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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1978年9月 1(2)

她从手袋的小隔袋里掏出细细的薄荷烟,拿店内火柴点燃,用仿佛催促下文的眼神看着我。

我正要开口,领班踏着充满自信的皮鞋声来到我们餐桌跟前。他像是在出示独生子照片似的面带动人的微笑把葡萄酒标签转向我。我点下头,他便拔下软木塞——软木塞发出令人舒坦的低音——往杯中各斟了一口。一股浓缩了的伙食费味儿。

领班刚一退下,两名男侍者旋即赶来往桌面排出三个大盘和两个小碟。男侍者离去后,又只剩我们两人。

“无论如何想看看你的耳朵。”我直言相告。

她不声不响地将鸭肉糜和黄——鱼肝酱取到碟里,喝了口葡萄酒。

“麻烦吧?”

她轻微地一笑:“美味法国菜并不麻烦。”

“谈耳朵麻烦?”

“倒也不是。要看谈的角度。”

“从你喜欢的角度谈。”

她边把叉子送往口中边摇头:“实话实说——这是我最喜欢的角度。”

我们沉默了一会,默默接着喝葡萄酒,吃菜。

“我转弯,”我说,“不料我前面有谁正在转下一个弯。是谁看不见身影,只见白色裙摆一闪。而这裙摆的白色却烙在了眼底永不离去。这样的感觉你可明白?”

“我想我明白。”

“从你耳朵得到的,便是这么一种感觉。”

我们又继续默默进食。我住她杯里斟葡萄酒,往自己杯里斟葡萄酒。

“你是说并非这样的情景浮现在脑海,而是有这样的感觉,是吧?”她问。

“正是。”

“以前曾这样感觉过?”

我想了一会,摇头说:“没有”。

“那就是说,是我耳朵的关系?”

“并没有把握敢这么明确断言,因为也无从谈起什么把握。耳朵形状会使人产生特定的情感——这事听都没听说过的。”

“每次看见法拉-福赛特-梅杰斯的鼻子都打喷嚏的人倒是知道。喷嚏嘛,精神因素比较大。原因和结果一旦结合就很难分开。”

“法拉-福赛特-梅杰斯的鼻子我不大清楚……”说着,我喝口葡萄酒。忘记往下想说什么了。

“和那个多少不同?”她问。

“呃,多少不同。”我说,“获得的情感十分十分模糊,却又十分实在。”我两手拉开1米,又拉近到5厘米。“表达不好。”

“基于模糊动机的凝缩现象。”

“完全如此,”我说,“你脑袋比我聪明7倍。”

“受过函授教育。”

“函授教育?”

“嗯,心理学函授教育。”

我们把最后剩的鸭肉糜两人分开。我又忘记自己想说什么了。

“你还没有很好地把握我的耳朵同你那种情感的相互关联吧?”

“不错。”我说,“就是说,是你的耳朵直接作用于我,还是别的什么以你的耳朵为媒介作用于我,我还没把握住。”

她两手放在桌面,轻轻耸了下肩。“你所感觉到的——你的情感——在种类上属于美好的,还是讨厌的?”

“两者都不是,又两者都是。不明白。”

她双手拢住葡萄酒杯,看一会我的脸。“看来,你还是多少学一点情感表达方式为好。”

“描写力度也没有。”我说。

她微微一笑:“不过没关系,你说的我大体明白。”

“那么我该怎么办呢?”

她久久沉默不语,似乎在考虑别的什么。桌面摆着5个空了的盘子,俨然已然消亡的行星群。

“我说,”沉默好半天她开口道,“我想我们最好成为朋友。当然喽,如果你认为可以的话。”

“当然可以。”

“而且要成为非常非常亲密的朋友。”她说。

我点头。

这么着,我们成了非常非常亲密的朋友,尽管初次见面不到30分钟。

“作为亲密的朋友,我想问你两个问题。”我说。

“问好了。”

“一个是你为什么不露耳朵;另一个是这以前除我之外你的耳朵是否还对其他人发挥过特殊能量。”

她什么也没说,定定注视置于桌面的两只手。

“不一而足。”她沉静地说。

“不一而足?”

“嗯。不过简单说来,应该是因为我早已习惯了不露耳朵时的我自己。”

“就是说露耳时的你与不露耳时的你是不同的罗?”

“是的。”

两名男侍者撤去我们的碟盘,端来汤。

“谈一下露耳时的你好么?”

“很早以前的事了,说不大好。说实在的,自12岁以来还一次也没露出过耳朵。”

“但当模特时是要露的吧?”

“那是。”她说,“可那不是真正的耳朵。”

“不是真正的耳朵?”

“那是封闭了的耳朵。”

我喝了两口汤,抬起头看她的脸。

“关于封闭了的耳朵,能详细告诉我一点吗?”

“封闭了的耳朵就是死掉的耳朵。我自己杀死了耳朵。就是说在意识上切断了通路……明白?”

我不大明白。

“那就问嘛!”她说。

“所谓杀死耳朵,指的是耳朵听不见东西?”

“不不,耳朵照样听得见。然而耳朵死掉了。你也能做到。”

她把汤匙放在桌上,一下挺直了腰,双肩上提5至6厘米,下-使劲往前一探。如此姿势保持了10秒,而后突然放下双肩。

“这样耳朵就死掉了。你也试试!”

我慢慢重复和她同样的动作,但没办法得出死掉这一印象,不过葡萄酒劲儿上来快一点罢了。

“我的耳朵好像死不利索啊!”我失望地说道。

她摇摇头:“不怕的。如果没必要让耳朵死掉,死不掉也一点都不碍事。”

“再问一点可好?”

“好的。”

“把你说的综合起来,我想情况是这样的:12岁以前你是露耳朵的,后来一天你把耳朵藏了起来,从那时到现在你一次也没露过耳朵。迫不得已要露的时候就把耳朵同意识之间的通路封闭起来。是这样的吧?”

她莞尔一笑:“是这样的。”

“12岁时你耳朵发生什么了?”

“莫急,”说着,她隔桌伸出右手,轻轻碰了下我的左手指。“求求你。”

我将剩下的葡萄酒倒进两个杯子,把自己的杯子缓缓喝干。

“首先是想了解你。”她说。

“了解我什么?”

“全部。如何长大的,年龄多大,什么工作,等等。”

“不值一提,根本不值一提。听着听着你肯定困得不行。”

“我嘛,喜欢不值一提的。”

“我的可是任何人都喜欢不来的不值一提。”

“可以的,讲10分钟。”

“出生日期是1948年12月24日,圣诞节前夕。这圣诞节前夕,可不是怎么理想的生日。因为生日礼物和圣诞节礼物赶在一起,都想便宜点应付过去。星座是白羊座,血型A,这种组合适合银行职员和区政府工作人员。同猎户座天秤座宝瓶座合不来。不认为这人生没滋没味的?”

“好像挺有滋味。”

“在不值一提的城市长大,从不值一提的中小学毕业。小时沉默寡言,长大百无聊赖。和一个不值一提的女孩相识,有了不值一提的初恋。18岁那年上大学来到东 京。大学出来后和朋友两人开了一间小小的翻译事务所,好歹混口饭吃。大约3年前染指PR①刊物和广告方面的工作,这方面也算进展顺利。同一个在公司工作的 女孩相识,4年前结了婚,两个月前离了。原因一言难尽。养一只老公猫。每天吸烟40支,死活戒不掉。有3套西装6条领带,还有过时唱片500张。爱拉里- 奎因小说里的犯人姓名全部记得,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也一本不缺,但只读了一半。夏天喝啤酒,冬天威士忌。”

①PublicRelations之略,宣传广告。

“并且三天有两天在酒吧吃煎鸡蛋卷和三明治?”

“是的。”我说。

“活得有滋有味嘛。”

“始终百无聊赖,以后也一个样。并非对此不满,总之无奈罢了。”

我觑了眼手表:过了9分20秒。

“但现在你所讲的并不是你的全部吧?”

我望了一会我放在桌面上的手,“当然不是全部。再无聊的人生也不至于10分钟就说尽。”

“我谈谈感想可以么?”

“请。”

“每每遇到第一次见面的人,我都让对方讲10分钟,并且以同对方所讲的完全相反的观点来分析对方。这样的做法你认为不对?”

“不不,”我摇了下头,“我想你大概是对的。”

一个男侍者来把盘子摆在桌上,另一个把菜放上去,沙司员浇上调味汁。浇法大致是:由近及中,由中及远。

“把这个做法套在你身上,我想是这样的。”她边说边把刀子一下子插进牛舌鱼酱。“就是说,恐怕并非你的人生无聊,而是你在追求无聊的人生。不对?”

“或许如你所说,或许并非我的人生无聊,而是我在追求无聊的人生。但结果是同一个——不管怎样我已把它弄到了手。人们都想从无聊中逃脱出来,我却想深入到无聊里边去,就像在交通高峰期开倒车。所以,我并未因自己的人生变得无聊而发什么牢騷,无非老婆跑掉那个程度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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