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天诛 第二十章 以和为贵(2)
这些话都是法统的老生常谈。我虽然对法统知之不深,但法统的基本教义还是知道的,无非是无欲无念,清净无为。不过现在作为国师的法统两派掌教都好像和这八个字扯不上关系,在帝都时,他们的排场和享受比一般官吏更讲究,为了在帝君面前争一宠一 又无所不用其极,哪里还有什么清净无为的意思?我苦笑了一下,正待再翻下去,忽然外面一阵喧哗,传来一个很响的声音:为什么不让我们进去?
那是曹闻道的声音!我不由得一喜,跳下床 走到门边,从门上的小窗向外看去。只见院子里曹闻道正脸红脖子粗地跟一个官员说着什么,那大概是个狱官。曹闻道说得唾沫飞溅,正指着那狱官的鼻子骂道:你算个什么东西,老子在战场上和那帮怪物生死相搏,你们坐在这儿狐假虎威,现在还要在老子面前抖威风,当心老子豁出去一刀砍了你的脑袋。
他一口一个老子,那狱官却不卑不亢地道:将军,下官受命看守人犯,不论何人,未得允许不得入内,将军若再无理取闹,下官可要不客气了。
曹闻道叫道:难道你怕我劫牢不成?你再不肯通融,老子真劫给你看看。
那狱官冷笑道:将军所言可是当真?
这狱官身材高瘦,和壮实的曹闻道相比实在是差了一大截,但他站在曹闻道跟前丝毫不怯懦。我怕曹闻道脑子一热真做出什么事来,叫道:曹闻道,不得无礼!
曹闻道听到我的声音,又惊又喜,便要向我这儿跑来,哪知他刚踏出一步,那狱官一掌搭在他肩上,他竟然动不得分毫。曹闻道看样子也大吃一惊,转过头来挣了挣,看看挣不脱,竟伸手到腰间摸刀去了。
这儿虽不算大牢,但也不是随便可以进来的。曹闻道他们大概是闯进来的,身上佩刀也不解。我急道:曹闻道,狱中之规比军中更严,不论何人亦不能例外,你们先出去吧。
曹闻道退了一步,呆了一呆,狠狠在腿上捶了一拳,叫道:统制,我就知道你会有这个下场的,他妈的,我们在战场上给他们拼命,他们倒好,什么事都做得出。
我道:如今事态未明,不得妄动,前锋营暂付钱文义统领,毕将军总会将事情弄清的,你先回去吧。
曹闻道还想说什么,我又喝道:曹闻道,你带刀冲进大狱,已是犯了死罪,还要多说什么,快出去!
现在战事正紧,狱卒对我们这些从前线杀出来的将士也网开一面,就算平常犯了军纪的士兵送到这儿也没受什么虐待。曹闻道带着刀闯进来,如果是平时,肯定还没闯到这儿便被狱卒杀了。曹闻道人虽粗鲁,却并不莽撞,总该知道其中利害。
曹闻道被喝斥了一声,有点惘然,看着我道:那那统制你要是被判了死罪,那该如何?
会判死罪么?我仍然有些茫然。就算已经被判了死罪,难道我要曹闻道拉出前锋营来造反么?前锋营的士兵都是百战中逃出来的,他们肯定不会这么做。就算前锋营万众一心,我又怎能说出这句话?我颓然道:就算判了死罪,那也是我罪有应得吧。
曹闻道又是怔了怔,他没料到我会说出这样的丧气话来吧。他动了动嘴,似乎想安慰我,但也说不出什么来。我是第五级的下将军,已经沦为阶下囚,他只不过是个小小的队官,又能如何?他看着我从小窗里露出的半张脸,已是满面沮丧。我笑了笑道:也不会那么绝望,我还没被定罪呢。
他摇了摇头道:统制,你放心,我们正在想办法。他娘的,要是那些怪物能全被杀了,也不会出这种事吧。
前锋营中,钱文义大概会帮我说话,杨易与我没什么一交一 情,就不知道立场如何了,邢铁风却肯定不会帮我说话的。一个前锋营已经如此,全军中那些和我素不相识的将领能有几个帮我说话的?我只希望毕炜能多听听各方之言,不要只听一面之辞便心满意足了。我道:你回去吧,不要让狱官为难。
曹闻道又看了看我,半响才道:统制,那我走了,你保重。
他走时颓唐之极。看着他的背影,我觉得自己像是沉到了水底。
我本以为毕炜马上会提审我,没想到曹闻道来看我后就一直什么事都没有。一个白天我都在看那本《道德心经》,不过这书文辞古奥,我也不太看得懂,后面却全是些打坐练气的法门。读心术据说是清虚吐纳派的本事,不过这本书准是在法统分成两派以前就写的,所以才会落在身属上清丹鼎派的真清子手里吧。
今天已是三月二十二,明天就是天寿节了。便是在大牢里,那些狱卒也弄了些松枝来装饰一下。一大早,我在小房子里练了练拳,松动一下筋骨,便坐在那小窗前看书。书太难懂了,我只能照着里面的几个图打坐,按它所写的调匀呼吸,集中注意。虽然根本没有练出读心术来的迹象,不过我一坐就是半天,关在这小屋子里也不觉得烦躁了。
我正看着书,对其中的一句话百思不得其解,门突然被打开了,那个狱卒在门口道:真一人,请进。
我还有些不知所以,真清子走了进来。我大喜过望,站了起来道:真一人,你来得正好,我正有话要问你呢。
真清子仍是穿着那一件满是补丁的长衣,可能他也只有这一件衣服吧。他挟着一个竹皮编成的小箱,将小箱放在床 上道:楚将军,今天我来给你腿上的伤换药。
我腿上的伤这两天恢复得很好,若不是偶尔还有些疼痛,我都已经忘了受过伤了。我伸出腿来道:多谢了。真一人,意守丹田指的是什么?
真清子解开我腿上的纱布道:丹田即是脐下三寸,以意守之,可以葆真守素,万欲不起。
我笑道:想那个地方还万欲不起啊?
真清子只是微微一笑,也不回答,只是道:伤口愈合得很好,可以拆掉了。
他从箱子里取出一把小小的剪刀,将我腿上的纱布剪断剥下。血已干了,纱布粘在皮肤上,剥下时有些刺痛,伤口还稍稍流出一些血来。真清子把污血拭去,洗净伤口后又给我包好,道:楚将军,你的伤势不碍事了,多动动,但不要动得太过分,过个五天便可以拆线。
他将东西收好,就要走出去,我道:真一人,何时才能修练有成?
他淡淡道:万事随缘,不可强求,楚将军,世上只有人心难测啊。
我叹了口气道:这我也知道。人心难测,那我也只求无愧于心了。
真清子听得我这么说,又是一笑道:楚将军既有此心,那就已进一层了。将军你好生休息,我告辞了。
我还有很多话想问他,但是一见到真清子那一双深邃无比的眼睛,却好像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只是道:真一人,保重。
真清子一笑,走出门去。他走出门时,那狱官很恭敬地道:真一人,走好。大概真清子在东平城很受人尊敬。远远地,只听得真清子朗声吟道:覆手为云翻手雨,陰晴不定知何许,独宿寒枝无一语,且随长风高飞去。
真清子所想的,是要离群索居吧。我默默地站在屋中,也突然有种想要隐居的念头。可是,我能够隐居在深山中,到不为人知的地方去吗?我不知道。
明天就是天寿节了,今天的伙食已好了许多,吃饭时有一块烤肉。这肉烤得火候老了点,我正咬着,那肉却坚强不屈,门却忽然被打开了。我有些生气,道:喂,就算要杀头也得给我吃顿饱饭吧。
进来的两个士兵一左一右排开,又有一个人走了进来。
进来的,是那个狱官。
我放下烤肉,道:是要提审我么?
这狱官没有说话,只是打了个手势,那两个士兵过来又在我身上搜了一阵,道:长官,他身上没有武器。
狱官点了点头,又对我道:楚将军,不论你有罪还是无罪,都请你原谅,这时我的职责。
我道:是,我知道。
毕将军要见你。
是毕炜!我心猛地一跳。昨天凌晨我被关起来,到现在他想起来见我?这并不是个好现象。任吉刺杀二太子肯定不是他心血来潮,天知道背后有什么陰谋。如果我卷入的是帝国高层的争斗,恐怕我到死都不会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那狱官带着我出去,两个狱卒走在我身后,如临大敌地持刀押解。我惴惴不安地跟着那狱官走着,不知道到底是吉是凶。
他带着我走过院子。边上是苦牢,现在正是战时,罪犯相当多,隔得一程就闻到一股恶臭,当中夹杂着犯人的呻吟。我没有被关在那里,实在是个幸运。
走到正厅,毕炜正背着身子站在那里看着墙上一幅画。那狱官在门口一躬身道:毕将军,楚将军带到。
毕炜转过身看了看我道:进来吧。
我走了进去,那狱官退出去,关上了门。
现在,正厅里只剩下毕炜和我两个人了。我跪下来行了一礼道:末将楚休红,见过毕将军。
毕炜号称火将,又长得一脸虬髯,与白面无须的一邓一 沧澜相比,给人的印象是个一勇之夫。但是从认识他起,我就知道他决不会是个勇夫。以文侯之能,也不可能把二路援军主帅的重任一交一 给一个莽夫的。
毕炜看着我,半晌才道:起来,楚将军,请坐。
他说的是请坐!这两个轻描淡写的字却让我一阵一温一 暖。毕炜现在的口气并不象是对一个叛逆说话,那就是说,我的嫌疑是有洗清的希望了?
我在边上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毕炜又看了我一眼,道:楚将军,你能征惯战,要你住在这种地方,只怕心中极是不平吧。
禀毕将军,心定万事空。末将在此读书休养,倒也好。
楚将军,你倒能随遇而安。
事已至此,急也无法,就随它去就是了。
毕炜微微一笑,站了起来,在屋子里踱了几步。走到墙边,他停住了,转过头道:楚将军,纵然勇冠三军,亦不能敌心中邪念。而军法无情,不论你立过多大的功劳,一旦犯了军法,就要严处,你可知道?
我道:赏罚分明,这是治军要诀,末将知道。
毕炜叹了口气道:楚将军,现在正是危急存亡之秋,更要从严。我实在想不通,你纵然对皇室有再大的不满,也不该去行刺殿下。
仿佛当头一个霹雳,我根本没想到毕炜会这么说。听他的话,好象我的谋刺之罪已经坐实了,我急道:毕将军,是邵将军还是邢铁风在你面前说我坏话了么?末将纵然无能,也不能做这等事。
毕炜又深深叹了口气道:邢铁风亲眼见你将刺客任吉救出,却不救殿下。而任吉正是与你一同来到帝都的
我急道:毕将军,任吉可是你派他跟着我的
毕炜面色一沉,喝道:放肆!
我吓了一跳,离座跪下道:末将胡说了。但我又何理由刺杀殿下?至于未能救出殿下,只是陰差陽错,非我不想救二太子。请毕将军明察。如果我与任吉同谋,那就不该救他出来,应该灭他的口才是。毕将军,你可以询问任吉,便知端的。
我说这话时有些不安。我不知道任吉明知必死,会不会乱咬一气,把我攀上了。不过我救了他出来,想来他该不会诬蔑我的。
毕炜盯着我,似乎想看出我的心思,忽然长叹一声道:可惜,现在太迟了,你的话也没有佐证,旁人只说你是故意不救殿下的。
我道:为何不询问任吉?
毕炜只是看着我的眼睛,看得我有些发毛,但我仍然直视着他的目光。
现在我不能躲开他的眼光,那样就会让他觉得我心中有愧。可是要面对他的视线实在太让人为难了,他的目光如一把刀一样直插我心底。
半晌,他才道:任吉昨天因伤重而死了。
什么?我失声叫了起来。任吉被我救出时,伤是很重,一条手臂也被甄以宁砍断,但他最后还能站立,并没有到垂危的境地。我叫道:这是灭口!
啪一声,毕炜一个耳光重重扇在我脸上,把我打得一阵头晕。我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他喝道:任吉关在我的行营里,难道我灭他的口么?
我知道又说错了话,忙垂下头道:末将又胡说了,毕将军,恕末将死罪。
这么低声下气地求饶,实在非我所愿,但我知道自己现在的性命就在毕炜一念之间。现在死无对证,他要按我的罪名,然后军法从事,实在是易之又易,那样二太子的阵亡也就有了一个一交一 待。
毕炜又开始背着手踱着步。看着他的皮靴,我一阵阵心悸,他每走一步,我的心都狂跳一阵。踱了一圈,他站住了,慢慢道:楚将军,我虽与你相知不深,但我相信你不会谋刺殿下。
我怔住了。他又说出这样的话,实在大出我意料之外。我眼里涌出泪水,哽咽着道:谢谢多谢毕将军。
毕炜却没有轻松起来,只是颓然长叹道:可是,此事实在太过重大,帝君怪罪下来,谁都受不了,依诸将的意思,便是就算冤枉你,也要给帝君一个说得过去的一交一 待。
那就是要牺牲我了?我只觉毛发直竖,手不禁握紧了。如果毕炜真要对我说什么以大局为重,我也绝不答应。现在我面对的只有毕炜一人,毕炜素有勇名,虽然我手无寸铁,对他多半没什么胜机,我也豁出去了。只要将他抓在手上,以他为人质,我还有机会冲出去。只是就算冲出去,我也会成为朝廷的钦犯,以后就永远不会有平安的日子好过了。
毕炜似乎也已经看出了我的心思,他将手按在腰间的刀上,喝道:楚将军,此刀是文侯大人亲付于我的赤城,吹毛可断,有先斩后奏之权。
那把赤城刀不会在我的百辟刀之下,我纵然百辟刀在手,也未必是毕炜的对手,不用说现在赤手空拳了。我一下泄气,颓然道:毕将军,我知道,为了平息众议,也为了让前线众将不至于受帝君之责,该用我这人头来搪塞一下吧?只是不知该给我按个什么用意?末将实在想不出我有什么理由要刺杀殿下。
我知道自己凶多吉少,也已不再低声下气了。虽然还跪在地上,但我抬起头,看着毕炜。毕炜现在却有些不安,躲开我的视线道:楚将军,虽然诸将有这个意思,但人人都知道楚将军你出生入死,功尚未受赏却落得这个下场,都为你不平,因此谁也不忍说出口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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