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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沙丁鱼从天而降

醒来时,中田正仰面朝天躺在草丛中。他已恢复知觉,慢慢睁开眼睛。夜晚。没有星星,没有月亮,但天空仍隐隐发亮。夏草味儿直冲鼻孔,虫鸣声声可闻,看来似 乎置身于每天都来监视的空地中。脸上有一种同什么磨擦的感触,粗拉拉暖融融的。他略微动了动脸,看见两只猫正用小舌头起劲地舔着自己的两颊。是胡麻和咪 咪。他缓缓爬起,伸手摸两只猫。

“中田我睡过去了?”他问猫们。

两只猫像要诉说什么似的一齐叫着,但中田听不清它们的话语。它们诉说什么中田根本理解不了,听起来仅仅是普通的猫叫。

“对不起,中田我好像听不清楚你们讲的什么。”

中田站起身,上下打量自己的身体,确认身体无任何变异。没有痛感,手脚活动自如。四周黑了,眼睛习惯还需要时间,但手上衣服上都没沾血是无需怀疑的。身上穿的衣服仍是走出家门时的,一点儿不乱。装保温瓶和饭盒的帆布包也在旁边。帽子仍在裤袋里。中田莫名其妙。

为了救咪咪和胡麻的命,自己刚刚手持长刀结果了“猫杀手”琼尼·沃克。中田对此记得清清楚楚,手心里还有当时的感触。不是什么做梦。捅死对方时溅得浑身是 血。琼尼·沃克倒在地上,缩成一团咽气了。至此全都记得。之后他沉进沙发,人事不省,醒来时就这么躺在空地草丛中。如何走回这里的呢?本来连路线都不晓 得!何况衣服上半点儿血迹也没有。咪咪和胡麻在自己两边也是并非做梦的证据,然而它俩说的他又全然不知所云。

中田喟叹一声。考虑不明白,无可奈何。以后再考虑好了。他挎起帆布包,一手抱一只猫离开空地。走到围墙外,咪咪不安份地一动一动的,意思说想要下去。中田把它放在地上。

“咪咪自己可以回家去了,就在附近。”中田说道。

咪咪用力摇一下尾巴,像是说“是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中田我没办法弄明白。而且不知为什么,再不能和你咪咪君说话了。但小胡麻总算找到了,这就把小胡麻送去小泉先生那里,小泉先生全家都在等小胡麻回去。咪咪君,给你添麻烦了。”

咪咪叫了一声,又摇了下尾巴,匆匆拐过墙角消失了。它身上也没有沾血——中田把这点印在脑袋里。

小泉先生一家见胡麻回来,又惊又喜。夜晚十点多了,孩子们正在刷牙。喝着茶看电视新闻的小泉夫妇热情欢迎把猫找回来的中田。穿睡衣的孩子们抢着抱三毛猫,马上喂它牛奶和猫食。胡麻大口大口吃个不停。

“这么晚前来打扰,非常抱歉。再早一些就好了,但中田我别无选择。”

“哪里哪里,您千万别介意。”小泉太太说。

“时间那玩意儿什么时候都无所谓的。那只猫好比我们家的一个成员,找到真是太好了。您不进来?进来一起喝茶。”小泉先生说。

“不了不了。中田我马上告辞。中田我只是想尽早尽快把小胡麻交给你们。”

小泉太太进里面装好礼金信封,由丈夫递给中田:“一点点心意,感谢您找回胡麻。务请收下。”

“谢谢。我就不客气了。”中田接过信封,低头致谢。

“不过这么黑,您还真找来了。”

“那是。说来话长,中田我无论如何也说不来。脑袋不怎么好使,说长话尤其不擅长。”

“没什么的。实在不知怎么感谢才好。”太太说,“对了,剩的晚饭——真是不好意思

——有烧茄子和酸黄瓜,如果您不介意,带回去好么?”

“是吗?那就承您美意带回去,烧茄子也好酸黄瓜也好,都是中田我顶喜欢的。”

中田把装有烧茄子和酸黄瓜的塑料食品袋和装钱的信封放进帆布包,离开小泉家。他朝车站方向快步急行,走到商业街附近的派出所执勤点那里。执勤点一个年轻警察坐在桌前,正往表格里填写什么,没戴帽子,帽子放在桌上。

中田打开玻璃拉门进去:“您好,打扰来了。”

“您好!”警察应道。他从表格上抬起眼睛,观察中田的形貌。看来是个有益无害的厚道老人,想必是问路的。

中田站在门口摘下帽子揣进裤袋,从另一侧裤袋掏出手帕抹了把鼻子,又叠好手帕,放回原来的裤袋。

“那,您有什么事么?”警察问。

“有有,中田我刚才杀人了。”

警察不由把手中的圆珠笔放在桌上,张嘴盯视中田的脸,说不出话来。

“等等……啊,先坐下。”警察半信半疑,指着桌对面的椅子说道,而后伸手大致确认一遍:手槍、警棍、手铐都带在腰间。

“是。”中田弓身坐下,又伸直腰,双手置于膝头,视线笔直地落在警察脸上。

“你、你……杀人了?”

“是的。中田我用刀捅死一个人,就是刚才的事。”中田言之凿凿。

警察取出公文纸,扫了一眼挂钟,用圆珠笔记下时间,写道“以刀行刺”:“首先,你的姓名住所?”

“我叫中田聪。住所是……”

“等等,中田聪字怎么写?”

“中田我不认字。对不起,不会写字,看也不会。”

警察皱起眉头。

“写看完全不会?自己名字也写不来?”

“是的。据说九岁之前中田我看也会写也会,不料遇上一场事故,那以来就彻底不行了。脑袋也不好使。”

警察叹息一声,放下圆珠笔:“那么说文件也写不成了——既然连自家名字都写不来。”

“对不起。”

“家里边没有谁?家人?”

“中田我光杆一人。没有家人。工作也没有。靠知事大人补贴生活。”

“时候不早了,该回家休息了,好好睡上一觉。到明天又想起什么,再来这里一次。那时再从头道来。”

交班时间快到了,警察想赶紧收拾桌上的东西。已经讲好值完班和同事们一块儿去附近酒馆喝酒,没闲工夫接待这个脑袋有毛病的老头子。然而中田目光严峻地摇了摇头。

“不不,警察先生,中田我还是想趁能想起来的时候一五一十讲出来。到了明天,没准会把要点忘光了。

“中田我在二丁目的空地上来着。受小泉先生之托,在那里找小胡麻猫。突然来了一只大黑狗,把中田我领到一户住宅。住宅很大,有大门,有黑色小汽车。地址不 知道。周围没有印象。不过我想大约是在中野区。那里有一个名字叫琼尼·沃克的带不伦不类黑帽子的人。很高的帽子。厨房电冰箱里摆着很多猫君的脑袋,估计有 二十个左右。那人专门杀猫,用锯子割下脑袋,吃猫心,搜集猫的灵魂制作特殊笛子。琼尼·沃克当着中田我的面用刀杀了川村君,其他几只猫也被他杀了,拿刀划 开肚皮。小胡麻和咪咪也即将遭殃。于是中田我拿起刀捅死了琼尼·沃克先生。

“琼尼·沃克先生叫中田我结果了他,但中田我无意结果琼尼·沃克先生。是的,是那样的。中田我这以前从没杀过人。中田我只是想阻止琼尼·沃克先生继续杀 猫,可是身体不听使唤,自行其是,就把那里的刀拿在手里,一下、两下、三下朝琼尼·沃克先生胸口捅去。琼尼·沃克先生倒在地上,浑身是血地死了。中田我那 时也浑身是血,之后迷迷糊糊坐在沙发上睡了过去,睁眼醒来时已深更半夜,躺在空地上。咪咪和小胡麻挨着我。就是刚才的事。中田我首先把小胡麻送去小泉先生 府上,拿了他太太给的烧茄子和酸黄瓜,紧接着来到这里——心想必须向知事大人报告才行。”

中田挺胸拔背一口气说罢,长长吸了口气。一次说这么多话生来还是头一遭。脑袋里好像一下子空空荡荡了。

“请把此事转告知事大人。”

年轻警察呆若木鸡地听中田说完,但实际上他几乎不能理解中田说的是什么。琼尼·沃克?小胡麻?

“明白了。转告知事大人就是。”警察说。

“补贴不会取消吗?”

警察以严肃的神情做出记录的样子:“明白了。这样记录下来——当事人希望补贴不被取消。这回可以了吧?”

“可以可以。警官先生,非常感谢!给您添麻烦了。请向知事大人问好。”

“记住了。你只管放心,今天就好好休息吧。”如此说罢,警察最后加上一句感想,“对了,你说自己杀人弄得浑身是血,可衣服上什么也没沾嘛!”

“那是,您说得是。说实话,中田我也十分莫名其妙,想不明白。或许中田我本来浑身是血,而注意到时已经不见了。不可思议。”

“不可思议啊。”警察的声音里透出一整天的疲劳。

中田打开拉门刚要出门,又回头说道:“明天傍晚您在这一带么?”

“在。”警察的语气十分谨慎,“明天傍晚也在这里执勤。怎么?”

“即使晴空万里,为了慎重,也还是带上伞为好。”

警察点头,回头觑了眼墙上的挂钟,该有同事打电话催自己了。“明白了,带伞就是。”

“天上像下雨一样下鱼,很多鱼。十有八九是沙丁鱼,也许多少夹带点竹荚鱼。”

“沙丁鱼竹荚鱼?”警察笑道,“如果那样,把伞倒过来接鱼腌醋鱼岂不更妙。”

“醋腌竹荚鱼中田我也中意。”中田以一本正经的神情说,“但明天那个时候,中田我大概已不在这里了。”

翌日中野区的一角实际有沙丁鱼和竹荚鱼自天而降时,那年轻警察顿时脸色铁青。大约两千条之多的鱼突如其来地从云缝间哗啦啦掉将下来。多数一接触地面就摔死 了,但也有活着的,在商业街路面上活蹦乱跳。鱼一看就很新鲜,还带着海潮味儿。鱼噼哩啪啦掉在人脑袋上车上屋顶上,幸好不像来自很高的地方,没人受重伤。 相比之下,心理上的冲击倒更大些。大量的鱼如冰雹一般从天空落下,端的是启示录式的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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