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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青豆 我该怎么办?

这天夜里,青豆打算去看月亮,便穿着一身灰色*运动衣,趿拉着拖鞋走到了陽台上。手中端着可可杯子。居然想喝可可了,这可是许久没有过的事。橱柜里放着范·豪尔顿罐装可可粉,望着它,忽然就想喝了。晴朗无云的西南方天空,清楚地浮着两个月亮,一大一小。

 
她想叹气,却没有叹出声来,只是在喉咙深处低低地发出一声叹息。
 
从空气蛹里生出了子体,月亮随即变成两个,而1984年变成了1Q84年。旧的世界一去不返,再也不可能回来。
 
青豆坐在陽台里放着的园艺椅上,喝了一小口热可可,眯起眼望着那两个月亮,努力追忆旧的世界。但如今她能回忆起来的,只有那棵摆在房间角落里的 橡皮树盆栽。现在它在什么地方?Tamaru会像在电话里承诺的那样,照看那棵树吗?没关系,不必担心,青豆告诉自己。Tamaru是个信守诺言的男人。 如果需要,他也许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你。但即使如此,他也肯定把你托付的橡皮树一直照顾到最后。
 
但我为什么如此惦念那棵橡皮树?
 
直到扔下它、离开那个家,青豆根本没在意过什么橡皮树。那真是棵毫不起眼的橡皮树。色*泽也差,望上去就显得无精打采。是大减价,价格标签上写 着一千八百元,可拿到收银台去,一句话还没说,对方就主动降到了一千五。要是跟她讨价还价,也许会更便宜。肯定是很长时间无人问津吧。抱着那盆树回家的路 上,她始终在后悔一时冲动买下了这种东西。是棵外观很不起眼的橡皮树,枝幅太大,不好拿。但无论怎么说,它毕竟是有生命的东西。
 
手中捧着个有生命的东西,有生以来还是头一次。宠物也好盆栽植物也好,她从来没有买过,也没人送过她,更没在路上捡过。对她来说,这是第一次和有生命的东西共同生活。
 
在老夫人家的客厅里看见在夜市上买给阿翼的小小红金鱼,青豆也很想要那样的金鱼。非常强烈地想要。甚至无法从金鱼身上移开视线。为什么会忽然想 要这种东西?说不定是羡慕阿翼。有人在夜市上买东西送给自己——这样的体验青豆连一次都没有过,甚至从来没有人带她逛过夜市。她的父母身为“证人会”的热 心信徒,无限忠诚于《圣经》的教诲,对一切世俗的节庆活动嗤之以鼻,避之不及。
 
所以青豆决定自己到自由之丘车站附近的折扣店去买金鱼。既然没人买金鱼和金鱼缸送给自己,就只能去给自己买。这样不是也很好吗?她想。我已经是三十岁的人了,一个人住在自己的房间里。在银行的保险箱中像砖块般垒着成捆的钞票。买两条金鱼之类的事,不必顾忌谁。
 
但到了宠物柜台,青豆亲眼看到在水槽里轻飘飘地掀动着蕾丝般的鳍游来游去的金鱼,却不敢买了。金鱼很小,而且看上去像是缺乏自我和省察的没有思想的鱼,但无论怎么说,它毕竟是个完整的生命体。将一个生存于世的生命花钱买来据为已有,在她看来似乎不合适。
 
这让她想起自己小时候的情景。被囚禁在狭小的玻璃缸里、哪儿也去不了的无奈的存在。看上去,金鱼似乎觉得这种状态无所谓。实际上也许真无所谓,真的哪儿都不想去。但青豆怎样都难以释怀。
 
在老夫人家的客厅里看到金鱼时,她根本没感觉到这一点。鱼儿仿佛非常优雅、非常愉快地在玻璃缸里游弋。夏日的光线在水中摇曳。
 
于是她觉得,和金鱼一起生活似乎是个美好的想法,肯定会给她的生活多少带来温馨。但在站前折扣店的宠物柜台,金鱼的身姿却只能让她感到窒息。青豆望了一会儿水槽里的小鱼,紧紧闭拢嘴唇。不行。
 
我根本养不了金鱼。
 
就在这时,商店角落里的橡皮树跃人眼帘。它被挤到了最不醒目的地方,就像一个遭人遗弃的孤儿,瑟缩在那里。至少在青豆看来是这样。没有光泽,形 状也失衡不正。但她甚至没有好好考虑,便买了下来。不是因为喜欢才买的,而是不得不买。说老实话,买回去放在家里,除了偶尔浇水时,几乎没看过它一眼。
 
司一旦将它丢在身后,想到以后再也看不到它了,青豆不知为何对那棵橡皮树牵挂不已。像平常心情混乱、很想大吼几声时那样,她狠狠地皱起了脸。面 部每一块肌肉都被拉到接近极限。于是她面目全非,像变了一个人。青豆将脸皱到了不能再皱的程度,再从各个角度扭曲,然后总算恢复了原状。
 
为什么我如此挂念那棵橡皮树?
 
总之,Tamaru肯定会郑重其事地照料那棵橡皮树。肯定要比我更细心、更负责地照料它。他习惯照料和爱护有生命的东西。和我不同。
 
他对待狗就像对待自己的分身一样。就连老夫人家里的树木,他也是一有空就满院转悠,仔细地检查。在孤儿院的时候,他曾挺身而出,保护比自己小的 笨手笨脚的弱者。这种事我根本做不到,青豆想,我没有时间去承担别人的生命。仅仅是承受自己的生命之重、承受自己那份孤独,就已经竭尽全力了。
 
孤独这个词,让青豆想起了亚由美。
 
亚由美被某个来历不明的家伙,用手铐铐在床上强暴,又用浴袍腰带勒死。据青豆所知,凶手至今还未落网。亚由美有亲属,又有同事,但她孤独无依, 孤独得甚至只能落得如此可怜的死法。而我却未能回应她的诉求。她肯定对我有所诉求,毫无疑问。但我也有必须守护的秘密与孤独,怎样也无法和亚由美分享的秘 密与孤独。亚由美为什么偏要向我这种人寻求心灵交流呢?这世上难道不是有很多人吗?
 
一闭上眼睛,那棵留在空空的房间里的橡皮树盆栽,便会浮上脑际。
 
为什么我如此挂念那棵橡皮树?
 
然后,青豆哭了一阵。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微微地摇头,心想,这阵子哭得太多了。她根本不想哭。干吗要为那棵呆头呆脑的橡皮树流泪?但泪水却抑制 不住。她哭得双肩乱颤。我已经一无所有了。连一棵寒酸的橡皮树都没有。只要是有点价值的东西,都纷纷湮灭。一切都离我远去,除了对天吾的温暖的记忆。
 
我不能再哭了,她对自己说,我现在是待在天吾的体内呢。就像《神奇旅程》里的科学家一样——是的,那部电影叫《神奇旅程》。想起了片名,青豆多少平静下来,停止哭泣。即使泪流成河也无济于事。
 
必须恢复成那个冷静而坚强的青豆。
 
是谁期盼这样?
 
是我期盼这样。
 
然后她环顾四方。天上依然浮着两个月亮。
 
“那就是标志哦。你可要注意看天。”一个小小人说。是那个声音很轻的小小人。
 
“嗬嗬——”负责起哄的嚷道。
 
这时青豆忽然发现,此刻像这样抬头望月的人,并非只有自己一个。隔着马路,能看见对面的儿童公园里有一个年轻男子。他坐在滑梯顶,正盯着和她相同的方向。这个男人和我一样,看见了两个月亮。
 
青豆凭直觉明白了这一点。不会有错。他和我看着同样的东西。他能看得见。这个世界里有两个月亮,但那位领袖说,并不是所有生活在这里的人都能看见它们。
 
但那个高大的年轻男子,无疑正看着这对浮在天上的月亮。我敢打赌,赌什么都行。我心里明白。他坐在那里,正望着黄|色*大月亮和生了一层苔藓般 的变形的绿色*小月亮。而且他似乎在冥思苦想,思索着两个月亮并排存在的意义。这个男人难道也是身不由己地漂流到这1Q84年的世界的人之一?也许正因为 无法理解这个世界的意义困惑不已。肯定是这样。他才不得不在夜里爬到滑梯上,孤单地一个人凝望月亮,在脑海里罗列出所有的可能、所有的假设,细致地进行验 证。
 
不对,也许不是这么回事。那个男人也许是到这里搜寻我的,是“先驱”派来的追杀者之一。
 
于是一瞬间,心跳猛然加速,耳中发出叮的一声耳鸣。青豆的右手不由自主地摸向插在腰带下的自动手|枪。她紧紧地握住那坚硬的枪柄。
 
但无论怎么看,从那位男子身上都感觉不到那种紧迫的气息,也看不出暴力的迹象。他独自坐在滑梯顶,脑袋倚在扶手上,直勾勾地盯着两个浮在天上的 月亮,沉湎于漫长的思索。青豆在三楼陽台上,他在下面。青豆坐在园艺椅上,从不透明的塑料遮板和金属扶手的缝隙间,俯视着那个男人。就算对方抬头向这边 望,肯定也看不见青豆。
 
加上他一心只顾看天,可能有人在暗中窥望自己的念头,似乎根本不会掠过他的脑际。
 
青豆稳定情绪,静静吐出积淀在胸中的浊气。然后放松手指上的力气,松开抓着枪把的手,继续保持相同的姿势观察那个男人。从她的位置望过去,只能 看见他的侧影。公园的水银灯从高处将他的身姿照得雪亮。这是个身材很高的男人,肩幅也很宽。看起来硬硬的头发剪得很短,身穿长袖T恤,袖子一直卷到肘部。 相貌说不上英俊,却很精悍,给人好感。脑袋形状也不差,等再上点年纪,头发变稀一些,肯定会更好看。
 
随即,青豆恍然大悟。
 
那是天吾。
 
这不可能,青豆想。她简短但坚决地连连摇头。这肯定是荒唐的错觉。无论如何,事情也不可能这样凑巧。她不能正常呼吸,身体系统出现紊乱,意志与 行为无法相连。想再仔细看看那个男子,但不知为何眼睛无法聚焦。仿佛由于某种外力,左右两眼的视力忽然变得迥然相异。她下意识地狠狠扭着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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