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俯仰之间 4
郑昭不等他说完便道:“宣将军,这不正是你心中所愿吗?”
宣鸣雷有点尴尬,郑司楚心中却是一凛。父亲这话是什么意思?宣鸣雷盼着共和国内乱?郑司楚虽然越来越觉得大统制治国有不当之处,但从来没这样想过。他看向宣鸣雷,沉声道:“宣兄,你难道一直在希望国中大乱?”
宣鸣雷越发尴尬,郑昭在车上亦觉得失言,忙道:“宣将军也是对南武的倒行逆施不满而已。”
大统制真的倒行逆施?虽然父亲这么说,但郑司楚还是难以认同。大统制对自己一家当真可算得上倒行逆施,但从国事上来看,现在的共和国天下承平,百姓也有了喘息之机。就算当初国务卿府的司阍老吴,满嘴“老爷少爷”改不了口,可说起今昔之比,老吴也说现在好太多了。郑司楚是经历过战事的人,尽管那都是些局部战争,但大兵过处,当地百姓无不胆战心惊。如果天下大乱,这十几年来安宁又将化为乌有,对百姓来说实是最为不幸的事了。不过父亲也帮宣鸣雷说话了,郑司楚便不再开口,宣鸣雷如释重负,微笑道:“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唯有德者居之。司楚兄,你说可是?”
郑司楚摇了摇头:“天下非一人之天下,是天下人之天下。”
“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唯有德者居之。”这两句话来源已久,但共和国是以民为本,以人为尚,一切权力归于民众,所以后一句一般改成了“是天下人之天下”。宣鸣雷笑道:“天下人之天下,若无一人出头,那也就成了句空话了。司楚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万世开太平,终需有一人当之方可。”
郑司楚叹了口气。宣鸣雷说的也并没有错,大统制看来也确实已不再适合治天下这角色了。但大统制是肯定不愿拱手让权的,他将议府解散便可见其心,这样看来,内战已在所难免。郑司楚心中越来越茫然,只觉得这天下之事,实在是想想容易,做起来却艰难无比。共和国的国策说得似乎面面俱到,无一不是至理名言,但要不折不扣地实行,却又完全是另一回事。他道:“谁都想当这天下一人,结果什么都成了空话了。”
宣鸣雷也有点默然。两人沉默了半晌,宣鸣雷忽然将鞭梢一指,道:“司楚兄,那是什么树?”
前面是一片树林,种得整整齐齐,长满了绿色如豆的小果。郑司楚道:“那个啊,是荔枝林。”
宣鸣雷道:“荔枝?就是那种黑黑的,一个黑色核的干果?”
荔枝摘下枝头后,很快就会变质,因此运到北边往往只是些荔枝干了。宣鸣雷以前大概只见过荔枝干,在他心中荔枝准就是那些黑黑的干果。郑司楚笑道:“那个是晒干后的荔枝。新鲜荔枝可不是那个样。其实闽榕也有不少荔枝树,只不过现在尚未到挂果之时,宣兄大概没注意。”
宣鸣雷也笑了,叹道:“果然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广陽这一类水果很多吧?”
郑司楚点了点头道:“是啊,很多,所以广陽一省,向来富庶。”
宣鸣雷道:“广陽富庶,更重要的原因应该是地处南疆,兵灾不多。之一江一 也是富庶之省,但看起来却不及广陽省了。”
之一江一 和广陽,是最为富庶的两个省份。但之一江一 是南北一交一 接之处,多次遭受兵灾,每当南北一交一 兵,之一江一 更是南北两方的拉锯相争之处,广陽遭兵却要少得多,因此广陽要安定得多。郑司楚道:“正是。所以天下人所愿,便是再无刀兵,人人都能安居乐业。”
宣鸣雷听郑司楚说来说去,总是不离这几句,忖道:你这小子槍马娴熟,是我所见之人中有数的好手,偏生如此不愿动刀动槍,真不知是像谁,跟你老爹还真不是一个道上的人。他和郑昭说过的话并不甚多,但觉郑昭虽然比自己年长得多,却远比郑司楚更圆通投机,郑司楚这人倒是板板六十四,一条道跑到黑,明明被大统制追杀到九死一生,想的却仍是天下太平。他哼了一声道:“只是,总有人不会这么想。”
郑司楚垂下头,不再说话了。虽然他觉得宣鸣雷这样一心盼着刀兵四起不对,但宣鸣雷的话却也没有错。大统制是不肯息事宁人的,对于远在西原的五德营,大统制亦不惜发重兵屡次侵攻,若五羊城真的不认同大统制,大统制肯定也要发兵讨伐。照自己的说法,难道为了天下再无刀兵,只能束手就擒吗?他道:“是。所以兵者不祥,但不得已时,亦只能动刀兵了。”
宣鸣雷听他的口气已有点服软,倒也有点意外,追问道:“那司楚兄觉得现在是不是已到了不得已之时?”
郑司楚又沉默了片刻,长叹道:“只怕是了。”
刀兵就在眼前了,不知和五羊城共进退的能有几个省?广陽附近,除了闽榕,再往北便是东平。但东平是蒋鼎新和一邓一 沧澜这一一武主事,蒋鼎新是大统制亲信,一邓一 沧澜更是大统制的妹夫,所以东平省肯定会站在大统制一方。如果算算双方势力,实属对比悬殊,这一仗只怕凶多吉少。
郑司楚越想越觉得前途难料。好容易逃到了五羊城,恐怕仍然不能高枕无忧。单说广陽一省,太守申士图固然是父亲的同路人,但现在主广陽军事的余成功却仍有点面目模糊。共和国有五大军区,五大军区首脑每隔几年便要互换。广陽军区是其中相对最不重要的一个,原先是上将军魏仁图主持。魏仁图与申士图被称为“二图”,倒也合作无间。后来魏仁图年事已高,加上在战争中失去了一条手臂,前些年卸甲回乡,接任的是下将军余成功。余成功是魏仁图部将,据说也是个相当有能力的战将,但其余四大军区的首脑一邓一 沧澜、毕炜、方若水、一胡一 继棠不是元帅便是上将军,余成功却只是个下将军,这样广陽军区的地位便越发显得不重要了。这个人假如不愿与申士图共进退,仍要一心跟随大统制,那么五羊城本身的安定就成了个问题,一旦起了战事,广陽的胜机就更加渺茫。不过现在想这些也有点远,父亲既然如此有信心,想来这余成功不至于要铁了心跟大统制走。
他正想着,走在最前的阿国忽然扭头道:“宣将军,郑先生,前面有人来了!”
他们这队不到十人,走在路上并不显眼,广陽省又是个很富庶的省份,路上人来人往,不少车队比他们人数更多,一直没人注意到他们。一听阿国的声音,宣鸣雷精神一振,打马上前道:“是什么人?”
“这些人手上拿着武器!”
来的这些人拿着武器,当真不能大意了。郑昭在车上也道:“大家小心点,先不要慌。”
前面的人越来越近了,离得几十步外,才发现原来只不过五六个人。宣鸣雷眼睛倒也尖,松了口气道:“还有女人,应该是出来打猎的。”
这儿离五羊城已不太远了,不过到底是郊外,虽然田地不少,但荒山野岭一样有不少。只是这地方也不会有什么大型猎物,这些人出来打猎,能打的无非是些野猪野兔之类。对宣鸣雷来说,这等春游也似的狩猎实在提不起他的兴致。正说着,前面那群人突然向前跑了起来,宣鸣雷呆了呆,喃喃道:“这些人在干什么?”
郑司楚见那些人马前有个灰点正极快地跑来,说道:“是只野兔。”
这野兔被这些人的马惊起,正在飞跑,见前面又有人,转而要向田边跑去。宣鸣雷不觉技痒,叹道:“可惜没带弓箭……”他话未说完,啪一声响,一支细细的小箭如疾电般射来,正中那野兔的身上。野兔中了一箭,直跃起来,在空中翻了个身,摔倒在地不住抽搐。宣鸣雷吃了一惊,赞道:“好箭法!”
其实这一箭也不算如何了不起,但兔子跑得这么快,那人居然一箭中的,当真可圈可点。这一箭射中野兔,跑在最前的那人尖声叫道:“我中了!哈哈!我中了!”声音又尖又脆,竟是个女子的声音。跟在她身后的几人也都笑了起来,有个人道:“哈哈,还真难得啊,这回是不是瞄准了那些人射的?”
这话已是打趣,那女子也有点不悦,啐道:“什么呀,我才不会对准人射的。”话虽这般说,但这女子心中实也有点后怕。她的箭术并不如何高明,方才这一箭实是运气,她见这野兔要跑到边上田里,情急之下发出一箭,没想到一箭便中,又是开心又是庆幸。她打马过来,高声道:“诸位,真对不住,没吓着你们吧?”
宣鸣雷见这女子穿着一身紧身猎装,身材纤细,面目姣好,心下大生好感,笑道:“原来是位小姐啊。小姐百步穿杨,真是女中豪杰,我等佩服还来不及,哪敢害怕。”
宣鸣雷的话有点调笑之意了,这女子一怔,心道:这人脸皮还真厚。她此时才看清面前这一车数骑,马上骑者尽是些一精一壮汉子,也不像行商,便道:“几位要去五羊城吗?”
她话刚出口,车窗突然打开了,郑夫人探出头来道:“芷馨!你又出来打猎了?”
这女子一怔,马上打马上前,叫道:“段阿姨!你回来了啊!”宣鸣雷说了句打趣话,她脸上绷得紧紧的,现在面带笑容,却如春花乍放。她到了车边,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却见郑夫人臂上打着绷带,皱眉道:“段阿姨,你怎么受伤了?”
郑夫人笑道:“不碍事。芷馨,你爹呢?”
“爹在城里,好几次说起你们呢。”她见郑夫人要下车来,忙道,“段阿姨,你有伤,别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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