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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天吾 一会儿猫儿们就该来了(2)

 
然而,这里其实是一座猫儿的小城。黄昏降临时,许多猫儿便走过石桥,来到镇子里。各色*花纹、各个品种的猫儿。它们要比普通猫儿大得多,可终究 还是猫儿。青年看见这光景,心中一惊,慌忙爬到小镇中央的钟楼上躲起来。猫儿们轻车熟路,或是打开卷帘门,或是坐在镇公所的办公桌前,开始了各自的工作。 没过多久,更多的猫儿同样越过石桥,来到镇里。猫儿们走进商店购物,去镇公所办理手续,在宾馆的餐厅用餐。它们在小酒馆里喝啤酒,唱着快活的猫歌。有的拉 手风琴,有的和着琴声翩翩起舞。猫儿们夜间眼睛更好用,几乎不用照明,不过这天夜里,满月的银光笼罩小镇,青年在钟楼上将这些光景尽收眼底。将近天亮时, 猫儿们关上店门,结束了各自的工作和事情,成群结队地走过石桥,回到原来的地方去了。
 
天亮了,猫儿们都走了,小镇又回到了无人状态,青年爬下钟楼,走进宾馆,自顾自地上床睡了一觉。肚子饿了,就吃宾馆厨房里剩下的面包和鱼。等到天开始暗下来,他再次爬上钟楼躲起来,彻夜观察猫儿们的行动,直到天亮。火车在上午和傍晚之前开来,停在站台上。
 
乘坐上午的火车,可以向前旅行;而乘坐下午的火车,便能返回原来的地方。没有乘客在这个车站下车,也没有人从这个车站上车。但火车还是规规矩矩 地在这儿停车,一分钟后再发车。只要愿意,他完全可以坐上火车,离开这座令人战栗的猫城。然而他没有这么做。他年轻,好奇心旺盛,又富于野心和冒险精神。 他还想多看一看这座猫城奇异的景象。从何时起,又是为何,这里变成了猫城?这座猫城的结构又是怎么回事?猫儿们到底在这里做什么?如果可能,他希望弄清这 些。亲眼目睹过这番奇景的,恐怕除了他再没有别人了。
 
第三天夜里,钟楼下的广场上发生了一场小小的骚动。
 
“你不觉得好像有人的气味吗?”一只猫儿说。
 
“这么一说,我真觉得这几天有一股怪味。”有猫儿抽动着鼻头赞同。“其实俺也感觉到啦。”又有谁附和着。
 
“可是奇怪呀,人是不可能到这儿来的。”有猫儿说。
 
“对,那是当然。人来不了这座猫城。”
 
“不过,的确有那帮家伙的气味呀。”
 
猫儿们分成几队,像自卫队一般,开始搜索小镇的每个角落。认真起来,猫儿们的鼻子灵敏极了。没用多少时间,它们便发现钟楼就是那股气味的来源。 青年也听见了它们那柔软的爪子爬上台阶、步步逼近的声音。完蛋了,他想。猫儿们似乎因为人的气味极度兴奋,怒火中烧。它们个头很大,拥有锋锐的大爪子和尖 利的白牙。而且这座小镇是个人类不可涉足的场所。如果被抓住,不知会受到怎样的对待,不过,很难认为知道了它们的秘密,它们还会让他安然无恙地离开。
 
三只猫儿爬上了钟楼,使劲闻着气味。
 
“好怪啊。”其中一只微微抖动着长胡须,说,“明明有气味,却没人。”
 
“的确奇怪。”另一只说,“总之,这儿一个人也没有。再去别的地方找找。”
 
“可是,这太奇怪啦。”
 
于是,它们百思不解地离去了。猫儿们的脚步声顺着台阶向下,消失在夜晚的黑暗中。青年松了一口气,也莫名其妙。要知道,猫儿们和他是在极其狭窄的地方遇见的,就像人们常说的,差不多是鼻尖碰着鼻尖。不可能看漏。但不知为何,猫儿们似乎看不见他的身影。
 
他把自己的手竖在眼前。看得清清楚楚,并没有变成透明的。不可思议。不管怎样,明早就去车站,得坐上午那趟火车离开小镇。留在这里太危险了。不可能一直有这样的好运气。
 
然而第二天,上午那趟列车没在小站停留。甚至没有减速,就那样从他的眼前呼啸而过。下午那趟火车也一样。他看见司机座上坐着司机,车窗里还有乘客们的脸,但火车丝毫没有表现出要停车的意思。
 
正等车的青年的身影,甚至连同火车站,似乎根本没有映人入们的眼帘。下午那趟车的踪影消失后,周围陷入前所未有的静寂。黄昏开始降临。很快就要 到猫儿们来临的时刻了。他明白他丧失了自己。他终于醒悟了:这里根本不是什么猫城。这里是他注定该消失的地方,是为他准备的、不在这个世界上的地方。并 且,火车永远不会再在这个小站停车,把他带回原来的世界了。
 
天吾把这则短篇小说反复读了两遍。注定该消失的地方,这个说法唤起了他的兴趣。然后他合上书,漫不经心地眺望着窗外向后退去的临海工业带索然无 味的风景。炼油厂的火焰,巨大的燃气储存罐,像远程炮般粗壮的巨大烟囱。行驶在公路上的重型卡车和油槽车。这是和“猫城”相去甚远的情景,但景象中也有梦 幻般的东西。这里是从地下支撑着都市生活的冥界般的场所。
 
不久,天吾闭上眼睛,想象着安田恭子被囚禁在她注定该消失的地方的情形。在那里,火车不停。没有电话,也没有邮筒。白天,那里存在的是绝对的孤 独,而和夜晚的黑暗一起存在的,是猫儿们执拗的搜索。这将永无休止地重复。他不知不觉好像在座位上睡着了。不长,去口是很深的睡眠。醒来时,出了一身汗。 列车正在盛夏的南房总沿着海岸线疾驰。
 
在馆山下了特快,换乘普通列车前往千仓。一下到站台上,便飘来一阵令人怀念的海滨气息,走在街上的人们个个晒得黝黑。他从车站前叫了辆出租车,赶往疗养院。在服务台前报上了自己和父亲的名字。
 
“您今天要来,有没有事先通知过我们?”坐在服务台后面的中年女护士硬邦邦地问。她身材矮小,戴着一副金属框眼镜,短发里混着一点白发。短短的无名指上戴着像是和眼镜配套的戒指。胸牌上写着“田村”。
 
“没有。今天早晨忽然想起来,就坐上电车来了。”天吾如实答道。
 
护士露出有些惊讶的表情看着天吾,然后说:“探望病人时,按规定是要事先联系的。院方也有各种日程安排,就算病人自己,也可能有不方便的时候。”
 
“对不起。我不了解情况。”
 
“您上次是什么时候来的?”
 
“两年前。”
 
“两年前。”田村护士一只手握着圆珠笔,一边查阅访客名册一边说,“就是说,这两年中一次都没来过喽?”
 
“是的。”天吾回答。
 
“根据我们的记录,您应该是川奈先生唯一的亲人。”
 
“的确是。”
 
护士将名册放在桌子上,瞅了天吾一眼,没再说什么。那眼光并非在责难天吾,只是在确认什么。看来天吾绝不是特例。
 
“您父亲正在做分组康复治疗。再过三十分钟就会结束。然后,您就可以去探望他了。”
 
“我父亲情况如何?”
 
“就身体状态来说,他很健康。没有任何特别的问题。其他方面时好时坏。”护士说着,用食指轻轻按住太陽穴,“至于是怎样时好时坏的,请您亲眼确认吧。”
 
天吾道了谢,在玄关旁的休息室里打发时间。他坐在散发着旧时代气息的沙发上,从口袋里掏出文库本继续读下去。不时有挟着大海气息的风拂过,松树 枝条发出清凉的声响。许多蝉儿紧搂着松枝,纵声呜叫。虽然正值盛夏,可蝉儿们明白,已经来日无多了。它们仿佛在怜惜所剩无几的短暂生命,让叫声响彻四野。
 
不一会儿,戴眼镜的田村护士走来,告诉天吾康复治疗已经结束,可以探视病人了。
 
“我领您去病房。”她说。天吾从沙发上站起来,从挂在墙上的大镜子前走过,这时才想起自己的穿着相当随便。他在杰夫·贝克①访①Geoffeiy Arnold Beck,英国三大摇滚吉他手之一,曾多次访日,距1984年最近的一次访日公演,应为在1980年的第4次。
 
日公演的T恤上,套了一件纽扣不全还退了色*的牛仔布衬衫,下穿一条膝盖上染了几点比萨酱的卡其布长裤,脚穿长年未洗的土黄|色*球鞋,头戴棒 球帽。再怎么看,这身装扮也不像一个时隔两年赶来探望父亲的三十岁的儿子。连礼物也没带,只是在口袋里塞了一册文库本。也难怪护士面露惊讶的神色*。
 
穿过庭院,走向父亲所在的那栋病房时,护士向天吾做了简单的说明。疗养院里共有三栋病房,根据病情发展的不同阶段,病人们分别人住不同的病房。 天吾的父亲现在住在“中度”楼。病人大多先入住“轻度”楼,然后再搬入“中度”楼,最后住进“重度”楼。就像只能单向打开的房门,没有逆向的搬迁。“重 度”楼之后,就没有地方可以搬了。除了火葬场以外。护士当然没有这么说,然而她暗示的去处很明白。
 
父亲的病房是两人一间,同室的病友出去上什么课了,不在。疗养院里开设各种康复课程:陶艺课,园艺课,体操课。只不过虽说是康复,但目的其实不 是治愈,只是将病情的进展多少推迟一些。或仅仅是为了消磨时间。父亲坐在窗边的椅子上,从敞开的窗子向外眺望,双手放在膝头。身旁的桌子上摆着盆栽,开着 几朵花瓣细小的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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