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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佐伯是我母亲吗?(2)

“二十一岁。”

“和我同岁。”大岛说,“但我不像是你姐姐。我有父母有哥哥,都是骨肉至亲,对我来说,他们多得过分了。”

大岛抱着双臂往我脸上看了一会儿。

“对了,我有一点想问你。”大岛说,“你可查看过自己的户籍?那一来,母亲的名字年龄不就一目瞭然了?”

“查看过,当然。”

“母亲的名字写什么?”

“没有名字。”我说。

大岛听了似乎吃了一惊:“没有名字?那种事是不会有的呀……”

“是没有,真的。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反正从户籍上看我没有母亲。也没有姐姐。户籍簿上只记有父亲的名字和我的名字。就是说,在法律上我是庶出,总之是私生子。”

“可事实上你有母亲和姐姐。”

我点头:“四岁之前我实际有过母亲和姐姐,我们四人作为家庭在一座房子里生活。这点我清楚记得,不是什么想象,不是的。可一到我四岁,那两人就马上离家走掉了。”

我从钱夹里拈出我和姐姐两人在海边玩耍的相片,大岛看了一会儿,微笑着还给我。

“《海边的卡夫卡》。”大岛说。

我点下头,把旧相片放回钱夹。风盘旋着吹来,雨时而出声地打在窗玻璃上。天花板的灯光把我和大岛的身影投在地上,两个身影看上去仿佛是在另一侧的世界里进行着图谋不轨的密谈。

“你不记得母亲的长相?”大岛问,“四岁之前同母亲一块儿生活,什么样的长相多少该记得的吧?”

我摇头道:“横竖记不起来。为什么不晓得,在我的记忆中,单单母亲长相的部分黑乎乎的,被涂抹成了黑影。”

大岛就此思考片刻。

“喂,你能不能把佐伯可能是你母亲的推测说得再详细点儿?”

“可以了,大岛,”我说,“不说这个了吧。肯定是我想过头了。”

“没关系的,把脑袋里有的都说出来看看。”大岛说,“你是不是想过头了,最后两人判断就是。”

地板上大岛的身影随着他些微的动作动了动,动得好像比他本人动的夸张。

我说:“我和佐伯之间,有很多惊人一致的东西,哪一个都像拼图缺的那块一样正相吻合。《海边的卡夫卡》听得我恍然大悟。首先,我简直像被什么命运吸引着似的来到这座图书馆。从中野区到高松,几乎一条直线——思考起来非常奇异。”

“的确像是希腊悲剧的剧情简介。”

我说:“而且我恋着她。”

“佐伯?”

“是的,我想大概是的。”

“大概?”大岛皱起眉头,“你是说大概恋着佐伯?还是说对佐伯大概恋着?”

我脸又红了。“表达不好,”我说,“错综复杂,很多很多事我也还不大明白。”

“可是你大概对佐伯大概恋着?”

“是的,”我说,“非常强烈。”

“虽然大概,但非常强烈。”

我点头。

“同时又保留她或许是你母亲的可能性。”

我再次点头。

“你作为一个还没长胡子的十五岁少年,一个人背负的东西委实太多了。”大岛很小心地啜了口咖啡,把杯放回托碟,“不是说这不可以,但所有事物都有个临界点。”

我沉默。

大岛手指按在太陽穴上,思索良久,之后将十支纤细的手指在胸前合拢。

“尽快把《海边的卡夫卡》的乐谱给你搞到手。下面的工作我来做,你最好先回自己房间。”

午饭时间我替大岛坐在借阅台里。由于一个劲儿下雨,来图书馆的人比平时少。大岛休息完回来,递给我一个装有乐谱复印件的大号信封。乐谱是他从电脑上打印下来的。

“方便的世道。”大岛说。

“谢谢。”

“可以的话,能把咖啡拿去二楼?你做的咖啡十分够味。”

我又做了杯咖啡,放在盘子里端去二楼佐伯那里,没有糖没有牛奶。门像平时那样开着,她在伏案写东西。我把咖啡放在桌上,她随即扬脸一笑,把自来水笔套上笔帽放在纸上。

“怎么样,多少习惯这里了?”

“一点点。”我说。

“现在有时间?”

“有时间。”

“那么坐在那里,”佐伯指着桌旁的木椅,“说一会儿话吧。”

又开始打雷了,虽然离得还远,但似乎在一点点移近。我顺从地坐在椅子上。

“对了,你多大来着,十六岁?”

“实际十五岁,最近刚刚十五。”我回答。

“离家出走?”

“是的。”

“有非离家不可的明确的原因?”

我摇头。到底说什么好呢?

佐伯拿起杯子,在等我回答的时间里喝了口咖啡。

“待在那里,觉得自己好像受到了无可挽回的损毁。”

“损毁?”佐伯眯细眼睛说。

“是的。”我说。

她停顿一下说道:“你这个年龄的男孩子使用受到损毁这样的字眼,我总觉得不可思议,或者说让人发生兴趣……那么,具体说来是怎么一回事呢,你所说的受到损毁?”

我搜肠刮肚。首先寻找叫乌鸦的少年的身影,但哪里也没有他。我自己物色语句。这需要时间,而佐伯又在等待。电光闪过,俄顷远处传来雷声。

“就是说自己被改变成自己不应该是那样的形象。”

佐伯兴趣盎然地看着我:“但是,只要时间存在,恐怕任何人归根结底都要受到损毁,都要被改变形象,早早晚晚。”

“即使早晚必然受到损毁,也需要能够挽回的场所。”

“能够挽回的场所?”

“我指的是有挽回价值的场所。”

佐伯从正面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脸。

我脸红了,但仍然鼓足勇气扬起脸。佐伯身穿深蓝色半袖连衣裙。她好像有各种色调的蓝色连衣裙。一条细细的银项链,一块黑皮带小手表——这是身上所有的饰 物。我在她身上寻找十五岁少女的面影,当即找了出来。少女如电子魔术画一样潜伏在她心的密林中安睡,但稍一凝目即可发现。我的心脏又响起干涩的声音,有人 拿铁锤往我的心壁上钉钉子。

“你才刚刚十五岁,可说话真够有板有眼的了。”

我不知如何回答,默不作声。

“我十五岁的时候,也常想跑得远远的,跑去别的什么世界。”佐伯微笑着说,“跑去谁也够不到的地方,没有时光流动的地方。”

“但世界上没有那样的场所。”

“是啊。所以我就这么活着,活在这个事物不断受损、心不断飘移、时间不断流逝的世界上。”她像暗示时间流逝似的缄口停顿片刻,又继续下文,“可是十五岁的时候我以为世界的什么地方肯定存在那样的场所,以为能够在哪里找到那另一世界的入口。”

“您孤独吗,十五岁的时候?”

“在某种意义是的,我是孤独的。尽管不是孤身一人,但就是孤独得很。若说为什么,无非是因为明白自己不能变得更为幸福,心里一清二楚。所以很想很想保持当时的样子,就那样遁入没有时光流动的场所。”

“我想让年龄尽快大起来。”

佐伯拉开一点距离读我的表情:“你肯定比我坚强,有独立心。当时的我只是一味幻想着逃避现实,可是你在同现实搏斗,这里有很大区别。”

我一不坚强二没有独立心,不外乎硬被现实推向前去罢了,但我什么也没说。

“看到你,我就想起很早以前那个男孩儿。”

“那个人像我?”我问。

“你要高一些,身体也更壮实,不过也可能像。他和同年代的孩子谈不来,总是一个人闷在房间里看书听音乐,谈复杂事情的时候和你一样在眉间聚起皱纹。听说你也常常看书……”

我点头。

佐伯看一眼钟:“谢谢你的咖啡。”

我起身往外走。佐伯拿起黑色自来水笔,慢慢拧开笔帽,又开始写东西。窗外又闪过一道电光,一瞬间将房间染成奇特的颜色。稍顷雷声传来,间隔比上次还短。

“喂,田村君!”佐伯把我叫住。

我在门槛上立定,回过头。

“忽然想起的——从前我写过一本关于雷的书。”

我默然。关于雷的书?

“在全国到处走,采访遭遇雷击而又活下来的人,用了好几年的时间。采访人数相当不少,而且每个人讲的都很生动有趣。书是一家小出版社出的,但几乎卖不动,因为书里面没有结论,而没有结论的书谁都不愿意看。在我看来没有结论倒是非常自然的……”

有个小锤子在我脑袋里“嗑嗑”地叩击某个抽屉,叩击得异常执著。我试图回想一件至关重要的事,却又不知道回想的是什么。佐伯继续写东西,我无奈地返回房间。

劈雷闪电大约持续了一个小时。雷声很大,真怕图书馆所有玻璃都给震得粉身碎骨。每次电光闪过,楼梯转角平台的彩色玻璃都把远古幻境般的光色投在白墙上。但 快到二点时雨停了,黄色的太陽光从云隙间泻下来,仿佛世间万象终于握手言欢了。在这温馨的光照中,惟独房檐的滴雨声响个不止。不多久,黄昏来临,我做闭馆 的准备。佐伯向我和大岛道一声再见回去了。她那辆“大众·高尔夫”的引擎声传来,我想象她坐在驾驶席上转动钥匙的身姿。我对大岛说往下我一个人可以拾掇, 放心好了。大岛吹着歌剧独唱旋律的口哨在卫生间洗手洗脸,很快回去了,他的马自达赛车的引擎声传来耳畔,又变小消失。图书馆成为我一个人的天下。这里有比 平时更深的岑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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