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蜂蜜饼(3)

“眼下没有。”淳平说。

“有固定恋人?”

“我想没有。”

“怎样,不想和小夜子在一起?”

淳平像晃眼睛似的看着高槻的脸:“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对方倒似乎吃惊了,“什么什么意思?明摆着的意思嘛。不说别的,我可不希望除你以外的人当沙罗的父亲。”

“就为这个要我同小夜子结婚?”

高槻叹了口气,把粗胳膊搭在淳平肩上:“不愿同小夜子结婚?不愿当我的后任?”。

“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觉得像做交易似的谈这种事是不是合适。属于decency①问题。”

“不是做交易,”高槻说,“同decency也无关。你喜欢小夜子吧?也喜欢沙罗吧?不对?难道这不是最重要的?或许你自有你的一套啰啰嗦嗦的想法做法,这我理解。依我看,不过像是穿着长裤脱短裤罢了……”

淳平一言未发,高槻也沉默下来。高槻沉默这么久是很少有的事。两人吐着白气,并肩往车站走去。

“不管怎么说,你反正是个莫名其妙的傻瓜蛋。”淳平最后说。

“可以那么说。”高槻应道,“实际也是那样,不否认。我是在损毁自己的人生。不过么淳平,这是奈何不得的事,欲罢不能的事。为什么发生这样的事,我自己也稀里糊涂,辩解都辩解不了,然而发生了。即使不是现在,迟早在哪里也要发生的。”

①意为体面、礼仪、社会上高尚文雅行为的标准。

淳平心想,同样的台词以前也听过。“你清楚地说过小夜子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沙罗出世那天夜里说的,是吧?不记得了?说她是无可替代的女人。”

“现在也同样,这一点无任何变化。问题是,即使那样也合不来的情形世上也是存在的。”

“这么说了我也不明白。”

“你永远都不明白。”说罢,高槻摇摇头。最后一句话总是他说。

两人离婚两年了。小夜子没回大学,淳平求认识的编辑把翻译任务转给小夜子,小夜子完成得很好。她不但有语言天赋,行文也够畅达,做事迅速、认真、井井有 条。编辑佩服小夜子的工作效果,第二个月便把够分量的文学翻译交给了她。稿酬虽然不高,但加上高槻每月送来的生活费,母女两人生活不成问题。

高槻小夜子淳平依旧每星期聚会一次,加上沙罗一起吃饭。高槻有急事来不了,那时候就小夜子淳平沙罗三人一块儿吃。高槻不在,餐桌顿时安静下来,有了日常生 活气息,也真是不可思议。若有不明真相的人在场,肯定以为是真正的一家子。淳平继续稳扎稳打地写小说。三十五岁时出版了第四本短篇集《沉默的月亮》,得了 面向中坚作家的一个文学奖。其中与书名同题的短篇还将搬上银幕。他还利用小说创作间隙出了几本音乐评论集,写了关于庭园的专著,翻译了约翰·厄普代克的短 篇集,无不获得好评。他有了自己的风格,能够将声音深邃的回响和光线微妙的色调置换成简洁而有说服力的文字。读者固定下来了,收入也相应稳定了,他一步一 个脚印地巩固了作为作家的地盘。

淳平一直在认真考虑向小夜子求婚的事,好几次考虑了整整一夜,天亮仍难以成眠,有一时期几乎无法投入工作。然而他还是下不了决心。想来,淳平同小夜子的关 系自始至终都是由别人决定的,他总是处于被动位置。把小夜子引见给他的是高槻,高槻从班里挑出两人,组成了三人小圈子。之后高槻得到了小夜子,结婚、生小 孩、离婚,而今又劝淳平和小夜子结婚。当然淳平是爱小夜子的,这点毫无疑问。现在确是同她结合的绝好机会,料想小夜子不至于拒绝他的请求,这点也很清楚。 可是淳平认为这样未免好过头了。没办法不这样认为。他本身决定的事项究竟何在呢?他困惑不已。得不出结论。后来地震来了。

地震发生时,淳平正在西班牙为一家航空公司的内部刊物去巴塞罗那采访。傍晚回宾馆打开电视看新闻,出现了房倒楼塌的市区和腾空而起的浓烟,简直同空袭后的 景象无异。播音员说西班牙语,淳平一时判断不出是哪里的城市,不过怎么看都是神户。几幕有印象的场景扑入眼帘,芦屋一带的高速公路塌落下来。

“你是神户一带出生的吧?”同行的摄影师说。

“是的。”

但是他没往老家打电话。同父母之间的隔阂实在太深,持续得也实在太久了,已见不到言归于好的可能性。淳平乘飞机返回东京,继续往日的生活。电视不开,报纸 也不细看。有人提起地震,他就缄口不语。那是来自早已葬送的过去的余响。大学毕业以来他甚至一步也不曾踏入故乡那座城市。尽管如此,电视上推出的废墟还是 让他内心深处的伤痕活生生地呈露出来了。那场巨大而致命的灾难仿佛使他的生活发生了静静的、然而是来自脚下的变化。淳平感到从未有过的绝望。没有根啊,他 想,同哪里也连不到一起。

讲好去动物园看熊的星期日早上,高槻打来电话。“必须马上飞去冲绳,”他说,“县知事答应单独接受采访,好容易安排出一个小时。对不起,动物园我就算了,只能你们去了。我不去的话,熊大人也不至于怎么怏怏不乐吧?”

淳平和小夜子领沙罗去上野动物园。淳平抱起沙罗让她看熊。

“那个就是正吉?”沙罗指着块头最大的漆黑漆黑的马熊问。

“不,那个不是正吉。正吉块头要小些,模样也更机灵。那是捣蛋鬼敦吉。”

“敦吉君!”沙罗朝马熊喊了几声。马熊毫不理会。沙罗转向淳平:“淳叔,讲敦吉的故事。”

“不好讲啊。说实话,敦吉身上可没有多么有趣的故事。敦吉是普普通通的熊,和正吉不一样,不会说话,不会算账。”

“可总会有一点好的地方吧?”

“那的确是的,”淳平说,“你说得对,再普通的熊也总有一两个优点。对了对了,忘了,这个吉敦……”

“敦吉!”沙罗尖声纠正。

“抱歉。这个敦吉嘛,唯独抓马哈鱼有两下子。在河里躲在大石头背后,一把就抓一条马哈鱼。抓马哈鱼一定要眼明手快才行。敦吉虽说脑袋不太好使,但比所有住在山里的熊抓的马哈鱼都多,多得吃不完。可是不会说人话,不能把多余的马哈鱼拿去城里卖。”

“那还不简单,”沙罗说,“把多余的马哈鱼跟正吉的蜂蜜交换就行了么。正吉的蜂蜜也多得吃不完,是吧?”

“是的是的,正是。敦吉想到的跟你想到的一样。两个就拿马哈鱼和蜂蜜来交换,那以后它们两个就更加互相了解了:原来正吉绝不是莫名其妙的家伙,敦吉也不单 单是捣蛋鬼。这么着,它们成了好朋友,一见面就说好多好多话。互相交换知识,互相开玩笑。敦吉拼命抓鱼,正吉拼命采蜜。不料有一天,马哈鱼从河里消失了, 可以说是晴天霹雳。”

“晴天……”

“晴天霹雳。突然的意思。”小夜子解释说。

“全世界的马哈鱼全都聚在一起商量,决定不去那条河了,因为那条河有专门会逮马哈鱼的敦吉。打那以来,敦吉一条马哈鱼也抓不到了,顶多有时候抓只瘦青蛙充饥,世上再没有比瘦青蛙更难吃的了。”

“可怜的敦吉君。”沙罗说。

“结果,敦吉就被送到动物园来了?”小夜子问。

“到那一步话还早着呢,”说着,淳平咳一声清清嗓子,“不过基本上是那么回事。”

“正吉没有帮助有困难的敦吉?”沙罗问。

“正吉想帮助敦吉,当然想的,好朋友嘛。朋友就是要互相帮助。正吉把蜂蜜白分给敦吉。敦吉说:‘那不成,那样就靠你的好意活着了。’正吉说:‘别说那种见外的话。假如处境倒过来,你也会同样这样做的。不是吗?”’

“那是。”沙罗使劲点头。

“可是那样的关系不会长久。”小夜子插嘴道。

“那样的关系不会长久。”淳平说,“敦吉说:‘我和你应该以朋友相待。一方光是给予,另一方光是接受,就不是真正的朋友关系了。我下山去,正吉。想在新地 方重新试一次自己。如果再在哪里遇上你,就让我们在那里再次成为好朋友。’两人握手告别。可是下山的时候,不了解人世情况的敦吉被猎人用圈套逮住了。敦吉 失去自由,被送到动物园来了。”

“可怜的敦吉。”

“就没有更好的办法?大家都能幸福生活的办法?”小夜子随后问道。

“还没想起来。”淳平说。

这个星期日的晚饭,三人照例是在阿佐谷小夜子的公寓里吃的。小夜子哼着《鳟鱼》的旋律煮通心粉、把番茄酱解冻,淳平做扁豆元葱色拉。两人打开红葡萄酒各倒一杯,沙罗喝橙汁。收拾好碗筷,淳平给沙罗读连环画,读完时已经到了沙罗睡觉时间,但她拒绝睡觉。

“妈妈,把胸罩解开。”沙罗对小夜子说。

小夜子脸红了:“不行,在客人面前怎么好那样。”

“瞧你说的,淳叔又不是客人。”

“什么呀,那?”淳平问。

“无聊游戏。”小夜子说。

“穿着衣服解下胸罩,放在桌子上,再戴上。一只手必须总放在桌子上不动,看用多长时间。妈妈做得妙极了。”

“乱弹琴!”小夜子摇头道,“家里边随便玩玩罢了,在别人面前搞那名堂怎么成。”

“不过蛮有意思嘛。”淳平说。

“求求你,也让淳叔看看。一次就行。做一次我马上上床睡觉。”

“没办法。”说着,小夜子摘下数字式手表递给沙罗。“真的要乖乖睡哟!那,说声预备就开始,看着时间。”

小夜子穿着一件黑色圆领毛衣。她双手放在桌面上,说了声“预备”,然后先右手像甲鱼一样哧溜溜钻进毛衣袖,在背部做出轻轻搔痒的姿势。继而拿出右手,这回 把左手伸进袖口,绕脖子轻转一圈,又从袖口退出,手里边拿着白色胸罩。委实敏捷得很。胸罩不大,没有钢丝支撑,即刻又被塞入袖口,左手从袖口退出。接下去 右手进入袖口,在背部寒寒宰搴地动了动,旋即右手退出,至此全部结束,两手在桌面上合拢。

“二十五秒。”沙罗说,“妈妈,好厉害的新记录。原来最快才三十六秒。”

淳平鼓掌:“不得了,简直是魔术。”

沙罗也拍手。

小夜子站起来说:“好了,计时表演结束。按刚才讲定的,上床睡觉。”

睡前沙罗在淳平的脸颊亲了一口。

见沙罗已发出熟睡的呼吸声,小夜子返回客厅,对淳平坦白说:“说实话,我耍滑头来着。”

“耍滑头?”

“胸罩没再戴。装出戴的样子,却顺着毛衣襟滑到了地上。”

淳平笑道:“狡猾的母亲!”

“人家想创新纪录的么!”小夜子眯起眼睛笑道。她已许久没露出这么自然的笑容了。时间之轴如拂动窗纱的风一般在淳平心中摇曳。淳平伸手放在小夜子肩上,她 马上抓起那只手。随后两人在沙发上抱在一起,水到渠成地相互搂紧对方的身体,贴住嘴唇。较之十九岁的时候,一切仿佛没有任何变化。小夜子的嘴唇发出同样的 清香。

“一开始我们就该这样来着,”移到床上后,小夜子悄声说道,“可你——唯独你——不懂,什么都不懂,直到马哈鱼从河里消失。”

两人脱光衣服,静静地抱在一起,就像生来初次交合的少男少女一样,笨手笨脚地互相触摸对方身体的所有部位。花了很长时间看好摸好之后,淳平这才进入小夜子 体内。她迎合似的接受了他。但淳平很难认为这是现实中发生的事,恍惚觉得是在淡淡的天光中走一座永无尽头的无人的桥。只要淳平身体一动,小夜子就随之而 动。几次险些一泄而出,淳平勉强才控制住。他觉得,一旦泄出,梦就会醒来,一切就会消失不见。

这当儿,背后传来轻微的吱呀声——卧室门悄然打开的声音。走廊灯光呈打开的门的形状射在零乱的床罩上。淳平欠起身回头一看,见沙罗背对光站着。小夜子屏住呼吸,收腰让淳平拔出,然后把床罩拉到胸部,用手拢一下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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