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创世纪 第四十三章 旭日初升(3)
坚壁阵是过去军中爱用的一种步战阵法,靠的是各部天衣无缝的配合与信任。因为练这种阵势对单兵战斗力要求很高,如果有哪个士兵稍弱一点,坚壁阵有了突破口,反倒更易冲破,当我从符敦城学会了更易于布阵,防御力同样不俗的八阵图后,就一直以八阵图为主战阵势了,坚壁阵几乎没有用过。只是金槍班个个都是一流的好手,不存在哪个稍弱一点,吴万龄布得也严谨之极,虽然仅仅十几个金槍班,布成这阵势却真有铜墙铁壁之意。
杨易挥槍挡开最个叫刘国涛的金槍班的攻击,一边叫道:楚帅果然在这里!快进来!
杨易,你为什么这么笨!我心中又是急,又是感动。杨易不会不知道这是个陷阱,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踏了进来,让我都不知说什么好。我也不敢分他的心,只是默默道:杨易,撑住!
然而杨易显然有些撑不住。从五德营驻地冲杀到这里,他的体力消耗得已经差不多了。虽然先发制人击杀了两个金槍班,但那两人的性命也可以说是廉百策一条命换回来的,现在几个金槍班以坚壁阵冲上,杨易连冲了两次都没能冲过来。他也已看到我了,可是在这时也不敢分心。我正在担心,他身后又钻进了几个人,都是五德营的战士。可杨易虽然有了帮手,在金槍班的抵御下却仍然没法上前一步,反倒是刚冲进来的几个五德营士兵被轮番击倒。杨易他们要杀进来,必须经过一条甬道。这甬道很窄,长槍只能刺击,槍法中的砸抡之类手法根本用不上来,杨易他们要杀进来,简直比登天还难。
又是几轮冲击,五德营的士兵已死了十来个了,几乎要把石门上炸开的那缺口都堵上,杨易自己也挂了几处花,鲜血染红了战袍。我见他出槍已是越来越慢,心中疼痛,叫道:杨易,你快走吧,别管我了,不然你会死的!
杨易挡开一个金槍班的进攻,豪笑道:楚帅,幸亏小魏回来传信,我们方才知道有这等变故。放心吧,人固有一死。杨易早就该死了,死在今天也已值得。他忽地收槍一抱,两手在槍杆上靠得极近,一个金槍班只道是便宜,急冲上前,哪知杨易的槍忽地点出,正中他的咽喉,那金槍班被这一槍顶得倒翻在地。这是二段寸手槍。这路槍是当初武昭老师教我们的顶级槍法,最终学会的人并不多,是借助二段发力来加强威力的。可是杨易在步下也使出这路槍来,我知道他已近油枯灯烬了,只能借二段寸手槍来增强威力,否则恐怕长槍连人都刺不进去。
杨易又干掉一个金槍班,冲在最前的几个都有点害怕,退了两步。我惊喜一交一 加,道:冯奇他们呢?那个小魏那天正在澡桶里洗澡,郑昭以摄心术制住了众人,却肯定没料到那个澡桶里还有一个,这才让他逃脱了吧。杨易又踏上一步,道:楚帅请放心,他们都已救出去了,现在陈忠和曹闻道还在外间抵挡,但钱文义兄已然战死。
钱文义战死了?我心头只觉一空。钱文义曾经出卖过我,虽然我原谅了他,但我和他之间终究疏远了许多,不像当初在南征军前锋营为百夫长时那样推心置腹,无话不谈了。在他心里,也许永远都在后悔,可细细想想,这岂不是我一直对他心存芥蒂的证明么?如果钱文义现在站在我面前,我想告诉他,我们是生死与共的兄弟,可是这已经永远来不及了。
我只怔了一怔,耳畔忽然响起了杨易的呻*吟,两个金槍班已透过他的槍招,一起刺入他的小腹,他的战袍也登时染得红红一片。这里有个五德营士兵正探头要钻进来,见此情景已惊得呆了。这人我也记得,是廉百策麾下一个都尉,名叫文士成的。我大叫道:文士成,叫大家快逃吧,不要来了!
文士成呆了呆,道:楚帅我见有个金槍班已踏上前去,心中更急,一把抓住铁栏,叫道:让大家都走!不然只是送死。依令执行,不得有误!
这时以前在五德营分派任务时说的套话,文士成忽地挺了挺身子,行了个军礼道:得令!钻了回去。我见他缩回去的脸上已满是泪水,应该也知道我说的不是假话。关我的囚笼即使用最快的锉刀来锉,只怕两三天都锉不断,更何况里面还有十来个以逸待劳,虎视眈眈的金槍班了。他们如果再进攻的话,只能是最终被斩尽杀绝。
而这,正是南武公子的计策。
文士成一走,外间一下安静了许多,也许是冲进来的五德营开始退走,也有可能是文士成以下全部战死了。我惴惴不安,不知该怎么办。文士成即使向还在苦战的陈忠与曹闻道传达我的命令,他们两人会听么?陈忠力大忠厚,但智谋弱了点。曹闻道虽然可圈可点,却顶多是个猛将之材,靠他两人统率,五德营还能杀出重围么?
楚帅,请原谅。
杨易上气不接下气的话让我一下回到了现实。我看着他,也许是泪水已经枯竭了,流也流不下来。我道:杨兄,你根本没有对不起我,是我害了你们。
杨易笑了笑,道:不要说了。他肚子中了两槍,五脏六腑只怕都已受伤。即使那些伤不至命,现在这样子流血也肯定活不下去了。我看着他,这个难得的将才现在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么?这许多年来,他虽然一直还对帝国有所保留,时不时有弃官归隐之心,但最终还是听我的劝告留了下来。如果他第一次要出奔到五羊城时我没有拦他,现在他起码是共和军的中层将领了吧,也不会落到这样的地步。他虽然叫我不要说,但这话让我更加心痛。廉百策和钱文义战死,在他们看来大概也是死得其所,是为国捐躯。可杨易不同,杨易一直不满帝国,最终却还是为帝国殉葬了。
杨易忽然皱了皱眉,手捂住的伤口里又是许多血流出来。他吼道:你们,上来一个,补我一槍,让我少受这些罪了!
金槍班本来补上一槍就可以要他的命,但杨易踞坐在甬道中,竟是没有一个人上前只是呆呆地看着。
吴万龄忽然上前,向杨易行了一礼,道:杨将军诚当世人杰,请受我一拜。
杨易也不知他是谁,微微笑了笑,道:多谢了。给我个痛快吧。
吴万龄拔出了无形刀,道:杨将军,此刀是楚将军所用。楚将军一刀下所斩,尽是英雄豪杰,杨将军雄姿英发,不可死于寻常刀剑,纵然死也要死在这神器之下。
他挥向杨易砍去。我嘶声道:不要!但刀光一闪,我看到杨易那没有头的身体晃了晃,倒了下来。
杨易也死了。陈忠和曹闻道还能活多久么?我茫然地看着。甬道里横七竖八堆满了一尸一体,最先战死的廉百策已被别的一尸一体掩埋起来,都看不出来。吴万龄看着这一地一尸一首,忽地脸上也流下了两行泪水。半晌,他才道:程敬唐,将这些一尸一身好生掩埋了吧,他们都是当世杰出的英雄豪杰。
程敬唐持槍走了过来,却不说话,忽地单腿跪倒,哽因地道:公子
他为什么要跪?我一怔,吴万龄显然也有些莫明其妙。他怔了怔,忽然苦笑道:原来,南哥还是容不得我啊。果然,斩草要除根,这才是他做的事。
程敬唐要杀吴万龄!一刹那,我才恍然大悟。南武公子让吴万龄来看守我,一开始就已经打了要除掉他的心思吧。杨易他们多半也是南武公子故意放进来的,否则地军一团一 再强,也冲不破共和军的重重包围。吴万龄是苍月公嫡子,如果与南武公子争位,南武公子是争不过他的。虽然吴万龄自愿让出南武这个名字,可是在南武公子看来,他仍是一个极大的威胁。在这时杀了他,可以毫无破绽地嫁祸给地军一团一 。只是程敬唐显然还有点良心,不忍杀了这个真正的主人。
程敬唐泪流满面,道:公子,你走吧。敬唐身受公爷大恩,没齿难忘。虽然共和军号称人人平等,也没有公侯伯一类的爵位了,他情急之下说起苍月公时还是说公爷两字。
吴万龄淡淡笑了笑,道:走到哪里去?走到天边,南哥也是找得到我的,他总是不信我。敬唐,你转告南哥一句,以人为尚,以民为本,这八个字是共和国立国之本,一定要落到实处。
他扭头看了看我,苦笑道:楚兄,没想到我还走在你之前。九泉之下,你要找我报仇就报吧,只是鬼死了又是什么?
我也不知鬼死了是什么,程敬唐痛哭失声,不再抬头。我也不忍心去看吴万龄。他一向认为自己做的是对的,为了父亲的信念,生命也可以付出。也许,直到现在,他还是认为自己所做的是正确的吧。
刀已落下。几个金槍班也有不忍之色,扭过头去。
楚帅,好好上路吧。
天还没亮,但断头台前已围得人山人海,水泄不通。斩杀帝君,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肯定谁都想看一看。我看了看边上的帝君,他的脸色苍白,比身上的白袍子还要白,只怕已是傻了。张龙友背着手站在一边,却看都不看我。
第一个上断头台的,就是帝君。当帝君被推上台去,一个赞礼大声宣读判词,说他骄奢一婬一逸,独断不仁,还说了许多条罪状。平心而论,帝君并不算骄横,后来那些年也算勤政。如果是太平朝代,他最起码也会是个守成之主,等老病死后得个美谥吧。可是现在,话是由别人说的了。
上断头台的还有不少人,尽是帝国的宗室高爵。今天是共和国的流血之日,大概要杀一整天吧。这时我听得有个孩子轻声道:妈,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我扭过头,看着坐在角落里的她,她穿着一领土布的裙袍,一手揽着太子。太子神色木然,似乎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其实也有十四五岁了,可是自幼生长在深宫,只知读书一习一 字,现在这样的变故一定让他晕头转向。我看见她在太子耳边说着什么,脸上也和平常一样木无表情。也许,对于她来说,生与死,早在高鹫城破的那一天就已经一样了吧。今天,也许只是一场解脱。
我看着她,看着这个曾经朝思暮想的人。有人说得不到的东西才最美好,也许是。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她的真名叫什么,眼前晃动的,只是那第一次见到她的情景。
淡黄的衣衫,雪白的手指,碎珠崩玉的琵琶声。这一切,永远都不会再来了。
这时外面一声炮响,围观的人们也是一阵震天也似的欢呼,有人在叫着:打倒帝君!还有人在喊:共和国万岁!当初启用断头台斩杀共和军驻帝都代表时,台下喊的无非是把打倒和万岁的对像换过来而已。现在听到这种声音,倒似一场嘲弄。
刽子手已经过来带她了。她作为最得帝君一宠一 爱的妃子,又是太子的母亲,尽管她什么都没做过,她的一生只是被人伤害,被人玩弄,到头来也要作为罪魁祸首被斩杀。我看着她站起来,整了整衣裙,挽着太子的手走去。我想说句话,喉咙口却哽咽着,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走过我身边时,我再也忍不住,道:枫!
她转过脸,看了看,忽然微笑道:楚休红。
她知道我的名字!我想要说太多的话,却突然间又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心里百感一交一 集,只是道:如果能回到以前,那有多好啊。
她微笑着道:是啊。
她的笑容如春花一般明媚,虽然她的眼角也略略有些细纹了。太子好奇地看着她,也许为第一次看到母亲的笑容而奇怪。我强忍着泪水,点了点头,道:是的,那时真好。
那时并没有什么好。可是,在我的回忆中,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却显得如此一温一 馨。至少,在那时我们都还活着。
有个宗室忽然痛哭起来,叫道:我不想死啊!来人!快把我放了!虽然被绑得死死的,那人居然还站了起来,便要向外冲去。两个狱卒冲上前去,手持木棒向他头上打去,打得铮铮有声,那人口鼻流血,还在挣扎。
她向是没有看到一般,向我轻轻点了点头,道:楚休红,永别了。
永别了。我喃喃地说着。为她刻的那个沉香木雕像也已失落在最后一场战役中,如果将来有人找到的话,也许就是她仅留下来的一点东西了吧。我目送着她一步步向外走去,在凌晨前最后,也是最黑暗的暮色中走上断头台。我也没心思去听赞礼在编排她的什么罪状了,只是默默地想着从前。
第三个被杀,该是我了。
张龙友突然轻声道。他原本就坐在我对面,一直都没理我。虽然做了几年太师,养尊处优,人也稍稍胖了点,但他的脸上却还依稀有着那个从海老处逃出来时的青涩少年的影子。他见我没理他,苦笑了一下,道:楚兄,你到这时还在恨我么?
我叹了口气,道:人之将死,恩怨已尽。
张龙友也笑了笑,道:也是啊。以前我就想着杀你,现在看看,真是可笑。
这时狱卒又已下来了。看着他的身影,我的心里一沉。不是惧怕死亡,只是知道了她已经走了。
狱卒走过来,却没有和张龙友所说的一般到他跟前,反倒走到我面前,行了一礼道:请吧。
我站起身来,道:龙友兄,原来还是我先走一步。
狱卒摸出一个黑纱头罩,轻声道:楚帅,请海涵。
我不知道为什么到我这儿就要戴头罩了,所以只有帝君一家才能享受不蒙面处斩的待遇吧。我任由他把黑布罩到我脸上,一步步跟着他出去,上了断头台。
断头台的利刃已经拉起,上面虽然擦了一下,还沾着血迹。这些血是她的吧?我看着,只是呆呆地向前走吧。与前面被处斩的不同,赞礼也根本没有读我的罪状,下面的看客倒是群情激昂地喊叫着。
我看着他们,心里充满了怜悯。
突然,我呆住了。在人群的前列,我看到了白薇!
她清瘦了许多。更让我震惊的是,她手上拉着一个男孩子。这男孩只有六七岁吧,靠在白薇身边,根本不敢看我。
白薇有孩子了!我只觉一阵晕眩。这个孩子,肯定不是郑昭的,那就是我的了?
我想再看一眼白薇,那刽子手却凑到我耳边,小声道:楚帅,请稍快一些。
别再看了吧。也许,再看下去会让他觉得我这个帝国军元帅也会贪生怕死。其实,我真的很贪生怕死,直到现在,我也害怕会死。只是当死真的来临时,我也会去勇敢地面对。
我站到了断头台前,刽子手帮我将头放到刀下,小声道:楚帅,请放心。
放心么?我苦笑着。下面的看客又是一阵欢呼,我听得一阵轻响。从头罩下看出去,眼前的一切都如血染就一样红。
这一个新时代,终于来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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