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父亲可怕的预言(2)
我摇头。
大岛把报纸折起:“如此这般,时下这世上接连发生了无法解释的怪事。当然,或许其中没有关联,而仅仅是巧合,可是我总觉得不对头,有什么牵动了自己的神经。”
“那也可能是metaphor。”
“可能。但是竹荚鱼沙丁鱼自天而降,究竟是怎样一种metaphor呢?”
我们沉默有顷,试图把长期未能诉诸语言的事情诉诸语言。
“嗳,大岛,父亲几年前对我有过一个预言。”
“预言?”
“这件事还没对其他任何人说起过,因为即使如实说了,也恐怕谁都不会相信。”
大岛沉默不语。但那沉默给了我以鼓励。
我说:“与其说是预言,倒不如说近乎诅咒。父亲三番五次反反复复说给我听,简直像用凿子一字一字凿进我的脑袋。”
我深深吸进一口气,再次确认我马上要出口的话语。当然已无须确认,它就在那里,无时不在那里,可是我必须重新测试其重量。
我开口了:“你迟早要用那双手杀死父亲,迟早要同母亲交合,他说。”
一旦说出口去,一旦重新诉诸有形的语言,感觉上我心中随即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空洞。在这虚拟的空洞中,我的心脏发出旷远的、带有金属韵味的声响。大岛不动声色地久久注视着我的脸。
“你迟早要用你的手杀死父亲,迟早要同母亲交合——你父亲这样说来着?”
我点了几下头。
“这同俄狄甫斯王接受的预言完全相同。这你当然知道的吧?”
我点头。“不仅仅这个,还附带一个。我有个比我大六岁的姐姐,父亲说和这个姐姐迟早也要交合。”
“你父亲是当着你的面道出这个预言的?”
“是的。不过那是我还是小学生,不懂交合的意思。懂得是怎么回事已是几年后的事了。”
大岛不语。
“父亲说,我无论怎么想方设法也无法逃脱这个命运,并说这个预言如定时装置一般深深嵌入我的遗传因子,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改变。我杀死父亲,同母亲同姐姐交合。”
大岛仍在沉默。长久的沉默。他似乎在逐一检验我的话语,力图从中找出某种线索。
他说话了:“你的父亲何苦向你道出这么残忍的预言呢?”
“我不明白。父亲再没解释什么。”我摇头,“或者想报复抛开自己出走的母亲和姐姐也未可知,想惩罚她俩也不一定——通过我这个存在。”
“纵令那样将使你受到损害。”
我点头:“我之于父亲不过类似一个作品罢了,同雕塑是一回事,损坏也好毁掉也好都是他的自由。”
“如果真是那样,我觉得那是一种相当扭曲的想法。”大岛说。
“跟你说大岛,在我成长的场所,所有东西都是扭曲的,无论什么都是严重变形的。因此,笔直的东西看上去反倒歪歪扭扭。很早很早以前我就明白这一点了,但我还是个孩子,此外别无栖身之所。”
大岛说道:“你父亲的作品过去我实际看过几次。是个有才华的优秀雕塑家。锐意创新,遒劲有力,咄咄逼人,无曲意逢迎之处。他出手的东西是真真正正的杰作。”
“或许是那样。不过么,大岛,父亲把提炼出那样的东西之后剩下的渣滓和有毒物撒向四周,甩得到处都是。父亲玷污和损毁他身边每一个人。至于那是不是父亲的 本意,我不清楚。或许他不得不那样做,或许他天生就是那么一种人。但不管怎样,我想父亲在这个意义上恐怕都是同特殊的什么捆绑在一起的。我想说的你明 白?”
“我想我明白。”大岛说,“那个什么大约是超越善恶界线的东西,称为力量之源怕也未尝不可。”
“而我继承了其一半遗传因子。母亲所以扔下我出走,未必不是出于这个原因。大概是想把我作为不吉利源泉所生之物、污秽物、残缺物彻底抛开。”
大岛用指尖轻轻按住太陽穴,若有所思。他眯细眼睛注视我:“不过,会不会存在他不是你真正父亲的可能性呢,从生物学角度而言?”
我摇头道:“几年前在医院做过检查。和父亲一起去的,采血检验遗传因子。我们百分百毫无疑问是生物学上的父子。我看了检验结果报告。”
“滴水不漏。”
“是父亲想告诉我的,告诉我是他所生的作品。一如署名。”
大岛手指仍按在太陽穴。
“可实际上你父亲并未言中。毕竟你没有杀害父亲,那时你在高松,是别的什么人在东京杀害你父亲的。是那样的吧?”
我默默摊开手,看着。在漆黑的夜晚沾满不吉利的黑乎乎血污的双手。
“坦率地说,我没有多大自信。”
我向大岛道出了一切。从图书馆回来的路上几小时人事不省,在神社树林中醒来时T恤上黏乎乎地沾满了谁的血;在神社卫生间把血洗去;此数小时的记忆荡然无存。由于说来话长,当晚住在樱花房间部分省略了。大岛不时提问,确认细节,装入脑海,但没有就此发表意见。
“我压根儿闹不清在哪里沾的血、是谁的血。什么也记不起来。”我说,“不过,这可不是什么metaphor,说不定是我用这双手实际杀死了父亲。有这个感觉。不错,我是没有回东京,如你所说,我一直在高松,千真万确。但是,‘责任始自梦中’,是吧?”
“叶芝的诗。”
我说:“有可能我通过做梦杀害了父亲,通过类似特殊的梦之线路那样的东西前去杀害了父亲。”
“你会那样想的。对你来说,那或许是某种意义上的真实。但是警察——或者其他什么人——不至于连你的诗歌性责任都加以追究。任何人都不可能同时位于两个不同的场所,这点爱因斯坦已在科学上予以证实,也是法律认可的概念。”
“可我现在不是在这里谈论科学和法律。”
大岛说:“不过么,田村卡夫卡君,你所说的终究只是个假设,而且是相当大胆而超现实意义的假设,听起来简直像科幻小说的梗概。”
“当然不过是假设,这我完全清楚。大概谁都不会相信这种傻里傻气的话。但是,没有对于假设的反证,就没有科学的发展——父亲经常这样说。他像口头禅似的说,假设是大脑的战场。而关于反证眼下我一个也想不起来。”
大岛默默不语。
我也想不出该说什么。
“总而言之这就是你远远逃来四国的理由——想从父亲的诅咒中挣脱出来。”大岛说。
我点了下头,指着叠起来的报纸说:“但终究好像未能如愿。”
我觉得最好不要对距离那样的东西期待太多,叫乌鸦的少年说。
“看来你的确需要一个藏身之处。”大岛说,“更多的我也说不好。”
我意识到自己已经筋疲力尽,突然间支撑身体都有些困难。我歪倒在旁边坐着的大岛怀里,大岛紧紧搂住我,我把脸贴在他没有隆起的胸部。
“嗳,大岛,我不想做那样的事,不想杀害父亲,不想同母亲同姐姐交合。”
“那还用说。”说着,大岛用手指梳理我的短发,“那还用说,不可能有那样的事。”
“即使在梦中?”
“或即使在metaphor中。”大岛说,“抑或在allegory①在analogy②中。”
“……”
“如果你不介意,今晚我可以留在这里,跟你在一起。”稍顷,大岛说道,“我睡那边的沙发。”
但我谢绝了,我说我想一人独处。
大岛把额前头发撩去后面,略一迟疑说道:“我的确是患有性同一障碍的变态女性,不陰不陽的人,如果你担心这点的话……”
“不是的,”我说,“决不是那样的。只是想今晚一个人慢慢想一想。毕竟一下子发生这
么多事情。只因为这个。”
①意为“寓言、讽喻”。②③意为“类推、类似、类似关系”。④
大岛在便笺上写下电话号码:“如果半夜想跟谁说话,就打这个电话。用不着顾虑,反正我觉浅。”
我道谢接过。
这天夜里我梦见了幽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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