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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情

  信
  在商务旅馆的餐室里,路易莎拆开了当天收到的海外来信。和往常一样,她吃着牛排和土豆,外加一杯葡萄酒。餐室里有几位跑业务的,还有因鳏居而每晚必到的牙医。他起先有意于路易莎,可又说从没见过敢碰葡萄酒和烈酒的女人。
  “喝点酒对身体好。”路易莎声音低沉地说。
  白色桌布一周一换,上面还有一层油布保护。每逢冬天,油布被厨房抹布擦过后的味儿、炉膛冒出的煤烟味儿、牛肉卤汁混合干土豆和葱头的味儿,在餐室弥漫开。住客若是受冻挨饿地推门进来,大抵还消受得了。每张桌子上都搁着小小的调味瓶架,配有烧汁瓶、番茄酱瓶和装着辣根酱的小钵子。
  信封上署有“安大略省,卡斯泰尔斯,卡斯泰尔斯公共图书馆,图书管理员收”。落款日期是六周前——1917年1月4日。
  这封信让你吃惊吧?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记得你的名字了。希望你就是那位图书管理员,虽说时间过去很久,你可能已经离职了。
  我伤得不重,可还只能待在医院。周围的人情况都比我糟,我只能分神想别的事,比如你是不是还在那家图书馆。如果没弄错,你应该是中等身材或是稍矮一点儿,一头淡棕色的秀发。在我入伍前的几个月,你接替坦布林小姐到图书馆上班,我八九岁刚办图书卡的时候,她就在那里了。她管事那会儿,书可真够乱的。想开口劳她大驾,可得有必死的决心,因为她活脱脱就是一条恶龙。你来后就大不一样了,书都按照虚构、非虚构、历史、旅游分好类,杂志整理得井井有条,新刊一到就上架,不会让大家总是读那些老黄历。我很感激,但又不知道如何表达。我也琢磨你为什么会来这里,你可是一个念过书的人。
  我叫杰克·阿格纽,读者卡就在抽屉里。我借到的最后一本书很不错——H.G.威尔斯的《人类的构建》。我书念到高二,就和很多人一样去了杜德家的工厂。我不是刚满十八岁就参军的,你肯定觉得我不算条“好汉”。我总是习惯自己拿主意。我在卡斯泰尔斯,不,应该说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就是父亲帕特里克·阿格纽。他为杜德家干活,不在厂里,而是在他家的宅院里做园丁。他真是头独狼,比我还不合群,一有机会就去乡下钓鱼。我有时候也写信给他,他看没看就不知道了。
  用过晚餐,路易莎去了二楼的女士间,在书桌前写起了回信。
  很高兴我在图书馆的工作能得到你的欣赏。可那只是些平常活儿,没什么特别的。
  你一定想知道家乡的消息,可我真答不出什么来,在这儿我是个外乡人。我会和图书馆还有旅馆里的人聊天。旅馆里的旅行推销员都爱聊自己的买卖(只要能拿到货,生意就很火),偶尔聊聊病情,要么大谈战事。小道消息满天飞,那些道听途说的高见又可气又可笑。这儿我就不花力气写了,因为检查员读到的话,这信一定会化为碎片。
  你问我怎么会来这里,其实没什么故事可讲。我父母双亡。父亲过去在多伦多伊顿百货店的家具部,他死后母亲去了那家店的织品部。我自己也在书店部干了一阵子。你可以说,“伊顿”就是我家的“杜德工厂”。我从贾维斯学院毕业。我得过一种病,在医院里住了好一阵子,不过现在已无大碍。过去读书的时间很多,我最喜欢的作家是托马斯·哈代。有人批评他的作品太灰暗,但我觉得很忠于现实生活。还有就是薇拉·凯瑟。我只是碰巧来到这个镇子,听到图书管理员的讣闻,心想没准可以接手这份工作。
  真不错今天能收到你的信。我正准备出院,信能不能转寄到新驻地就很难说了。很高兴我的信没被你笑话。
  如果你碰巧遇上我父亲或别的什么人,别提我们通信的事。这和别人没关系,我知道很多人会笑话我给图书管理员写信,就像人们当初笑话我去图书馆。干吗给他们添乐子?
  真高兴可以离开这里。身边是走不了路、永失光明的伙计们,一群将要离群索居的人。比起他们,我实在够幸运的了。
  你问我住在卡斯泰尔斯的什么地方。说起来真是再普通不过的小地方。你知道维尼格山吗?弗劳尔斯街拐弯,右手边最后一栋就是,过去它刷的是黄漆。我父亲种土豆,至少原来是种的。过去我常装上一手推车土豆,满镇子叫卖。卖完一车,我就攒下一枚五分镍币。
  你提到最喜欢的作家。过去我爱读赞恩·格雷,后来兴趣从虚构文学转向了历史和游记。有时我会啃些硬骨头,哪怕不适合我,也能读出些名堂。我提到过的H. G.威尔斯算一个,还有写宗教题材的罗伯特·英格索尔。他们都让我深思。如果你是虔诚的教徒,希望没有冒犯到你。
  有一天我去图书馆,是个星期六的下午,正巧看到你打开门锁,一盏一盏地开灯。那时天色很暗,外面还下着雨。你没戴帽子,也没带伞,头发淋湿了。你取下发夹,松开了头发。冒昧地问一句,你还留着那时的长发吗?还是剪短了?你走到取暖器前停住脚步,甩了甩头发,水滴溅落在上面,发出“吱吱”声,就像平底锅上的油脂。我坐在一边,读着伦敦《新闻画报》上有关大战的文章。我们相视一笑。(这可不是说你的头发油腻!)
  我没剪短发,虽然时常想剪。
  虚荣还是懒惰?我自己也不明白。
  对宗教,我谈不上虔诚。
  我沿维尼格山步行而上,找到了你家的房子。土豆长势不错。一条狼狗对我不怎么客气,是你养的吗?
  天气热起来了。河水泛滥过一次,我猜每年春天都会。水漫进旅馆地下室,不知怎么的就弄脏了我们的饮水系统,所以大家喝上了免费的啤酒和姜汁汽水。不过你得是房客或常住户才行。你也想得到,一定是笑话百出。
  我想知道,能帮你捎些什么吗?
  我没什么特别想要的。我收到了烟,还有卡斯泰尔斯的女士们为我们张罗的东西。我想读读你提到的那几位作家,但在这儿看来没辙。
  前些天这边有人犯心脏病死了,成了个大新闻。你听说过什么人死于心脏病吗?在这里,从早到晚大伙儿就唠叨这事。每个人说完了都笑。你一定觉得大家心狠,但这事儿实在是太怪了。战事不紧,他不可能是被吓死的。(实际上,他是写信时犯病的,所以我最好留点神。)在他死后,战友有挨枪子儿的,有被炸飞的,但他死得最出名,心脏病发作。人人都说军队花了大价钱,换来他千里赴死。
  今年夏天特别干,为了防止扬尘,洒水车每天上街洒水。孩子们就追着它手舞足蹈。镇上出现了一个新玩意儿——叮当作响的冰激凌小车,这是孩子们的宝贝。推车的是厂子里出过工伤的那个男人——你应该知道是谁,我记不起名字了。一边的胳膊肘以下都没了。我的房间在旅馆三楼,活活一个烤箱。我常得在外面散步到半夜。很多人和我一样,有时还穿着睡衣。像是一个梦。剩下的河水还漂得起划艇。八月的一个星期天,卫理公会的牧师划过一次。他是在为大家祈雨,不过那小船有点儿漏水,先是湿了他的鞋子,后来整条船都沉了。牧师只能站在河里,其实水都没齐腰。这算事故还是预先谋划好的恶作剧呢?大家都说祈祷灵验了,只是方向不对。
  我时常路过杜德家的宅子。你父亲把草坪和树篱打理得很漂亮。我喜欢那栋房子,看起来别致又敞亮。可就连那儿也未必凉快,很晚了我都能听到妈妈和小娃娃的声音,他们好像还在屋外草坪上。
  我说过自己不需要什么,但还是有一样东西想要。一张你的相片。但愿你没觉得我得寸进尺。说不定你已经订婚了,没准在给这里的心上人写信,就像写信给我一样。你很出众,如果已经有长官追求你,我也不会惊讶。一言既出,没法收回,由你决定吧。
  路易莎二十五岁,谈过一次恋爱,对方是在疗养院里结识的医生。爱情的最终回报是,医生没了工作。他是被疗养院解雇的,还是厌于纠葛而自愿请辞的?路易莎不禁怀疑。他有家室,有几个孩子。那阵子少不了写信。他走之后,两人仍保持书信往来。在获准出院一两次后,路易莎让对方别再写信,他也照办了。书信既断,她无法再待在多伦多,转行干起外勤推销。这样她每周只会失望一次,也就是周五或周六晚上回来的时候。她的最后一封信隐忍决绝,一种悲情女主角式的自怜从此相随。当她拽着装有样品的旅行箱上下小旅社楼梯的时候,当她谈论巴黎流行款式的时候,当她介绍样品帽子如何迷人的时候,当她对影独酌的时候,这种感觉都不曾离去。如果有人可以倾诉,她又会嘲笑那种念头。她会说爱情都是花招把戏,是场骗局,对此她确信无疑。可一旦想到爱情,她会感到一阵死寂,继而紧张不安,直至被汹涌的虚脱感压垮。
  她去拍了一张照片。要拍成哪种效果,她自有主意。她想要穿着宽松的白衬衣,农家女孩的长罩衫,脖颈处的细绳松开着的那种。那样的衬衣她只在电影里见过,自己并无置备。她想要那种散开的发型,如果一定要扎起来,就扎得特别松,且用珍珠链子来扎。
  不过拍照那天,她穿了自己的蓝色丝质宽松上衣,头发就是寻常扎法。她觉得照片上的自己面色苍白、目光空洞,表情也比预想的严肃而不安。无论如何,照片还是寄出去了。
  我没有订婚,也没有心上人。我谈过一次恋爱,已经分手。曾有一段时间,我很焦虑,告诫自己必须忍耐。我想现在一切算是圆满了结了。
  不用说,她绞尽脑汁地想他是谁。松开头发,雨水落在取暖器上的时候,对着一个年轻人微笑,他说的这些都想不起来。没准全都是他想象出来的,有可能。
  对于战事消息,她比过去上心得多了,再也不会落下。走在街上时,她觉得自己和所有人一样为了战争大喜大悲。圣康坦、阿拉斯、蒙迪迪耶、亚眠,接着索姆河一带起了战事,之前那儿一定打过一仗了吧。她在书桌上摊开杂志里的跨页作战地图。彩线显示德军已推进到马恩河,美国人在提埃里堡发起了第一次强攻。她凝视着艺术家们的深色画作——空袭中的战马扬蹄而立,一群驻扎东非的士兵吸着椰子汁,一队德国俘虏,脑袋、胳膊和腿上缠着绷带,面容冷峻阴郁。现在她体会到了大家的感受——不绝的恐惧和担忧,以及那种教人上瘾的兴奋。那一刻你能放下自己的人生,感受世界在墙的那边碎裂开来。
  很高兴知道你没有心上人,虽然这么想挺自私的。我想我们未必能重逢。这么说并不是因为我做过一个不吉利的梦,或者因为我生性悲观,总想着最糟的情形。只不过我觉得那就是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虽然我并非沉湎于这种想法,而且每天努力求生。写这些不是要让你担心或同情我,只想说明一想到自己再也看不到卡斯泰尔斯,我就有了倾诉一切的勇气。这大概就和发烧差不多吧。那么,我要说我爱你。我想象你在图书馆,为了放回一本书,你站到椅子上。我走上前,双手放在你的腰际,抱你下来。你在我的臂弯里转过身,仿佛我们已无比默契。
  每周二下午,红十字会的妇人和姑娘们会相聚议事厅,地点就在图书馆大厅往前走一点。每逢图书馆没人,路易莎就会来到那间挤满女人的屋子。她决定织一条围巾。在疗养院,她学会了织平针。可起针和收针她从没学过,也可以说早就忘了。
  年长些的妇人要么忙着打包,要么将摊在桌子上的粗棉布床单裁成一条条绷带,再一一折好。不过有许多女孩子聚在门口边吃小甜面包边喝茶。有个女孩胳膊上绷着毛线,好让另一个绕毛线团。
  路易莎告诉她们自己想学些什么。
  “那你想织什么呢?”其中一个女孩问道,嘴里还嚼着面包。
  路易莎说,一条围巾。给一位士兵。
  “哦,那你得用标准型羊毛。”另一个女孩客气些,说着就离开了桌子。她取回几团棕色的毛线,从包里摸出一副备用织针让路易莎拿去用。
  “我就帮你起个头,”她说,“厚度也是规定好的。”
  其他女孩子围过来,笑话那个叫科里的女孩。她们说她全都弄错了。
  “哦,我弄错了,敢说我弄错了?”科里说道,“我可有织针,小心你们的眼珠子。是给朋友织的吗?”她兴冲冲地问路易莎,“在国外的朋友?”
  “是的。”路易莎答道。她们肯定觉得她是个老处女。姑娘们时而无礼说笑,时而好心同情,就看她们想演哪出了。
  “那就好好织,织紧些,”一个快吃完面包的女孩子说,“织结实了他才暖和!”
  这群女孩子里有位名叫格雷丝·霍姆的。她很害羞,但有着坚毅的外表,今年十九岁。宽脸盘,薄薄的嘴唇常抿着。棕发,直刘海,身材成熟诱人。杰克·阿格纽出国前和她订了婚,但他们约定要保守这个秘密。
  西班牙流感
  路易莎和几位常住店的旅行推销员交上了朋友。其中一人是吉姆·弗拉雷,他负责推销打字机、办公器材、书和各类文具。他四十来岁,金发,有点曲背但身子很结实。他的长相让你觉得,此人应该在男性世界中推销更厚重的东西,比如农用机械。
  西班牙流感爆发那阵,即便不清楚店家是否营业,吉姆仍和平时一样跑外勤。旅馆偶尔也会歇业,就像学校、电影院,甚至是教堂一样。在吉姆·弗拉雷看来,教堂关门是不像话的。
  “真不害臊,一群懦夫,”他对路易莎说道,“一个个躲在家里,全等着最后遭灾,有意思吗?你就不会关闭图书馆,是吧?”
  路易莎说会一直开着,除非自己病倒。这样的小事一般过不了一周,但她肯定得去医院。他们不会让她待在旅馆的。
  “懦夫,”他说,“是祸躲不过。你不觉得吗?”
  他们聊到医院里成群的病人,病死的医生和护士,聊到阴郁凄惨的葬礼。吉姆·弗拉雷家所在大街的一端就是多伦多的某家殡仪馆。他说他们还在置备黑色的马、黑色的四轮马车、全套工具用来落葬要人。
  “他们忙得没日没夜,”他说,“没日没夜。”他举杯说道:“那就为了健康吧。你看起来很不错。”
  他觉得路易莎的气色确实比过去好了。也许她开始搽胭脂了。她的皮肤是浅橄榄色的,过去在他看来,那双颊是没有血色的。她的穿着更用心了,努力变得更友好。她以前总是忽冷忽热,全凭心情。她还喝起了威士忌,不过喝之前总会兑水。过去她只是喝一杯葡萄酒。他琢磨着,是男朋友让她变了样?男朋友或许会让她漂亮起来,但不会提升她对周遭的兴趣。在他看来,后一种情况确实发生了。在韶华将逝,丈夫人选也因战争而锐减的情形下,女人可能会变得更有魅力。比起大多数已婚女人,她更聪慧,更好相处,也更漂亮。这类女人到底怎么了?有时仅仅是运气不佳,或是关键的一步棋没有走好。稍过尖锐和自信的女人,旧时的男人们受用不了?
  “日子总得过下去,”他说,“你做得很对,让图书馆一直开着。”
  这是1919年的初冬,人们以为危险已过,新一轮的流感疫情又爆发了。旅馆里的人看上去都形单影只。晚上才过九点,旅馆老板就上床睡觉了。他的妻子患上流感正住在医院里。吉姆·弗拉雷从酒吧带回一瓶威士忌,连酒吧也因为害怕传染而关门了。两人在餐室里靠窗的桌边落座。外头冬雾渐浓,迫近窗棂。那几盏街灯和桥上谨慎缓行的轿车都快湮没无踪了。
  “哦,那不是什么大事,”路易莎说道,“不闭馆的原因没你想的那么高尚。”
  她大笑起来,还说要送他一则奇谈。“噢,我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了,都是威士忌害的。”她说道。
  “我可不爱嚼舌根。”吉姆·弗拉雷说。
  她冷笑一声,宣称不嚼舌根的人多半靠不住。和自称守口如瓶是一个道理。
  “除了我们这儿,你随时随地可以说给别人听,只要不报真名就行了,”她说道,“但愿我能信你一回。这会儿我怎么都无所谓。酒醒了以后,没准又在乎起来。是个教训,这个故事。让傻女人们看明白自己的教训。你看,实在没什么新鲜的,这样的故事每天都有!”
  她开始讲某位士兵从国外写信给她的故事。士兵在来图书馆的时候记住了她,可她对那人毫无印象。不过她很友好地回复了他的第一封信,两人有了书信往来。他说了在镇上的住址,她跑去帮他看现在的情况。他说读了哪些书,她也回复呼应。简言之,两人因互吐心声而一起感到了温暖。是他首先告白,她并非傻乎乎地急着冲进去。一开始她觉得自己只是做个好人,即便是后来,她也不愿因任何回绝而让他难堪。他开口要一张照片,她去拍了,尽管并非出自本意,但还是寄出去了。他问她有没有心上人,她如实回答没有。他并未回寄自己的照片,她也没开口要,尽管很想知道对方的模样。他身处战场,拍照一定很难。而且,她不愿被视为那种女人——倘若对方的外表不合心意,就扭过脸去。
  他在信里写道,自己并不指望回家。他说比起死,更骇人的是落得跟医院里见到的那些伤兵一样。他没多谈,她猜是指大家近来才慢慢听闻的——男人们的残肢、失明者、不成人形的烧伤者。他不曾抱怨自己的命运,她无意那样暗示。只是他期望去死,比起其他选择,他更倾向死亡,他思恋她,写信倾诉,就像此情此景下恋人们的所为。
  战争结束,此前已有一段时间没他的消息了。她天天盼望来信,但杳无音讯。杳无音讯。她担心他会不会是整场战争中最背运的那群士兵之一——他们死于最后一周、最后一天,甚至最后一小时。她每周都查阅当地报纸,阵亡者名单持续更新到新年后,但上面没有他的名字。现在报纸同时开始登载回乡军人名单,通常还在名字旁边加印照片和几句贺词。如果这次回来的人太多,那就没什么版面多写了。她读到了他的名字,名单上的那个名字。他没有战死,也没有受伤——他在回卡斯泰尔斯老家的路上,或许都已经到了。
  于是她决意继续开着图书馆,哪怕流感肆虐。每天她都确信他已回来,每天她都准备着迎接他的到访。星期天是一个折磨。当她踏进镇公所时,总觉得他可能早就到了,正倚墙等着她。有几次她确信看见了他的身影,之后才发现弄错了人。如今她明白为何有人坚信看到了鬼魂。每回门被推开,她都抬头期待他的容颜。有几次她暗地告诫自己,默念到“十”才能抬头。因为流感,图书馆几乎没人来。她就张罗重新布置些什么,不然非发疯不可。不到五点她从不关门,有时还会比规定开放时间延长十分钟。接着她会幻想他在街对面邮局的门口望着她,因为害羞而挪不开脚步。自然她会担心他是否病了。她总是留意别人聊起的小镇新闻,可没人提他的名字。
  就在这段日子里,她完全放弃了阅读。在她看来,那些封面无论破旧还是华丽,都犹如棺木,里面也不过是一团败絮。
  她这样是可以理解的,难道不是吗?写过那样的信后,他怎能不接近、联系自己?在那番表白之后,他怎会不跨进这道门槛?这样想是可以理解的吧?送葬队伍从窗前经过,她不曾稍加留意,因为队伍不是为他而来。就连生病住院的时候,她也一心想要回去,她不能这样躺在床上,图书馆不能将他拒于门外。她蹒跚着回去工作。一个炎热的下午,她在上架新到的报纸,仿佛热病幻觉般,他的名字跃入眼帘。
  她读到他的简短婚讯,新娘是格雷丝·霍姆。此人她不曾听说过,不是图书馆会员。
  新娘身着浅黄褐色的绉丝裙,镶着棕色和乳白色的花边,头戴饰有棕色天鹅绒飘带的米色草帽。
  没有照片。棕色和乳白色的镶边。一切到此为止,当然,包括她的浪漫史。
  但就在她的图书馆办公桌上,差不多几周前一个周六的晚上,最后一位读者离开后,她在锁门关灯之际发现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去海外之前就订婚了。没有写名字,无论他的还是她的。还有她的照片,半边压在吸墨台下。
  那天晚上他就在图书馆。正是她最忙的时候。她时不时得起身帮读者找书,整理报纸,忙着给图书上架。他就在这儿,跟她共处一室,看着她,还悄悄留言,自始至终却不曾介绍自己。
  我去海外之前就订婚了。
  “你觉得他是跟我开了个玩笑吗?”路易莎说,“你觉得男人会这么刻薄吗?”
  “以我的经验来说,沉溺于这种游戏的通常都是女人。不,不。别那么想,他更可能是真心的。他有点忘情了。表面上看,就是如此。出国前订了婚,并不指望能平安回来,可结果如此。回来后未婚妻等着他——他还能怎样呢?”
  “是啊,能怎样啊?”路易莎说。
  “心有余而力不足。”
  “啊,没错,没错!”路易莎说,“那就是我的虚荣作怪,活该被甩!”她目光呆滞,表情却有些俏皮。“你不觉得是他仔细打量过我,发现真人还比不上那张可怜的照片,这才退缩了?”
  “我不觉得!”吉姆·弗拉雷说道,“别看轻自己。”
  “不想让你觉得我是个傻瓜,”她说,“我没故事里那么傻那么单纯。”
  “我一丁点都不觉得你傻。”
  “但大概觉得我很单纯?”
  就是这样,他想——通常如此。女人一旦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话匣子就合不上了。酒精让她们变了个人,不复往日的谨慎。
  她之前跟他说过自己曾是疗养院的病人。于是现在说起了她与医生的恋情。疗养院坐落于汉密尔顿山上的一处风景胜地,他们常在带树篱的小径那儿约会。阶梯由层层石灰岩构成,路边的植物都是安大略不常见的——杜鹃、映山红、木兰。那位医生略懂植物学,告诉她这些都是卡罗来纳植物,和这儿的植物很不同,更加繁茂。那儿还有小片的林地,嘉木亭亭,小径在树下蜿蜒消失。郁金香树。
  “郁金香!”吉姆·弗拉雷说,“树上有郁金香!”
  “不是,不是,那是树叶的形状!”
  她略带挑衅地笑他,咬住嘴唇。他知道了怎么接话茬儿,说:“树上有郁金香!”赶上她在嚷嚷,不是,是树叶的形状像郁金香,不,我可没说过,别闹了!接下去是两人间小心翼翼的揣测——他谙于此道并希望棋逢对手——源源不断的小惊喜,略含嘲讽的小暗号,各色冒失的期望和那些命中注定的好意。
  “只属于我俩,”吉姆·弗拉雷说道,“从没有过,是吗?也许以后也不会再有了。”
  她让他牵起手,被稍稍带离座位。两人离开时,他熄灭了餐室的灯。他们拾级上楼,沿着那条各自走惯的路。边上是一幅幅画:主人墓前的忠犬、在田间歌唱的高地玛丽、凸眼的老国王和他那贪溺饱食的神情。
  “夜色雾浓,我心惶恐。”上楼时吉姆·弗拉雷哼哼唱唱。他一路自信地将手搭在路易莎的背上。“平安无事,平安无事。”他边唱边将她引入楼梯的转角。在通往三楼的那段狭窄楼梯上,他开口道:“在这儿,我从没离天堂这么近!”
  可就在那一夜的晚些时候,吉姆·弗拉雷在那总结般的呻吟声过后,昏昏欲睡地埋怨道:“路易莎,路易莎,你为什么不一五一十地说清楚呢?”
  “我都对你说了。”路易莎声音微弱而飘忽。
  “那么,是我会错意了,”他说,“我从没打算这事会对你有所改变。”
  她说不会。此刻,身上撤去了他的摁压,她只觉得自己被漩涡裹挟着无力挣脱。床垫仿佛变成了一个孩子的陀螺,让她渐渐失神。她想解释说床单上的血迹是因为例假,可这番说辞伴随着一种恣意的冷漠,零散得让人无从会意。
  事故
  临近中午时分,阿瑟从厂里下班,一进家门就嚷开了:“别挡道,让我洗洗!厂里出事了!”没人答话。管家费尔利太太正用厨房里的电话聊天,嗓门大到根本听不见他说话。女儿当然在学校里。他洗了澡,把身上穿的从里到外都扔进篮子,还像个谋杀者那样刷洗浴室。他出门的时候干干净净,连头发都打理得一丝不苟,他开车去了那个男人家。他提前打听了地址。原以为得上维尼格山,但别人都说不是。那是他父亲家——年轻人和他妻子住在镇子的另一头,要经过曾安装着巨型苹果汁蒸发塔的地方,战前的旧址。
  他看到两栋砖砌的村舍,门对门。经人指点,他朝左边那户走去。其实无需指点也一目了然,他来之前消息已经到了。房门开着,一帮不到上学年龄的孩子在院子里瞎跑。儿童脚踏车上坐着个小丫头,挡着他的道,并无骑开的意思。他绕过她。这时候,一个大些的女孩儿一本正经地对他发话——一副警告的口气。
  “她爸爸死了。她的爸爸!”
  一个女人从客厅出来,把怀里的窗帘交给在客厅站着的另一个女人。接过窗帘的那个女人一头灰发,面带恳求之意。她上排的牙齿掉光了。在家为了舒服,她可能把假牙托取了下来。递给她窗帘的那个女人强悍年轻,皮肤很好。
  “你让她别爬梯子。”灰发女子对阿瑟说道,“爬上去拆窗帘非摔断脖子不可。按她的意思,所有东西都得洗一遍。你是殡仪员?噢,不,对不起!您是杜德先生。格雷丝,快到这儿来!格雷丝!杜德先生来了!”
  “别打搅她。”阿瑟说道。
  “她想赶在明天之前,把窗帘全取下来洗好,再都装回去,因为他会被停放在客厅。她是我女儿。我什么都不能告诉她。”
  “过一会儿她会平静下来的。”一位阴郁但不难看的男人说道,他从屋后走来,那身衣服有牧师领子。他们的牧师。但并非来自阿瑟所知道的几家教会。浸礼会?五旬节派?普利茅斯兄弟会?他正喝着茶。
  又来了一个女人,忙着一起卸窗帘。
  “洗衣机塞满开始洗了,”她说道,“天这么好,说话的工夫就能晾干。别让孩子们在那儿瞎跑就成。”
  那位牧师不得不站到一边,举高他的茶,以免碰上她和那捧窗帘。他开口道:“就没哪位女士为杜德先生倒杯茶吗?”
  阿瑟说:“不,不,不用麻烦。”
  “葬礼开销,”他朝灰发女人说道,“如果你让她知道的话——”
  “莉莲把裤子尿湿了!”一个得意洋洋的孩子在门口说道,“阿格纽太太,莉莲尿裤子了!”
  “是啊,是啊,”牧师说道,“他们会很感激的。”
  “墓地和墓碑,全部开销,”阿瑟说,“可得交代清楚了。随便她们想在石碑上刻什么。”
  灰发女人朝院子走去,回来时怀里抱着哭闹的孩子。“这小可怜,”她说道,“他们说不许她进屋。能让她去哪儿?这样子不出事才怪呢!”
  那个年轻女人从客厅拽着一条地毯出来了。
  “我想把毯子挂起来拍一拍。”她说道。
  “格雷丝,杜德先生来慰问了。”牧师说。
  “也想问问我能做些什么。”阿瑟说。
  灰发女人上了楼,胳膊里夹着尿裤子的孩子和一些杂物。
  格雷丝看见了她们。
  “噢,不,别上去!你回到外面去!”
  “我妈妈在这儿。”
  “是的,你妈妈心地好,正忙着帮我,你最好别去打搅她。她在这儿帮我。你不知道莉莲的爸爸死了吗?”
  “有什么我能帮到你的?”阿瑟意在脱身离去。
  格雷丝张嘴望着他。楼里是洗衣机的声音。
  “嗯,有一件事,”她说道,“你在这儿等着。”
  “她伤心过头了,”牧师说,“她不是有意那么粗鲁的。”
  格雷丝抱着一捧书回来了。
  “就是这些,”她说道,“他从图书馆借来的。我可不想为这些书交罚金。他每周六晚上都去,我猜这些书明天就过期了。我不想因为它们惹出麻烦。”
  “这事我来办,”阿瑟说,“我愿意效劳。”
  “我就是不想惹出什么麻烦。”
  “杜德先生在说葬礼安排的事,”牧师对她说道,语气温柔而带劝诫,“全部东西,包括墓碑。你想在墓碑上刻什么都行。”
  “哦,花哨的东西一律不要。”格雷丝说。
  上周五早晨在杜德家工厂的锯木操作间发生了一幕极为骇人的惨剧。杰克·阿格纽先生在探检主转轴时,衣袖不慎被法三盘上的定位螺钉挂住,导致胳膊和肩膀被卷压在主转轴下,其头部触上直径约一英尺的圆盘锯。这位不幸者的头颅被瞬间削下,从左耳下方切入,锯断了整个脖子,造成其当场遇难。在此过程中他并未说话呼喊,喷溅而出的血雨向工友们警示了这场惨剧。
  事故发生后一周,这则报道再次出现在报纸上,专供错过消息和想寄一份给别镇亲友(尤其是曾在卡斯泰尔斯住过)的人。修订了“法兰”的拼写错误,边上还有一条更正说明。文章还描述了葬礼的规模之大,邻近镇子,甚至远到沃利都有人来参加。人们坐轿车和火车前来,还有骑马和坐轻便马车的。杰克·阿格纽生前跟这些人并不相识,但正如报上所写的,人们希望为那起悲惨惊骇的意外默哀。当天下午,卡斯泰尔斯休市两小时。旅馆并未停业,是为了给所有的来访者提供餐饮。
  遗属包括妻子格雷丝与四岁的女儿莉莲。死者在大战中表现英勇,受过一次伤,但并不严重。许多人都为这次的悲剧扼腕。
  出于疏忽,报纸没有提到那仍健在的父亲。报纸编辑并非卡斯泰尔斯本地人,等到有人提醒他时已经太迟了。
  父亲对此未加抱怨。葬礼当日天气格外晴好,他出了镇子,跟平日里不用去杜德家工厂的那几天一样。他头戴毡帽,身穿一件长外套,打瞌睡的时候可以拿它来当毯子。他的套鞋穿得很妥帖,用密封罐子用的橡皮筋固定着。他想出去钓几条胭脂鱼。渔猎季尚未开放,但他总是能稍微提前一点。他常在春季和初夏钓鱼,钓来的鱼就自己煮了吃。他在河岸藏了一口平底煎锅和一把茶壶。茶壶是用来煮玉米的,再过一阵子从地里偷偷掰来的玉米。那时节他也摘野苹果和野葡萄吃。他心智健全,但厌恶与人交谈。儿子去世后的这几周,他躲不过去,但总有办法长话短说。
  “干活的时候自己要当心啊。”
  走在乡间的那天,他遇到一个同样没去参加葬礼的人。一个女人。她无意提起话头,事实上她看起来和他一样喜欢独处,难以接近。她迈着生风的大步,两人擦肩而过。
  那家以制造风琴起家的钢琴厂在小镇西头延伸着,仿佛中世纪的城墙。工厂有两排长长的建筑,就像里外两道防御土墙。一座封闭的桥梁连接两栋建筑,主要的几间办公室都在那里。深入小镇和工人所住的那条街,能看见窑房、锯木厂、贮木厂和堆货棚。工厂的汽笛号叫众人起床,每天早晨六点拉响。七点那次是上工,十二点吃午饭,一点下午上工,五点半那次是让工人们放下工具回家。
  出工规章镶在玻璃镜框里,挂得离打卡机不远。头两条规定是:
  迟到一分钟扣十五分钟工钱。要守时。
  安全意识勿麻痹。为己为人,小心作业。
  厂里出过几次事故,曾有工人被滚落的木材碾压身亡,那是在阿瑟当家管事之前。还有一次是在大战期间,一个工人丢了条胳膊,也有说是胳膊的一截。出事那天阿瑟去多伦多跑外勤了。他从没亲眼见过什么事故——总之严重的都没见过。但那感觉一直留在脑海里,他总觉得可能有事要发生。
  或许他不像妻子去世前那么确定麻烦不会来找他了。她死于1919年,死于最后一波西班牙流感疫情,那时人们都已从起初的恐惧中恢复过来,她甚至从未恐惧过。近五年过去了,但阿瑟仍将其视为一生中逍遥时光的终结。不过对于别人,他总是显得十分负责和严肃——没人察觉到他身上的变化。
  在他的梦中,事发现场存在某种会扩散的寂静,一切都停滞下来。现场所有的机器不复发出平日的噪声,每个人都闭口不言,当阿瑟朝办公室的窗口望出去时,他明白那一劫终于来了。他永远说不上究竟是看到了什么让他这样想。就是那个空间,厂区里的灰尘,告诉他来了。
  那几本书在他轿车的地板上放了不止一个星期。直到女儿贝亚说“这几本书是怎么回事?”,他才想起来。
  贝亚念起了书名和作者名。《约翰·富兰克林爵士与西北水道的探险之旅》,作者G.B. 史密斯。《世界怎么了?》,作者G.K. 切斯特顿。《接收魁北克》,作者阿奇博尔德·亨德里。《布尔什维克主义:实践和理论》,作者伯特兰·罗素伯爵。
  “伯尔——阿维克——主义。”贝亚念道,阿瑟告诉她如何正确发音。她问那是什么,他答道:“从俄国传过来的,我自己也弄不太懂。听说不怎么光彩。”
  贝亚那年十三岁。她听说过俄国芭蕾舞和苦行僧。此后几年,她都相信布尔什维克主义是一种邪恶而下流的舞蹈,至少长大之前她是被这么告知的。
  她没提起这些书和那个出事故的工人有关。一提,故事就没那么有趣了。也有可能是她已经忘记了。
  图书管理员有些不安。有几本书里还留着卡片,也就是说未被登记过,是从书架上直接拿走的。
  “罗素伯爵的这本不见好一阵子了。”
  阿瑟不习惯被这样训话,但他还是温和地答道:“我是替别人来还的。出事的那个伙计。因厂里的事故丧命的那个。”
  图书管理员面前摊着富兰克林的那本书。她凝视着船只被浮冰困住的图片。
  “他妻子让我来还的。”阿瑟说道。
  她把书逐一拿起摇了摇,像是期待着有东西掉落。她的手指翻动着书页。下颌不雅地抽动着,仿佛正咬着脸颊内侧。
  “我猜他觉着喜欢这些书就带回家了。”阿瑟说。
  “什么?”她停顿了一会儿说道,“您说什么?抱歉。”
  肯定是那桩事故,他想。死于非命的那男人正是打开这本书、翻看这本书的最后一个人。或许书中还留有他生命的气息:用作书签的纸片或烟斗通条,甚至还有点烟叶末子。这一切让她心神不宁。
  “没事儿,”他说,“我只是顺路来还。”
  他转身离开她的桌子,但没有马上走出图书馆。他有好几年没来了。两扇临街的窗户之间悬挂着他父亲的照片,照片会在那里一直挂下去。
  A. V. 杜德,杜德风琴厂创始人、图书馆资助人。进步、文化、教育的信仰者。卡斯泰尔斯人和工人们的挚友。
  图书管理员的书桌位于前后屋之间的拱廊下。后屋里成排的书架上码放着图书。带绿遮光罩的电灯,长长的拉绳开关,悬垂于中间的过道。阿瑟还记得几年前镇议会里有人发起过一个议案,希望用60瓦的灯泡取代40瓦的。那位图书管理员也在呼吁者之列,后来他们照办了。
  在临街的屋子里,报纸和杂志摆放在木质架子上,几张笨重的圆桌,带着配套的椅子,便于人们坐下阅读。玻璃后面厚重的深色封面图书成排摆放。可能是些词典、地图册和百科全书。两扇高大堂皇的窗户朝向大街,阿瑟父亲的照片则位居两窗之间。屋里其他画都挂得太高,模糊的说明文字挤作一堆,苦了抬头辨读的人们。(后来阿瑟在图书馆里待了不少时间,还和管理员商量了那些画的事情,他知道了其中一幅画的是弗洛登战役,画中苏格兰国王冲下山坡直闯烟幕,有一幅画的是罗马少年皇帝的葬礼,还有一幅是奥伯龙和泰坦尼亚的争执,典出《仲夏夜之梦》。)
  他选了一张可以望向窗外的阅览桌坐下。拿起一本《国家地理》,杂志原本就搁在那边。他背对着图书管理员,觉得这样比较得体,因为她看起来有些焦躁。有人进来,她开始和他们说话。她的声音现在听上去差不多正常了。他一直觉得自己该走了,却迟迟没有起身。
  他喜欢看那高大洗练的窗户充盈着春日黄昏的余晖。他喜欢屋里那种肃穆和秩序。那些来来往往的成年人如此专注于阅读,使他感到某种愉悦的困扰。一周接一周,一本接一本,如此这般,一生不辍。他自己偶尔会读上一本别人推荐的书,通常都挺喜欢,但读完后他会去翻杂志,免得自己落伍。如果没有别的书跟着盲打误撞过来,他是不会想到读下一本的。
  偶尔有几回,屋里只剩下他与图书管理员。
  有一次她走过来站在他身旁,开始给报架换新报纸。换完之后,她跟他说话,语气里有一种按捺着的紧迫感。
  “那份事故报道,印在报纸上的——是不是有没说清楚的地方?”
  阿瑟回说那或许写得太清楚了。
  “为什么?你为什么这样说?”
  他提到公众对骇人细节追逐不休。难道报纸应该去迎合吗?
  “哦,我想那很自然,”管理员答道,“想知道最糟的消息是人之常情。人们就是希望能想象出那种情形。我自己也是。对机械我一无所知,很难想象发生了什么。连报纸也帮不上忙。那台机器突然失灵了吗?”
  “不,”阿瑟说,“并不是机器把他拽进去的,不是像野兽吃人那样。是他操作失误,或者说多少有点不小心。然后他就出事了。”
  她沉默不语,但也没有走开。
  “你得时刻警醒,”阿瑟说,“一刻都不能走神。机器是你的仆人,一个很棒的仆人,可它也会让主人变成傻瓜。”
  他琢磨着自己是不是在哪里读到过这句话,或是自己的独创。
  “难道没有什么保护措施吗?”图书管理员说道,“但你一定都清楚。”
  然后她就离开了他。有人进来了。
  事故过后天气突然变暖了。夜晚的变短和白天的宜人暖意宛若意外之赐,似乎在这片土地上,长年以来寒冬并非如此告退。大片泛滥的河水神奇地退至沼泽,泛红的枝条上迸出新芽,谷场空地的气息飘散到镇上,带着丁香的味道。
  在这样的夜晚,比起去户外走动,阿瑟发觉自己更想到图书馆,而且往往最后就动身去了那里,坐在他第一次就选定的那个位置。他一坐就是半小时,或者一个小时。他浏览伦敦的《画报新闻》、《国家地理》、《周六之夜》和《科里尔》。这些报刊他自家都订了,他大可以坐在那儿,在自己舒适的书房里,眺望由老阿格纽大致打理好的带有树篱的草坪,还有花坛里那些品类荟萃、花色烂漫的郁金香。他似乎更中意大街上的景致,偶尔驶过的一辆外观轻巧的新款福特,或是顶着灰蒙蒙的布车篷、突突作响的老式汽车。他更中意那家邮局,那座钟楼的四面会分别报出四个不同的时间,而且就像人们说的,没一面靠谱。还有人行道上的过客和闲人。有人正在修理饮水台,虽说那要到7月1日才会启用。
  他并不是想要跟人交际才去的。他不是去那里聊天的,遇上叫得出名字的人他仍会打招呼,那儿大多都是他叫得上名的人。他可能会和管理员稍稍聊上两句。不过通常不外乎进门时的“早安”和离开时的“晚安”。他不麻烦任何人。他感觉自己现身此地显得亲切、友好,更重要的是显得自然。看书、沉思,在这里而非在家里,他自觉在贡献着些什么。对此人们能有所指望。
  他喜欢这样的称呼。公仆。那位正从高处望着他的父亲,双颊晕染着婴儿特有的淡粉色,一双呆滞的蓝眼睛,一张老人逞性的嘴,从未想到他会变成这样。他父亲更看重自己公众人物、捐助人的身份。他按自己想到的那套来管理厂子,我行我素。生意淡的时候,他会去厂里走一圈,一个接一个地告诉工人:“回家,现在就回去。有活了你再回来。”他们便听话地回家。他们会打理花园,去外面猎兔子,赊账买些生活必需品。他们并不作他想。学他吆喝仍是他们的一个乐子:“都回家去!”他是工人们的主心骨,阿瑟可及不上。但如今他们不准备照老规矩办了。大战期间,他们习惯了好工钱,活儿总是源源不断。没人想过士兵回来后劳力会过剩,不知道红火的生意时刻要靠运气和智谋,一旦缺了这些,一年甚至一季都好过不了。他们不喜欢变化——眼下转产自动钢琴让他们心生不快,尽管阿瑟确信那是前景所在。阿瑟会恪尽职守,不过方式却与他父亲相反。非不得已必居幕后,处世不失尊严,待人恪守公正。
  人们盼着你打点周全。整个镇子都这么盼着。工作会有的,就如每天按时升起的太阳。工厂要缴的税增加了,同时用水不再免费。道路养护的责任从小镇转嫁到了工厂。循道宗教堂在募集一笔不小的款子,用于建新的主日学校。小镇冰球队要换新队服。竖立在战争纪念公园的石头门柱。还有每年送毕业班里最聪明的男孩子上大学,要蒙杜德一家的美意。
  求就必得着。
  家中也不乏期许。贝亚吵着要去私立学校,费尔利太太留意到了新上市的一套搅拌厨具,外加一台新洗衣机。整栋楼的镶边饰条到今年得重新刷一遍。那些裱花蛋糕形的装饰要耗费大量涂料。开支中还包括阿瑟为自己订的新车——一辆克莱斯勒小轿车。
  这是必需品——他必须开一辆新车。他必须开一辆新车,贝亚必须离家上学,费尔利必须买最新款的厨具,镶边饰条必须白得像圣诞节的初雪。如若不然,他们将自尊不保,自信不保,他们会想是不是在走下坡路了。这些都能安排妥帖,只要好运相随,一切都能安排妥帖。
  父亲去世后几年,他觉得自己成了他的顶替者。这种感觉并未持续,但时不时会冒出来。现在它消失了。他坐在这里,感到它已消失了。
  事发当时他在办公室里,在与一位镶面板的销售员交谈。他察觉到噪声的某种变化,是变强而非减弱。他未曾警觉,倒是有点气恼。因为事故发生在锯木车间,那些商店、窑房、院子里的人不会马上知道消息,那几分钟里人们会接着干活。事实上,在办公桌前弯腰看着样品的阿瑟可能是最后一个明白过来的。他问了销售员一个问题,可他没有回答。阿瑟抬头看到销售员大张着嘴,一脸惊恐。销售员的自信消失无踪。
  接着他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惯常的“杜德先生!”和看着他长大的老工人们喊出的“阿瑟,阿瑟!”。他还听到“锯子”、“头”,以及“老天,老天,老天!”。
  阿瑟但愿那一刻能安静下来,但愿那些喧哗和物件都能可怕地、令人释放地退去,好让他定下神来。人们胡乱地嚷叫、打听、奔跑,他夹在人群中心,被推搡着进了锯木车间。一个男人晕了过去,若是没有提前关掉电锯,他昏倒的地方也会要了他的命。那是他的身体,倒在地上但是完整的,阿瑟误认为那是遇难者。噢,不,不。他们还在推他朝前走。锯末是猩红色的,因浸透了血而鲜亮。那堆木料上溅满了鲜血,锯刀上也是。一团工作服吸饱了鲜血,横在锯末中,阿瑟明白过来那是尸体,连着四肢的躯干。鲜血如此之多,它失去了原有的形状,变软了,变得像一摊布丁。
  他首先想到得把那儿盖起来。他脱下外套就那样做了。他必须靠近一步,鞋子在血泊中扑哧作响。别人都没这么做,那是因为他们都没穿外套。
  “叫医生了吗?”有人嚷道。“去叫个医生来!”一个挨着阿瑟的男人说。“头缝不上去了吧——医生。缝得上吗?”
  阿瑟还是差人请来医生,他想那是必要的。只有医生才能宣布人死亡。之后的事情一桩接一桩展开。医生、殡仪员、棺材、鲜花、牧师。一件连着一件,让他们有事可做。铲走锯末,清理锯刀。把当时就在近旁的那些人送去洗澡。扶那个晕倒的人去食堂。他没事吧?吩咐女勤杂员备茶。
  他需要的是白兰地,威士忌也行。但他有约在先,办公区里禁酒。
  还缺了什么。它在哪儿?那边,他们说,在那边。阿瑟听到不远处的呕吐声。不是自己捡就是让别人捡。呕吐声护佑了他,稳住了他,让他近乎轻松地做出决定。他捡了起来。小心稳当地捧走,仿佛手里是一只丑陋但又贵重的罐子。把脸那侧朝里,似要让他舒服些,把它贴在自己的胸前。血濡湿了衬衣,布料贴在他的皮肤上。它是温热的。他感觉自己是个伤员。他意识到人们在看着他,他意识到自己成了一位不可缺少的演员,或是牧师。该拿它怎么办?它正贴在自己的胸口。这个答案也浮现出来了。把它放下,放在原先该在的地方,当然不是严丝合缝,不是用线缝上。只是大概的位置,然后挪一下外套,重新盖好。
  他现在没法问这个男人的名字,只能在别的时候打听。刚亲手打理完这一切,如此无知是一种罪过。
  但他发觉自己其实知道——他想起来了。他把夹克的一角拉到那只耳朵边,耳朵在那儿依旧朝上,看起来气色还好,还能用的样子——一个名字浮现在他的脑海。他的父亲是上门打理花园的那位,这位园丁并非总靠得住。他是那个退伍后重回工厂的年轻人。结婚了?他觉得是。他得过去看她。越快越好。穿一身干净衣服。
  图书管理员时常穿一件暗红色的衬衫。为了搭配,她涂了些口红,头发剪短了。她不再年轻,但也有动人之处。他还记得几年前他们雇她的时候,曾觉得她总让自己显得很严肃。那时候她的头发还没剪短——而是盘在头上,有些老气。我还记得是和过去一样的颜色——让人愉快的暖色,就像树叶——橡树叶,还是秋天的。他试着回忆起她薪酬多少。不多,当然。她靠这些钱把自己打理得不错。那她住在哪里呢?某栋宿舍楼——和学校老师在一起?不,不是那儿。她住在商务旅馆。
  眼下又想到了些别的。不是某件特别的事。你拿不出什么来证明她的名誉有问题。但那名誉也非纤尘不染。听说她会和那些旅行推销员喝酒。或许其中就有她的男友。一个或两个。
  好吧,她已够年龄随心所欲了。这和做教师还不一样,成为榜样也是教师工作的一部分。她工作表现一直不错,而且有目共睹。她和别人一样,有自己的生活。比起老而乖戾的玛丽·坦布林,安排一位美貌女子在这儿不是更好吗?镇子外的人或许偶尔造访,他们是根据眼前看到的给镇子打分的。你需要一位好看有礼的女子。
  停。谁说你不需要呢?他幻想有人要撵她走,自己正为她争辩,可实际上根本就不需要。
  她的问题是怎么回事?初次见面的那个晚上,提到机器的那个问题。她想说什么?是狡黠的问责吗?
  他和她聊起那些画儿和灯光,甚至谈到如何把工人派到这里,出工钱让他们帮图书馆做书架。但他从未说起那个瞒着她把书顺走的男人。每次一本,大概吧。藏在大衣里?然后用同样的办法带回来。他一定是把书又带回来了,要不然他会有满满一屋子的书,他的妻子一定受不了。算不上偷窃,临时占用罢了。无害的怪癖。自信可以做一点奇怪的小动作而不被发觉,自信不会大意到被机器挂住袖子锯掉脑袋。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吗?
  可能,可能有联系。都是态度问题。
  “那个老兄——你知道就是那个——那次事故——”他对管理员说道,“他那样把喜欢的书带出去,你觉得他为什么要那么做?”
  “人就是这样,”管理员说道,“他们撕书页。因为有喜欢的内容和不喜欢的内容。他们就那么干了。我弄不明白。”
  “他撕过书页吗?你没给他点教训?就没让他害怕见你?”
  他是想稍稍挑逗她一下,意思是她对谁都凶不起来,但她没往那里想。
  “我都没和他说过话,怎么让他害怕?”她说道,“我从没见过他。我从没见过他,不知道他是谁。”
  她走开了,谈话到此为止。所以她不喜欢被挑逗。她是那种人吗?在细察之下,会显出满身的伤痕?旧日的不幸纠缠着她,是什么秘密吗?可能她的心上人在战争中阵亡了。
  之后的一个晚上,夏日里的周六之夜,她自己说起了那件他无意再提的事情。
  “你还记得我们聊过一次那个出事的男人吗?”
  阿瑟说还记得。
  “想问你几件事,你别见怪。”
  他点了点头。
  “我问的事情——我希望你——保密。”
  “是的,当然。”他说。
  “他长什么样?”
  长什么样?阿瑟有些不明白。不明白她会弄得如此神秘和小题大做——有人瞒着她把书带走,想知道那个人的长相是自然不过的事情——但他帮不上忙,摇了摇头。他的脑海里浮现不出杰克·阿格纽的模样。
  “高个子,”他说,“我觉得他算高的。别的我就说不上了。你确实是问错人了。我认人很轻松,但描述长相就不行了,哪怕是天天见面的。”
  “但你是那个——我听说你是那个——”她说,“把他捧起来的人。他的头。”
  阿瑟有些生硬地说:“我是觉得不能让它总留在那里。”他对这个女人有些失望,为她感到尴尬和羞愧。但他尽量就事论事,言语中不带责备。
  “我恐怕都无法告诉你他头发的颜色。它已完全——认不出颜色了,在那个时候。”
  她沉默了一会儿,或许是更长时间,他没有看她。接着她说:“我看上去一定和那些人一样——最爱听那种事情。”
  阿瑟出声否认,不过确实如此,当然,在他看来她就是那样。
  “我真不该问你的,”她说,“我不该提起这件事。我永远不要告诉你为什么会问。我只是想恳求你行行好,永远不要把我想象成那种人。”
  阿瑟听到“永远不要”。她永远不要解释。他永远不要去想。失望之余,他捕捉到了这一暗示——他们的谈话会继续,而且可能不会像这么随意。从她的嗓音中,他听出一种谦恭,而这谦恭又建立在某种自信之上。那无疑含有性的意味。
  或者说,他这么想仅仅因为这是在晚上?每月的这个周六夜晚,他通常会去沃利。今晚就要去那里,他只是路过这儿且无意久留。今晚他要去见一位名叫简·麦克法兰的女子。简·麦克法兰和丈夫分居,但她并未考虑离婚。她没有孩子。她靠做女装裁缝养活自己。阿瑟认识她是在她上门为妻子做衣服的时候。那时并没什么,两人都没多想。简·麦克法兰在某些方面和管理员有点像——标致,虽然不再年轻,有胆量也时髦,工作出色。别的方面则不太像。他无法想象简会给男人带去一个谜,且永远无解。简是给男人带去安宁的女人。两人的悄悄话——家常、节制、善意——很像过去他和妻子的谈话。
  管理员朝门边的开关走去,关了大灯。她锁了门。她隐身书架之间,也关了那里的灯,动作从容。镇上的钟敲响九点。她一定是认那只钟的。他自己的手表也显示只差三分钟了。
  是起身的时间了,是离开的时间了,是去沃利的时间了。
  把灯弄妥当后,她走到他的桌边坐下。
  他说道:“我绝不用让你不快的眼光看待你。”
  关灯后屋子不该变得这么暗。时值盛夏。看样子飘来了厚厚的积雨云。方才阿瑟注意到街景时,日光还很充足:农民来买东西,男孩子们在饮水台前喷水嬉闹,女孩子们身着柔软、廉价、印着鲜花纹样的夏装走来走去,吸引着男人聚集处的目光——从邮局前的台阶上,从饲料店的门口。现在他又望向窗外,风声呼啸裹挟着雨滴,引得街上一阵骚动。女孩子尖叫大笑,把包举过头跑向避雨处。店员摇开雨篷,拖进整筐的水果、成架的夏天穿的鞋子、园艺工具。这些刚才都摆在人行道上展示。镇公所的门砰的响了一下,农妇冲了进来,把大包小包和孩子们都塞进女盥洗室。有人想要敲开图书馆的门。管理员朝那儿看了一眼,并未起身。很快,雨幕扫掠过街道,大风吹袭镇公所的屋顶,在树梢上肆虐。强风经过时,喧哗和危险持续了几分钟。接着就只剩下雨声,雨幕飞流直下,人们仿佛置身瀑布之中。
  如果沃利也这么下的话,他想,简一定不会指望他来了。这是长时间以来他最后一次想起她。
  “费尔利太太不愿洗我的衣服,”他这么说道,自己都有些吃惊,“她不敢碰。”
  管理员用颤抖不已、害羞而又坚决的语气回答道:“我觉得你做了——我觉得那是件了不起的事。”
  连绵的雨声让他得以免于回答。他发现,转身看她变得容易起来了。窗户被雨水冲刷后,她的侧影绰约朦胧,表情平静而无所顾虑。或许只是他这么觉得。他意识到自己对她所知甚少——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藏着什么样的秘密?他也不清楚自己在对方眼中价值几何。他只知道自己有一点,但不是平日里的那种。
  要描述她给他的感觉,难度不亚于描述一种气味。像电线短路后的气味。像烧焦的麦粒。不,像一只苦味的橘子。我放弃了。
  他未曾设想自己会置身这般情境,全因冲动而来,但又似乎并非全无准备。未及思量他便说道:“但愿——”
  他说得太轻,她没听到。
  他大点声说道:“但愿我们能结婚。”
  她看着他。她大笑起来,但不至失态。
  “对不起,”她说,“对不起。突然有一种感觉。”
  “什么感觉?”他问。
  “我想——再不会和他见面了。”
  阿瑟说:“你想错了。”
  托尔普德尔殉道者
  从卡斯泰尔斯到伦敦的客运列车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停运,甚至连铁轨都被起运走了。人们说那是为了“援战运动”。50年代中期,路易莎赶去伦敦看心脏专家时只能搭公交车。她不该再开车了。
  大夫,那位心脏内科专家诊断说她的心脏不太稳定,脉搏容易波动。这么看来,仿佛她的心脏成了一名喜剧演员,脉搏是用绳拴着的小狗。走了五十七英里可不是为了被这样的玩笑打发,但她没多说什么,因为候诊时读到的一篇文章吸引了她的注意。或许正是这份东西让她的脉搏跳得太快。
  那是当地报纸内页的头条“悼念本地殉道者”,她正闲着,就读了下去。她读到当天下午在维多利亚公园会有一个悼念仪式。活动纪念的是托尔普德尔殉道者。据报纸介绍,很少有人听说过托尔普德尔殉道者,路易莎就闻所未闻。他们因非法主持宣誓而被判定有罪。这一古怪的罪名,由英格兰多塞特郡在百余年前裁定,他们被流放到加拿大,有些人就在伦敦度完余生。他们终老于此,落葬于此,他们的墓地没有任何特别标识或纪念。如今他们被视为工会运动的先驱,工会理事会、加拿大工会联盟的代表、地方教堂的负责人在今天组织了一场纪念活动,时值他们被捕一百二十周年。
  称“殉道者”有些夸张了,路易莎想到。说到底,他们未被处决。
  仪式预定三点举行,主要发言人包括一位当地牧师和约翰(杰克)·阿格纽先生,他是工会发言人,来自多伦多。
  路易莎离开诊所的时候是两点一刻。回卡斯泰尔斯的巴士要六点才开。她已经想好要去辛普森百货商店的顶层喝茶吃点心,再去给朋友买一份结婚礼物,还能匀出时间的话就去看下午场电影。维多利亚公园位于诊所和辛普森之间,她决定抄个近路。天气炎热,树荫下则凉爽宜人。她一眼就能看到摆放好的座位,悬挂黄色帷幕的小讲台,一边竖立着加拿大国旗,另一边路易莎觉得应该是工会会旗。人群聚集起来,她察觉到自己移了移位置,为的是更好地打量人群。有一部分是老人,穿着素朴而优雅,暑热中一些女人还戴着方头巾,欧洲人。还有一些来自工厂,男员工身着干净的短袖衬衣,女员工穿着新洗的罩衫和便裤,已经拆出褶缝放大过。有些女性一定是从家里直接过来的,她们穿着夏装和凉鞋,还要留神跑东跑西的孩子们。路易莎心想,她们大概根本不会注意她的穿着风格——时尚,一如既往,米色柞蚕丝上衣和绯红色丝质苏格兰便帽——但她注意到,就在刚才,有一位穿着较她更为雅致的妇人,她穿绿色的丝绸上衣,黑发紧挽在脑后,用一条绿色、金色相间的头巾扎着。她大约四十岁,面容憔悴,但很美丽。她很快走近路易莎,微笑着,指给她一把椅子,递过一张蜡纸油印单。路易莎看不清深紫色的印稿。她想看看在讲台边说话的几位男士。发言者就在他们中间吗?
  名字上的巧合谈不上多有趣。名和姓都不算罕见。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坐下,究竟为什么会来这里。她感觉自己快要晕倒了,是那种熟悉的焦虑感。她这种感觉无故而来,当它袭来时,所谓无故也无济于事。现在要做的是起身离开,趁更多人还没围坐过来。
  绿衣女子拦住了她,问她是不是不舒服。
  “我得去赶巴士。”路易莎的嗓音低沉而沙哑。她清了清喉咙。“出城的巴士。”说这番话时她清醒了些。她快步走开,但并非朝辛普森百货商店的方向。她明白自己不会去那儿,不会去伯克斯商店买结婚礼物,也不会去看电影。她会直接去汽车枢纽站,坐着等回程巴士发车。
  在离枢纽站半个街区的时候,她想到巴士并不是停在那里的。原来的车站被拆掉重建——几个街区外有一个临时车站。她没怎么留意是在哪条街上——约克街,原来的枢纽站的东面,还是国王街?不管怎么说,她得绕点路了,这几条街都在拆建,她几乎认定自己迷了路。好在最后时刻,她由后街摸到了临时车站。那是一栋老房子——那种高高的黄褐色砖房,早在这一带还是住宅区的时候就建成了。拆除之前,这可能是它的最后一班岗了。周围的房子都被拆了,一定是为了腾出那一大块沙砾场地,好让进站巴士停靠。空地边上还有几棵树,树下有几排座椅,她上午下车时并没有注意到。两个男人坐在报废的汽车座椅上,拆房前那儿是一条走廊。他们穿着带有巴士公司标识的棕色衬衣,但对工作似乎不怎么上心。她询问去卡斯泰尔斯的巴士是否六时准点发车,还问了哪里有卖饮料的,对方并未起身。
  六点,就他们所知。
  街那头的咖啡店。
  店里有冰箱,但只剩下可乐和橘子汁了。
  她从冰箱里取出一瓶可乐,候车室又小又脏,有一股失修的厕所的味道。车站搬到这栋荒废的房子里,人人都变得懒散而低效。用来办公的屋子里有一台电扇,她走过时,看到办公桌上的几张纸被吹飞了起来。“噢!该死。”女勤杂员说着用脚踩住了它们。
  城里的树木布满灰尘,树荫里的椅子是那种老式的直靠背,早年涂着不同的颜色——那样子像是从好几家的厨房里搬出来的。几块狭长的旧地毯和浴室橡胶垫摊在椅子前,免得双脚踩上沙砾。在第一排座位后面,她觉得自己看到一只羊躺在地上,但细看发现是一只脏兮兮的白色小狗。它小跑过来,用一种严肃而半正式的目光盯了她一会儿——匆匆嗅了嗅她的鞋子,小跑着离开了。她没去留意有没有吸管,也不愿再折回去找了。她就着瓶子喝起可乐,仰起头,闭上了眼睛。
  她睁开双眼时,另一张椅子上的男人朝她说话了。
  “我拼命赶过来的,”他说道,“南希说你去赶巴士了。我发言一结束就出来了。但巴士站都拆了。”
  “临时改建。”她说。
  “我一下子就认出了你,”他说,“哪怕——你看,过去那么些年了。我看到你的时候,你在和别人说话。等我再看时,你已经不见了。”
  “我认不出你来。”路易莎说。
  “是啊,认不出,”他说,“我猜也是。当然。你认不出。”
  他穿着一条棕黄色的便裤,一件浅黄色的短袖衬衣,戴乳黄色的阿斯科特领结。工会里的人这么穿显得有点花哨。他一头白发,但浓密拳曲,是那种有弹性的头发,往上卷成小卷,离前额稍远。他的肤色红亮,脸上带着深深的皱纹。她猜那是因为发言时太投入,以及带着同样的热忱与说服力在与人私下交谈。他戴一副遮阳镜,现在摘了下来,似乎愿意让她看得更清楚些。他的眼睛是浅蓝色的,带着淡淡的血丝和些许疑虑。他长得不错,除了微微的将军肚外,人还算精干。但她不觉得这种事务性的英俊——帅气得体的服装、抢眼的鬈发、利落的表情有多吸引人。她还是喜欢阿瑟那样的外貌。低调,身上黑色的西装散发出尊严,也有人会称之为自负,在她眼里,那样子坦率而值得钦佩。
  “我一直想打破沉默,”他说,“想和你说上话。我至少应该和你道别,分开得太突然了。”
  路易莎不知如何作答。他叹了口气。“你过去一定很生我的气吧,现在也是吗?”
  “不,”她说,可笑地回避话题,回到客套上来,“格雷丝好吗?你女儿怎么样?莉莲。”
  “格雷丝不太好。她得了关节炎。她的体重可不利于康复。莉莲还不错。她结婚后还在高中教书。教数学。女人家像她这样的不多。”
  路易莎怎能拆穿他呢?难道这样说,不,战争期间你妻子格雷丝就改嫁了,她嫁了一个农民,一个鳏夫。那之前她每周上我家打扫一次。费尔利太太年纪太大了。莉莲高中都没念完,还当什么高中老师?她早早嫁了人,生了几个孩子,在杂货店工作。她遗传了你的身高和头发的颜色,又染成了金色。我常常注视她,心想她一定长得像你。她慢慢长大,我常常送去继女穿不下的衣服。
  这些她只字未提,而是说:“那么那个穿绿衣服的女人——不是莉莲?”
  “南希?噢,不!南希是我的守护天使。她会留心我演讲的地点和时间,关心我的饮食,问我吃药了没有。我看样子要得高血压。也没什么严重的。不过我的生活方式不好,总得四处奔波。今晚得赶飞机去渥太华,明天有个不太好对付的会,还有一个无聊的晚宴。”
  路易莎觉得有必要开口:“你知道我结婚了吗?我嫁给了阿瑟·杜德。”
  她以为他会吃惊。但他只是说:“是的,我听说了,是的。”
  “我们过得也挺辛苦,”路易莎坦言道,“阿瑟六年前去世了。整个30年代我们一直支撑着那家工厂。哪怕在只剩三个人的时候。我们没钱修房子。记得我们还锯下了办公室窗前的雨篷,这样阿瑟就能踩着梯子上房补屋顶了。能想到的都做了,连游乐场里的室外保龄球道也做。大战开始后我们撑不下去了。把能生产出的钢琴都卖了,我们还得为海军生产装雷达用的包装箱。那段时间我一直在办公室里。”
  “变化不小,”他说,用一种听来圆滑的口吻,“比起在图书馆的时候。”
  “工作就是工作,”她说,“我还在工作,我的继女贝亚离婚了,凑合着帮我料理家务。儿子总算念完了大学——按说他应该学习打点生意,但他每天半下午的时候总有理由溜出去。快吃晚饭的时候我回到家,累得都要站不住了,却听到酒杯里冰块相碰的叮叮声,听到他们在树篱后的笑声。噢,麻,见到我时,他们就那么说。噢,可怜的麻,这儿坐,给她倒杯喝的!他们叫我‘麻’,我儿子还是娃娃的时候总这么叫我。可他们都不是娃娃了。我到家的时候,房子里很凉爽。你还记得吗?那是一栋可爱的房子,上下三层,造得就像一只结婚蛋糕。门厅里铺着马赛克。但我总惦记着工厂,满脑子都是。该怎么做才能免于负债?全加拿大只剩五家工厂还在生产钢琴了,其中三家在人工便宜的魁北克。这些你一定都知道。每当我在心里默默和阿瑟说话时,想说的总是同一件事。我依然离他很近,但感觉一点都不神秘。上了年纪后,你可能会多想那些神神鬼鬼的事情,但我想的越来越实际,想把事情安顿好。真想不到会和死者聊这些。”
  她没再说下去,觉得有些尴尬。她不确定他是否都听进去了,实际上她都不确定自己是否都说了。
  “改变我的那件事——”他说道,“那件最初改变我的事儿,能让我成事的,就是图书馆。所以,我欠你一个大人情。”
  他将双手置于膝盖上,垂下头。
  “啊,扯远了。”他说。
  他咕哝着,以大笑作结。
  “我父亲,”他说道,“你不记得我父亲了吧?”
  “嗯,我还记得。”
  “好吧,有时我觉得他的主意没错。”
  接着他抬起头摇了摇,正色道:
  “爱情不死。”
  她感到不耐烦,几乎有种被冒犯的感觉。演讲者都是如此,她琢磨着,可以如此说话的一个人。爱情每时每刻都在消亡,多多少少被岔开、掩盖——似乎也将归于死寂。
  “阿瑟过去常来泡图书馆,”她说道,“刚开始他很让我恼火。我常常盯着他的后颈,心想,哼,有东西砸中那儿才好!他完全料想不到这些,完全不会。最终这完全变成我想要的另一件事。我想嫁给他,拥有正常的人生。”
  “正常的人生,”她重复道——接着一阵眩晕袭来,对愚蠢的宽恕荡漾开去,提醒她那长着色斑的手掌、那干枯粗大的手指就挨着他的,搁在两人间的椅座上。情热的火焰升腾,裹着周身细胞与旧日的情意。哦,永远不死。
  一群身着奇装的人穿过砾石场走来。他们成群行进,宛若一团黑云。女人们没有露出头发——她们戴着黑色披巾和女帽,遮住了头。男人们戴着宽檐帽,身系黑色背带。孩子们的装束俨然和父母们相同,帽子也不例外。他们这身行头看起来多热啊——那么热,灰蒙蒙的,那么机警而羞怯。
  “托尔普德尔殉道者,”他说道,语调中混合着玩笑、屈从和同情,“瞧,我想我得过去看看。去那边和他们聊两句。”
  那玩笑式的暗示,那不甚自然的好意,使她想起了另一个人。那是谁?当从后面打量他的肩宽和那宽而平的臀部时,她知道是谁了。
  吉姆·弗拉雷。
  噢,她被什么捉弄了啊,还是她在捉弄自己呢?她受不了。她起身站直,看见那些黑衣融化进路面的水洼里。她感到眩晕和羞耻。她受不了了。
  但那并非全然黑色,现在他们走近了。她能辨出深蓝色,是男人们的衬衣;有些女人的裙装上带有深蓝和紫色。能看到他们的脸了——透过男人们的胡须和女人们深帽檐的系带帽子。这时她认出来了,他们是门诺派教徒。
  门诺派教徒现在迁居到国家的这一带,过去从未在此定居。有些人就住邦迪一带,那是卡斯泰尔斯北边的一个村庄。他们回家时和她搭同一班巴士。
  他不在他们中间,不在她的视野中。
  一个叛徒,不折不扣的。一个过客。
  当她明白过来那是些门诺派教徒而非身份不明的陌生人时,他们看起来就不那么害羞和沮丧了。事实上他们精神不错,互相传着一袋糖果。成年人正和孩子们一起吃糖,落座在她周围的长椅上。
  难怪她感到一阵湿冷。她刚从大浪里探出头,但无人注意到。无论别人怎么看——但真的就是从大浪里钻出来的。她潜入并穿过那道波浪,留下皮肤上的寒光、耳中的轰鸣、胸口的空洞和胃里的不适。她面对的是一片混乱——几欲吞噬掉她的一片芜杂。那突现的坑洞、即兴的捉弄和像光亮般渐逝的慰藉。
  但这群门诺派教徒的落座是一种祝福。听到他们的后背靠上坐椅,糖果袋啪嚓作响,冥想般的吸吮和轻柔的交谈。一个小女孩没瞧路易莎就递过糖果袋,路易莎留下了一颗薄荷味的黄油硬糖。她有些惊讶,自己能拿着糖,努出说“谢谢”的嘴形,接着寻出她所期待的那份滋味。她品咂着糖果,就像他们一样不紧不慢,糖果的滋味领着她重返现实。
  街灯亮起,虽然尚未入夜。她这才注意到,木长椅上方的树上,有人挂起了几串小彩灯。这让她想起了庆典。那些嘉年华。湖上是一船又一船的歌手。
  “这是哪儿?”她向身边的女人问道。
  坦布林小姐去世那天,路易莎碰巧住在商务旅馆。当时她是旅行推销员,为一家公司工作,负责把帽子、缎带、手绢、帽饰和女式内衣推销给零售商店。她在旅馆听到谈话,突然想到镇上会需要一位图书管理员。对于拖着满是样品的行李箱上下火车的日子,对于在旅馆摊出货品,不断打包和拆箱的生活,她已深感厌倦。她立即起身拜会图书馆的负责人。一位杜德先生,一位麦克劳德先生。听上去像杂耍搭档,但看起来并不是。薪资菲薄,但她现在的提成佣金也不高。她告诉他们,她在多伦多念完了高中,在转行旅行推销之前,自己还在伊顿百货店的书店部干过。她觉得没必要告诉对方,她在书店部只干了五个月,就因被查出肺结核而离职,然后在疗养院一住就是四年。肺结核治好了,至少那些小点都结钙了。
  旅馆将她安排在了一间长租房,位于三楼。在那儿,她的目光越过屋顶,望见积雪覆盖的群山。卡斯泰尔斯镇位于河谷之中。镇上有三四千人和一条长长的下坡主干道,跨过河流后,又转为上坡。那儿有一家生产钢琴和风琴的工厂。
  那是些考究的老房子,有着宽阔的庭院,街边的行道树是成材的榆树和枫树。她从没在尚未落叶的时节到过这里。到时一定大为不同。眼前敞亮的景致大多会掩映起来。
  她很高兴能有全新的开始,这平和了她的心情,让她心怀感激。她曾有过全新的开始,虽然结果并不如她所愿,但她相信这样随性的决定、这不可测的扰动,以及她不平凡的命运。
  镇子上满是马匹的气味儿。夜幕降临,那些戴着眼罩的高头大马扬起附有长毛的足蹄,拉着雪橇踏桥而过。经过旅社,背离街灯,沿着暗沉的道路一直奔去。出镇后在乡间某处,它们的铃铛声便互不相闻了。
  (秦俟全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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