徐大亨立刻闭嘴。犯人里有的是耳目,万一他俩的夜话被无中生有听出话外音来,不值。犯人里也有一帮一伙的,但老几不入任何伙。在美国,在上海他都不入伙,宁可吃不入伙的亏,兜着不入伙的后果,现在会入这些乌合之众的伙吗?因此老几在一份亲密凑上来时,总是客套地推辞。不识抬举就不识抬举吧,老几还剩下什么?就心里最后那点自一由 了。
徐大亨感觉到了老几的客套很严实,怎样也别想打破、钻空子,建立一点额外的体己的一交一 情。他一厢情愿地说起自己来:差点断气的那一瞬,心里如何过了一遍他的一生。都说人在陰界陽界门槛上会把自己一辈子的事过一遍的,看来是真的。跟放电一影 似的。有的地方特别清楚,比如警车拉着他走的时候,母亲蹬着小脚,远远地在田埂上跟着,一阵子跟警车跑得平齐。还有半夜的那间审讯室,在地下,审讯员查对了名字、一性一别、罪状,告诉他马上要被执行死刑……
“你知道我多走运?要不就被槍毙了,幸亏碰到个心细眼尖的审讯员。”徐大亨这个段子狱友们都熟透了,他此刻又当新故事讲。
“都把我往刑场押送了,那个审讯员发现了表格上的照片跟我不太像,再看看,填的籍贯是东北,我呢,一口无锡话。你要承认,有的人就比其他人灵,联想能力比较好一点。这个审讯员就比较灵,联想到监狱里可能关了一个同名同姓的犯人,东北籍贯,那天夜里该槍毙他。果然就把东北的姓徐的找出来,站到我的位置上,毙了。我把自己一生过一遍的时候,这个审判员的样子清楚得要命!”徐大亨今夜听上去惜福知足,心情大悦。
老几随他去独白。他不插嘴,耳目们总是没话一柄一可抓。
“老陆,千万别想死啊。刘一胡一 子自一杀死了,怎么样?跟折断一根树枝似的,谁都没觉得缺了他。千万别想死。”
老几想跟他说,一般是这样:越不容易活越想活。不过他还是让徐大亨独白下去。谁有义务在这里普及通俗哲理呢?重病的犯人们相互吞吐各自的气息,每一声鼾打出来,就增添一份臭味在空间里。奇臭的稠厚空气给鼾声震动着,老几觉得奇怪,无论多么病入膏肓,鼾声都还那么硬朗。还是那句话:越接近死的越不想死。
“老陆,我是想过几次的。”徐大亨是指“死”。“有时候真不好熬。就要熬不过去了,一气之下就想自一杀了拉倒了。不过又一想,再熬熬看,反正总可以晚一点杀自己的。有自一杀垫底,什么都好熬了。不信你试试看,跟你自己说,反正总可以迟一点杀自己的嘛,一下子就海阔天宽了!”
徐大亨的手臂在被子里动了一下。那是一个没有空间做出来的抒情一动作。接下去徐大亨继续讲他在肠梗阻病危时脑子里过的那些图景:图景里有自家堂屋,门口蹿进几个警察,拿出判决书就朗读;老婆抱着孩子走进来,说搞错了,一定搞错了,判决书应该在法庭上念,怎么念到堂屋里来了?那不是事先就把判决书写好,临时填写姓名的?那不是搞错是什么?……还有哪些图景呢?哦,对了,还有就是十几岁的他背着包一皮袱出门学生意,阿嫂围腰里插着鞋底,手上抓把剪刀追到镇口,边追边喊:你那头发会给城里人叫做土包一皮子的,站住给阿嫂修一修!
“你说怪不怪?在脑子里过电一影 顺序是倒的!最后才过到你小时候。不信你有机会试试!”
老几点点头,表示好的,一定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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