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寻羊冒险记Ⅲ 8(2)
“再过十来天路就封冻了吧?”
“可能。谁也上不来,谁也下不去,好季节!”
“一直住在这里?”
“一直。”羊男说,“直到永远。”
“吃什么呢?”
“蜂斗叶、蔽菜、树上的果、鸟,小鱼和螃蟹也逮得到。”
“不冷?”
“冬天冷的哟。”
“有什么东西不够,可以分些给你。”
“谢谢。眼下还不缺什么。”
羊男忽然站起,沿路朝草场那边走去。我也起身跟在他后面。
“为什么偷偷住在这里?”
“你肯定笑。”羊男说。
“我想不至于。”我说。猜不出到底有什么好笑的。
“谁也不告诉?”
“谁也不告诉。”
“因为不愿意去打仗。”
之后我们默默走了一会。肩并肩走,羊男的头在我肩头那儿晃来晃去。
“和哪国打?”
“不知道。”羊男“咳咳”咳了两声,“反正不乐意去打仗。所以才这样保持着羊形。而保持羊形就不能从这儿出去。”
“十二瀑镇出生的?”
“嗯。不过别讲给任何人哟。”
“不讲。”我说,“讨厌镇子?”
“山下的镇子?”
“嗯。”
“不喜欢。遍地是兵。”羊男又咳嗽一声,“你从哪儿来?”
“东京。”
“听说打仗了没有?”
“没有。”
羊男于是像对我失去兴趣,在走到草场入口之前我们什么也没说。
“顺便到你家可以么?”我问羊男。
“要做过冬准备,”他说,“忙得很,下次吧。”
“想见我的朋友,”我说,“下周内无论如何得见到他才行。”
羊男凄然摇头,耳朵啪嗒啪嗒晃动着。“抱歉,刚才也说了,我是爱莫能助。”
“转告一声就成,可以的话。”
“嗯。”
“实在谢谢。”我说。
我们就此告别。
“出来走动别忘了带铃哟!”临走时羊男说。
我径直回家,羊男和上次一样消失在东边的树林里。
冬意黯然的无声无息的绿草场把我们分隔开来。
下午我烤面包。在鼠房间发现的《面包烤制法》是一本非常实用的书。封面上写道“只要认得字你也能很快烤出面包”,实际上也是如此。我按书上的指点,的确很 快烤出了面包。满屋子充溢诱人的面包香,酿出温馨的氛围。味道就生手来说也相当不坏。厨房里面粉和酵母多的是,即使在这里过一冬,面包——至少面包——也 不成问题。大米和意大利式面条也绰绰有余。
傍晚,我吃了面包、色拉和火腿鸡蛋,饭后吃了桃罐头。
第二天早上煮饭,用马哈鱼罐头、裙带菜和蘑菇做了个西式炒饭。
午间吃冷冻过的乳酪饼,喝浓奶茶。
3点,蘸橙味甜酒吃了支“黑塞尔奈茨”冰淇淋。
晚间,用电烤箱烤了带骨鸡,喝了黑加仑汁。
我开始再次发胖。
9日下午看书架上的书时,发现一本旧书最近好像有谁看过。只有那里一点灰都没有,书脊套封也窜出一点。
我从书架上把它抽出,坐在沙发上翻开书页。书名叫《亚细亚主义溯源》,是战争期间刊行的。纸张质量极差,每翻一页都有一股霉气味儿。也是因为战争关系,内容偏执无聊,每看3页就几乎叫人打1个哈欠。然而还是好多地方开了天窗,关于“二-二六事件”竟只字未提。
啪啦啪啦漫不经心翻看的时间里,发现最后面夹有一张白色便条。看了半天看的全是发黄的旧纸,因此这白色便条看上去很像是个奇迹。夹这便条的右边那页是卷未 资料。上面排列着有名的或无名的亚细亚主义者的姓名、出生年月、原籍。从头依序看去,大约正中间碰到“先生”的名字,就是把我弄到这里来的“羊附体”先 生。其原籍是北海道××郡十二瀑镇。
我把书扣在膝头,茫然良久。语言在头脑中成形花了很长时间,就好像有人给我后脑壳以狠狠一击。
本该注意到的,本该一开始就注意到的,本该最初听“先生”是北海道贫农出身时就核对清楚才是。纵使“先生”再巧妙地抹杀过去,也肯定是有某种调查方法的,那个黑西服秘书就必定马上调查。
不,不对。
我摇摇头。
他不可能没做过调查。他不是那种马虎人。无论多么鸡毛蒜皮的小事,他都不会放过任何可能性。正像核查我的反应和行动的所有可能性那样。
他一切都已经了如指掌。
此外无从设想。而他却故意不厌其烦他说服以至威胁我,把我送到这个地方。这是为什么?就算要做什么,他也应当远比我做得得心应手。即便出于某种缘由必须利用我,也应一开始就把场所告诉我才是道理。
头脑的混乱平复后,我开始气恼起来,觉得一切都那么离奇古怪陰差陽错。鼠明白什么,穿黑西服的那小子也明白什么,唯独我一个人莫名其妙地被置于漩涡之中, 我的所思所想全部偏离靶心,我的所作所为无不自以为是。当然,或许我的人生一贯都是如此。在这个意义上,我恐怕不能责备任何人。可是至少他们不该这样利用 我。他们所利用所榨取所摧毁的,乃是剩给我的最后、真正最后一滴清露。
我恨不得抛开一切马上下山,却又不能那样。我已陷得太深,没办法一走了之。最简单的是放声大哭一场,然而又哭不得。我觉得我该真正大哭的还在后头。
我走进厨房,拿来威士忌酒瓶和杯子,喝去5厘米。除了喝威士忌,我再想不出别的事可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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