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创世纪 第三十九章 前功尽弃(3)
我叹了口气。张龙友如果和薛文亦一样把心思全放在手艺上,他也会过得更快活一些吧。其实我比他好得有限,一样也在这个污浊的泥坑里随波逐流,渐渐染得连自己都认不出来。唯刀百辟,唯心不易。大概,只能让自己的心保持原样,才是解脱之道吧。知道那个造人的孵化器也已毁了,我心里放下了一块大石头。现在,联合政府间最后一个障碍也已消除,两边都该一心一意了。
我的心境从未有过的好,叫出了五德营五统领,一块儿到我家吃饭。吃的是久违了的石板烤一江一 豚肉。一江一 豚肉油脂很多,烤过后就没那么腻。在烧得滚烫的石板上浇点美酒,酒香腾起,把连瘦带肥的肉片铺在上面,看着肉片滋滋作响,再往蘸料里蘸一蘸吃下去,这等美味当真难以言说。五德营五统领又不是外人,一个个聊得口沫横飞,连向
来沉默的陈忠也被曹闻道逼着唱了个小曲。只是我总觉得廉百策有些异样,也许那天我突然说他是文侯的暗桩,让他心中有了顾忌吧。
正吃到兴头,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高呼。我吓了一跳,曹闻道也跳了起来,叫道:出什么事了?谁敢一胡一 乱喧哗?地军一团一 军纪极佳,营中从来不会有喧哗之事。曹闻道已有了三分酒意,想必以为是在军中了。我道:坐吧,没事的。这声音我听得出,正是尊王一团一 那种如歌如泣的大声疾呼,什么为国捐躯,为君分忧,还有什么帝国荣耀,不容玷污什么的。我笑了笑,道:是尊王一团一 。对了,他们那份血糊糊的血书我一直没一交一 上去,会不会找我算帐来了?
这当然是句笑话。我虽然不喜欢尊王一团一 ,但我现在是帝国首席军官,他们似乎挺喜欢我。我刚说完,他们还没来及笑,却听得一声惨叫。这声惨叫声嘶力竭,让我心惊肉跳。我正想让老周出去看看,却见老周冲了进来,叫道:将军,外面在杀人!
我吓了一大跳,杨易他们也一下站了起来。曹闻道惊叫道:什么?没王法了么?执金吾在哪里?
我们全都冲了出去。一出门,却见前面有一群人正在走过来。那些人头上全都扎着红色的布条,有个人走在最前,正在振臂高呼。他喊一句,边上的人跟着吼一句。而在人群中间,树着一根旗杆,在旗杆上竟吊着一个被扒光衣服的人。这人遍体是血,也不知是死是活,身上还扎了一支箭。这些人走过,路人纷纷变色躲避。我吓了一跳,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迎了上去。此时那伙人已经走过来了,他们看来倒不是来拜见我的,只是路过而已。我拦住他们去路,领头那人也吓了一跳,叫道:是什么人?
我看了看那个吊在旗杆上的人,道:他是谁?
那人道:此人是共和叛贼!这些叛贼蛊惑人心,意图巅覆帝国,我等身为帝国忠贞子民,定不允许他们陰谋得逞!
他说得理直气壮,我却莫名其妙,道:现在不是立宪,共和军与帝国联合么。他犯了什么罪了?
我只道那个共和军的人犯了什么事,结果被这些人动用私刑抓了。就算那人十恶不赦,但法律就是法律,私刑是不允许的。那人却喝道:什么共和军,那是叛贼!你难道也是共和叛贼一员么?说着,也不知从哪里取过一支长槍,直直对着我。看槍尖,这人臂力不小,也练过两年,居然不弱。
我怒道:难道就因为他是共和军的人,你们就这般折磨他?
那人叫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共和叛贼妖言惑众,意图乱我朝纲,我等义民誓与叛贼不两立!
他说着,举槍便向我刺来。我心中不由升起怒火,厉喝一声,拔出百辟刀来,脚下一个错步,已闪过他的槍尖,接连砍到他槍杆上。百辟刀虽然锋利,要一刀砍断槍杆也不可能。但我出刀极快,一瞬间已有十几刀砍出,砍的又都在同一个地方。那人见我闪过了槍尖,正待抽回,
嚓一声,槍杆已被我从中砍断。砍断他的槍是为立威。我哪容得他再还手,一刀砍断,右脚在地上一点,左脚转了个圈,脚背重重踢在他的左脸上。那人被我踢了这一脚,人一下摔倒。我抢上前去,把刀压在他喉咙口,喝道: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尊王一团一 只不过会喊些口号游行,从来没有这等公然在大街上杀人的。那人虽然被我制住,却倔强之极,喝道:不要管我,这共和叛贼还
敢动粗,杀了他!
我还没说话,身边响起了曹闻道的声音:这是地军一团一 都督楚休红,你们狗胆包天,哪个敢动?砍了你们!
那人听了忽然叫道:原来是楚都督。楚都督,你是国家栋梁,可不能不分皂白啊。共和叛贼蛊惑君心,妄图以立宪为名,行共和之实。长此以往,必将国之不国,要国破家亡的!
他这样说,我倒没办法反驳了。立宪制原本就与君权至高无尚的帝制背道而驰,所以他说的话其实并不错。只是帝制难道就好么?这帝国不成为帝国,并不是一件坏事。国破了,家却不会亡。可是他说得这么冠冕堂皇,我也不能公然说帝国亡了是好事。我骂道:胡说八道什么,你恶言诅咒陛下,妄杀平人,该当死罪。
现在我说陛下两字,他们倒没有磕头了,反倒有一大批人呼啦一下站上前来,挺槍对准我们,又有个人喝道:与叛贼同流合污者,也是叛贼!楚休红,你不要自恃对帝国有功,我们千百万帝国义民绝不答应!
他喊完,身后那些人齐声喝道:尊王义民,忠君爱国。为国捐躯,死得其所。声势甚是骇人。他们的吼声整齐划一,我想说什么连自己都听不到了。我心里一阵茫然,身后杨易上前小声道:将军,立刻把五德营调来吧。
我摇了摇头,心里不知有多么空虚。当初离开军校时,有个叫柳风舞的学生问过我什么叫名将,我说军队是为了保国安民,如果用来对付民众,那这军队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尊王一团一 的人纵然不可理喻,他们还是帝国子民,我怎么能调用军队,过来大杀一阵?那又与当初文侯在帝都之乱时有什么两样。昨天,我还满心欢喜,觉得这个新时代已经到来,没想到仅仅过了一天就变成这样子了。不知道这个被杀的共和军成员地位高不高,假如是郑昭那一级,联合政府立刻就要寿终正寝。
这时那些尊王一团一 一阵呼喝,已挺槍向我冲来。我拖着那人,一时间也走不开,却听得曹闻道怒喝道:王八蛋!他身形一晃,如旋风一般直冲上去。那些人见有人上来,挺槍便刺,槍还未中,当先一人忽然啊了一声,仰天摔倒在地,曹闻道趁势一把夺过他的槍,倒握着以槍纂一扫,将那些槍挡开,他手里的槍已顺了过来,便要刺去。我惊叫道:不要杀人!
那个要刺曹闻道的人是被一个弹丸击倒的,自然是冯奇出手。冯奇他们九个人住在我宅子隔壁的一个小宅里,我和五德营统领饮酒,他们自然放假,听到外面有声音,这时也冲了出来。冯奇冲到我跟前,道:楚将军,要不要动手?
我道:不要杀人。杀了人就难办了。
冯奇露齿一笑,道:楚将军放心,我用的是泥丸,他不会死,就见点红。冯奇平时用的不是铁丸就是石丸,那两种伤人立死,练一习一 用的却是泥丸。虽然打上去颇为疼痛,但还不会死人。
那个被他打倒的汉子此时果然正晕乎乎地爬起来,额角已流出血来。他一起身,就叫道:你们你们竟敢打尊王一团一 义民!
冯奇不等他说完,手起弹落,又一个泥弹正打在他嘴里。泥弹虽然着物即散,但这一弹也打得他满嘴是血,只怕牙齿都打掉了几个。那人唔唔叫着,口齿已是不清,快步向后退去。曹闻道还要追,我道:曹闻道,不要追了!
这时有人忽然叫道:执金吾来了!那些尊王一团一 的人忽然一阵騷乱,向后退去。挂着人的旗杆原本由几个人扶着,此时失了扶持,登时倒下来。曹闻道见势不妙,抢上前去一把扶住。但他力量虽大,这旗杆上还挂着个人,要扳回来,他力有未逮,仅仅稍稍减弱了些下坠之势。
这时杨易陈忠他们齐齐冲了上去,五个同时扶住,旗杆立时止住倒下之势。他们将旗杆慢慢放倒,把那人放了下来。我抬起头道:那人怎么样了?
杨易弯下腰试了试那人的鼻息,向我摇了摇头。我心头怒起,百辟刀向下压了压,对那个被我制住的人骂道:混蛋!你们竟然随意杀人!
那人却也死硬,我的刀已架在他脖子上,他仍然梗着脖子道:叛国反贼,死不足惜!你不识好歹,算得上身为帝国军官么。
我恨不得一刀把他砍了,但仍然留住了手。这时前面有人喝道:我们是执金吾,这里出什么事了?
那是一小队执金吾,当先是个少年军官。我正待说话,当先那执金吾军官惊叫道:曹将军!天啊,真是曹将军!
曹闻道收好了槍,道:你是
我是林武啊,曹将军,当初你还训练过我们,前两年在送一个难妇去卑田院时还碰到过你一次。
曹闻道定然忘了这林武是什么人了,唔唔了两声,那林武忽然又惊叫道:楚将军!
一听到那林武说送难妇去卑田院,我已想起了前两年的那事。这林武给我留下的印象甚好,忠厚善良。我收好刀,站起来道:是林武将军么?我是楚休红。
林武三步两步冲到我跟前,一并脚,行了个礼,道:小将金吾卫骁骑林武,见过楚都督。
上一次他还是百夫长,现在看来已升了一级。我指着地上那人道:此人蓄意杀人,将他收监,送刑部审判。
林武道:遵命。
他从怀里掏出法绳,正要去捆那人,忽地怔住了,抬起头道:楚都督,他是尊王一团一 的人啊。
林武大概是从那人围着头的红布看出来的。我道:尊王一团一 怎么了?
林武有些局促不安,小声道:楚都督,陛下有命,说尊王一团一 都是忠贞爱国的义民,民心可用,所以命令我们让尊王一团一 便宜行事。都督,只怕就算抓去了,刑部也不收啊。
我怔了怔。从没想到帝君还有这种圣旨,这一年来我心思都在与共和军的谈判上,为立宪奔走,几乎毫不关心街头巷尾的事。我道:陛下说让他们便宜行事,难道说了他们可以随便杀人么?
林武道:这倒没有。
这人蓄意杀了一个人,以杀人罪拘捕他!
林武眼中也有了光彩,一个立正,道:遵命!
林武将那人反绑起来,那人却面无惧意,只是看着我嘿嘿冷笑。曹闻道见他那样子,怒不可遏,挥拳又待上前,我一把拉住他,道:曹兄,让执金吾处理此事吧。
曹闻道脸上满是怒色,道:太嚣张了,居然有这等不法之徒,像什么样子。
我心里也极是沉重。没想到尊王一团一 在不知不觉间竟然发展到这个程度,而他们几乎是病态地反对共和军的一切,又病态地宣称支持帝君。假如是一两个人也就罢了,可他们正如自己说的,是千百万人。那天那个上血书的人更说了,尊王一团一 足足有二十万之众。先前我心里的喜乐已经荡然无存,一片陰霾沉重地压在我心上。帝国,到底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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