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创世纪 第四十一章 天翻地覆
对马山和屏风山,是两座极为相似的山峰。在大一江一 中游,这两座山并不是什么有名的大山,一般人都不知道有这两座山。这两座山位于大一江一 中游的一交一 通要道旁,地形险要,因为当中的坠星原只有一头相通,是个死地,所以是兵家大忌。只是这地方十分偏僻,少有人知,如果我不是因为当初与陆经渔在此地有过一战,一样不知道还有这么个地方。
当初,曹闻道被陆经渔困在了坠星原,这一次,却轮到了丁亨利。
几个人都在看着地图。当初坠星原一战,我们大多参与过,此时故地重游,定然又想到了当时的情景。那一次我们兵力战优,战具也远远超过陆经渔,但开始时却被陆经渔牵着鼻子走。若非陆经渔一直对曹闻道这个旧部心存希望,不愿将他斩尽杀绝,那我们多半会被他各个击破了。
曹闻道看着地图,脸色有些难看,想必又想起了当初的事。小王子倒是默然不语,只是手指轻敲着桌面。自从在追杀文侯一战中手刺武昭老师落马,小王子像是一下变了个人,越来越沉默寡言,人也显得老成了许多,有空便攻读兵书,现在已是我的一个得力臂膀,也越来有大将风度。
杨易忽然道:楚帅,照常理,这一次共和军已是无路可逃了,只是
杨易没再说话,曹闻道在一边道:只是这个人用兵奇妙,总是令人猜测不到,是吧。那一次在五羊城里,原本也该打他们一个全军覆没的。
我暗自叹了口气。杨易这么说,虽然有点长他人威风,但我也当真有这个顾虑。丁亨利,这个金发碧眼的汉子用起兵来,仿佛有种奇异的魔力,总也捉不住他。现在我把他逼入绝境,已是第二次了,可是我仍然不知道这一次他会不会再出奇计逃脱。
那一次在五羊城,他命人向我声称要投降。我自然不信丁亨利会投降,然而他这样说了,我也不能不顾一切进攻。在我内心里,我也真心希望共和军能够投降,只是我清楚地知道,丁亨利决非这种人。
那一次,我就上了丁亨利这个当。他猜出我不会相信他的投降,但对他的求降仍然要敷衍,所以暗中将士兵化整为零,而营中仍然保持原样,自己则与我讨价还价,拼命要求投降后的待遇,让我误以为他要发动反击。等我发现他真正的目的,被困城中的共和军已经有多半夹杂在逃难的城民中出城去了。兵行诡道,这个道理我也烂熟于胸,但那一次丁亨利就是用我所熟知的道理来摆了我一道,让我一直耿耿于怀,以至于现在我仍然吃不准他到底是真个被我引入圈套了,还是又给我设了个圈套。商讨了一阵,我们决定,到目前为止还是静观其变。至少共和军的主力已被我们堵在坠星原里,他们另外不会有太多的兵力可用。即使他们不顾一切杀开血路逃走,也得付出一笔极大的代价。我们只需以逸待劳,多多防备丁亨利那不按常理的奇计便是。
商议完毕,五德营诸将各自前去准备。为了将丁亨利引到坠星原,我们的损失也不少,将来已不可能再有同样的机会了,我们就如同一个走到了绝路的赌徒,这一次是仅存的翻本机会。
等他们走走了,小王子忽然站起来道:楚帅
他似乎有些欲言又止。我道:殿下,怎么了?
小王子吞吞吐吐地道:父王现在身体又不太好。
安乐王最近身体很不好。年纪大了,又向来肥胖,现在他的病很多。小王子颇有孝心,平时一回帝都便去陪着父亲,我作为名义上的女婿,也不时去陪陪他。以前安乐王在我眼中一直是个颟顸无能的人,但接触得多了,也觉得安乐王虽然无能,本质上却是个善良的老人。宗室子弟向来跋扈骄横,但安乐王府的人与旁人一大不相同。看着病卧在床 的安乐王,我仿佛又见到自己早已过世的父亲。听小王子这般说,我道:小殿下,你还是先行回去,这里有我们在。
小王子摇了摇头,叹道:忠孝不能两全,我说的倒是你。父王一直希望你能多去陪陪他,看到你,他就像看到姐姐一样。
我的心头像被刺了一下,道:好吧,等这一战结束,我就陪王一爷 多说说话。
小王子抬站了起来。这几年他已经长开了,比我还高出半个头。他道:楚帅,你觉得丁亨利这回还能有什么办法脱身?
我道:看起来已是很难,只是丁亨利足智多谋,现在实在猜不出他会想出什么办法。
小王子看了看四周,小声道:可是,楚帅,除掉共和军,难道是最好的办法么?
一霎时我不知道小王子说这话的真意,看着他道:小殿下,你还有什么别的好办法?
我觉得,共和制在民众中根基已成。这一路而来,我偷偷问过很多人,表面上他们说帝国好,可私底下,一个个都说共和制要好得多,因为共和制没有帝君,没有宗室,人人平等。帝国纵然现在开放文武校之禁,可是在民众看来,要开禁,首先仍然要有禁可开,所以帝国仍然视百姓为下等人。共和军宣称人人平等,土地也全部归自己所有,不再缴纳赋税。总之,在百姓眼里,共和制才是应该的。楚帅,我觉得我们是在逆天而行啊。
我叹了口气,轻声道:小殿下,这事我何尝不曾察觉。地军一团一 在百姓中口碑还好,可当初每次出师,当地百姓都会自发前来劳军,可现在劳军的事越来越少。固然是连年战火使得百姓越来越穷了,可是他们心底未尝不会有对我们的怨言。不管怎么说,他们已经把我们看作引起战争的祸首,即使嘴上不说,心里也已这么想。可是,我们又能怎么办?投降共和军么?
小王子没再说什么。这个问题实在没办法回答,如果真的说下去,的确只剩了投降共和军一途。他舔了舔嘴唇,道:可是,楚帅,你即使杀了丁亨利,恐怕仍然灭不了共和军。过不了多久,他们又会死灰复燃,那时就更难办了。
小王子说得没错。现在共和制已深入人心,南武公子又神出鬼没,这些年来我都不知道他真正的行踪。虽然现在共和军最大的一支武装被我困住,但丁亨利只是共和军的武器,南武公子才是共和军的心脏。南武不死,再过几年,他肯定会招兵买马,重新举旗的。我屡次想要捉拿南武公子,可到现在为止却连南武公子的真身都没碰到过一次。更何况就算捉住了南武公子,可是民心已经向着共和一方了,没有南武公子,也会有人举着立和制的旗帜站出来的。
只是,这些现在已无暇考虑了。即使我走错了路,却也没有再选择的余地,只能走下去。我拍了拍小王子的肩,道:不要多想了,现在一心对付丁亨利吧。
这时,门口忽然响起了冯奇的声音:楚帅,共和军有使者要出来。
坠星岩只有一条出口,我以三台铁甲车封住出口,再以军中的炮火从死角处轰击。虽然我们的炮火威力远不及共和军的,但占据地形之利,共和军纵然有威力比我们大好几倍的火器也无济于事。而丁亨利身边不会有多少补给,我们只消封半个月,足以让他全军饿得半死,除非他们也开始以人为食。不过,我知道丁亨利是绝对不可能实行这种策略的。所以一把他们封死,我立刻派了使者进去递一交一 劝降书。现在,大概是丁亨利的答复吧。
我走到门边,道:有几个人?
一个。冯奇的声音有些犹豫,似乎似乎是丁亨利。
我大吃一惊,道:是丁亨利自己?
战时派出使者谈判,那也是常事,但极少有主帅充当使者的。丁亨利即使认定我不会趁机对他下手,自己前来谈判,胆子也实在大得过份了。冯奇点了点头道:应该是。他自称是共和军丁亨利,要求面见楚帅。
我看了一眼小王子,小王子也有些震惊,道:他现在出来了么?
杨将军不敢自专,请楚帅和监军大人定夺。
我道:走,去看看吧。
小王子道:楚帅,你不要忘了罗须陀之事。
战史上曾经有过一个先例。大帝起兵时曾为先朝名将罗须陀围困,无法脱身。罗须陀与大帝曾是好友,爱惜大帝才能,于是要他前来投降。结果大帝派了替身前来谈判,趁罗须陀自认与大帝有一交一 情,不加防备之机,那替身舍身刺杀罗须陀,大帝则率军趁乱冲出,结果反败为胜。这一战虽然成功,但未免对大帝声誉有损,所以只作为诡道中的极致,记载在野史之中,正史中只说大帝趁乱阵斩罗须陀。不过,帝国那些有了一定资历的将领,一般都知道这个战例,所以后来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使者都派遣无关紧要的人物,若是重要的,反倒令对方疑虑。丁亨利是陆经渔在五羊城收的弟子,他肯定听说过这件事,小王子因此来提醒我。
我笑了笑,道:丁亨利岂是这种人。小殿下,走吧。
我整了整衣服,带着冯奇他们向前走去。虽说我不信丁亨利会充当刺客,但终究不敢太过大意,到了坠星原谷口,命冯奇守在我身边,亲兵队也严阵以待。丁亨利槍术甚佳,真个不顾一切时也不易对付,必须先做防备,所以给丁亨利准备的位置放在了十几余以外。这个距离,有冯奇的弹弓保护,丁亨利稍有异动便可以制住他了。
安排妥当,我向杨易点了点头,杨易会意,下去道:让共和军使者过来。
一个传令兵得令,骑马向谷口跑去。坠星原的谷口不像伏羲谷口那样有条长长的风刀峡,不过是两山夹出的一个缺口而已,只过了不久,我便见那传令兵骑马回来,身后跟着一个杠着白旗的人。虽说隔得远了看不清,但那人头盔下金色的头发还是很耀眼。丁亨利身具异像,他要找替身恐怕也找不到,这个人多半便是丁亨利的正身了。我站起来,道:请丁亨利将军过来。
到了近前,我的亲兵让丁亨利下马,搜检过身上,才放他过来。他到了我给他准备的那张椅子前,将手中白旗往地上一插,抬头道:楚兄,别来无恙。
虽然身边尽是手握明晃晃刀槍的地军一团一 士兵,丁亨利的态度仍然从容不迫。我暗自赞叹,道:丁兄,你近来也好?
丁亨利看了看眼前,微微一笑,道:与楚兄相识已然不短,不过现在这样见面,似乎还是第一次。
与共和军一交一 战以来,我就从来没见过他。现在在虎视眈眈的士兵中与他相对,确实还是第一次。我道:天下事,今日不知明日。丁兄,当初我们杯酒言欢,今日刀兵相见,只是想不到而已。
丁亨利嘴角仍是带着点淡淡的笑意,道:那么,楚兄,今日亨利前来,你连杯水酒都不预备,未免有失待客之道。
我没想到丁亨利居然会讨酒喝,不由一怔,冯奇在一边喝道:大胆!我止住了他的叫骂,道:给丁兄倒杯酒。
酒倒了上来。丁亨利举起杯子呷了一口,缓缓道:楚兄,你觉得你胜券在握,我已如鱼肉在俎,是不是?
我道:丁兄难道觉得不是?
丁亨利叹了口气,道:当初与楚兄初见,我便想最好不要与你为敌。没想到,我们仍然成为死敌了。事已至此,你觉得当初可能避免么?
我不知道丁亨利不说些实在的,倒扯些不着边际的话做什么。我道: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当初也许会有机会避免,但木已成舟,丁兄你以为还有什么办法么?
丁亨利把杯子放了下来,道:虽说世间并非事事如人意,但我们终究可以改变一些什么。楚兄,若非当初你与南宫大人的努力,那时的立宪连谈都谈不了。
听他说起南宫闻礼,我心里一阵痛楚,叹道:立宪最终还是失败了。
丁亨利淡淡一笑,道:也不能说失败,帝国子民正是通过立宪,知道了共和的好处。不是么?当初我们在帝国人的眼里,尽是些妖魔鬼怪,正是立宪后,他们开始知道了共和制并非要把人斩尽杀绝,并不是杀人不眨眼。
我哼了一声,道:其实,这早就在你们的计划中了,是不是?
丁亨利嘴角的笑意消失了。他又喝了口酒,长叹一声:虽然这计划极见成效,但我一直有所保留。楚兄,纵然兵行诡道,但这等做法,实际上已经是在利用民心了。
我的心头一动。丁亨利的看法与我也相差无几,只是我倒没什么保留,兵法有云:攻城为下,攻心为上。得民心者得天下,失去民心当然也失去了执政的资格,文侯当初就说过,民心其实是这世上最难用,也是最易用,最有威力,也最无力的东西。共和军能够左右民意,在我看来,不过是在一场不见杀戮的战场上占了上风,无可厚非。我道:民心为何,原本也只是受人摆布的。你们能争取到民心,但并不是永远保留民心所向。
丁亨利苦笑了一下,道:楚兄,你真觉得把民心当成一件随意摆布的东西是无所谓的事么?这可不是一幢高楼,一堵城墙,倒塌了就可以盖一个更高更大的。拿民心当武器,换来的只是一人的荣耀,付出的代价却是无数苍生的性命。
我默然不语。丁亨利说的,其实也是我心里所想的。只是正如文侯所说,民心是最易受人摆布的东西,也许他们被源源不断地送死,心里只觉得这样做是值得的。即使我自认做的一切都是为国为民,可在他们眼里或许这一切一文不值。
我突然感到一阵烦躁,道:丁兄,你今天来便是跟我说这些?
丁亨利又倒了杯酒喝下,道:差不多。楚兄,我只想对你说,纵然我对左右民心之举有所保留,但现在民心向背,不言而喻。楚兄今日纵然杀了我,只会使民心更倒向共和军一方。帝国大势已去,纵然是你,也回天乏力。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丁亨利没有说错,到了今天,民心已经全部在共和军一边。不管这是共和军的宣传,还是别的原因,帝国已经得不到民众支持,最直接的后果便是帝国军征兵越来越难。地军一团一 在诸军口碑中最好,百姓说起地军一团一 ,有饿死不扰民的风评。可即使是地军一团一 ,现在同样已召不到新兵了,一直都无法整装满员。再这样下去,地军一团一 长久树立起来的好名声,肯定会慢慢被磨掉吧。
丁亨利看着我,慢慢道:楚兄,我知道你不会对我容情,不过仍要感谢你给我这个机会。我想再讲个故事给你听吧。
我心中更是不快,道:丁兄,你到底搞什么鬼?我也知道你定然不肯投降,所以还是请回吧,这次我的确不会再留情了。
丁亨利却像没听到我的话,喝了口酒道:夏天的一棵大树上,枝繁叶茂,一只蝉正在高唱。只是这蝉没想到,有一只螳螂正躲在它身后,随时准备着捉住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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