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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游荡的星野

巨大的乌黑的雷云以缓慢的速度穿过市区,就像要彻底追究失落的道义一样将大凡能闪的闪电接二连三闪完,很快减弱成东面天空传来的微弱的余怒残音。与此同 时,狂风暴雨立即止息,奇妙的岑寂随之而来。星野从榻榻米上站起打开窗户,放进外面的空气。乌云已了无踪影,天空蒙上了一层薄膜般的色调浅淡的云。视野内 所有的建筑物都被雨淋湿,墙壁上点点处处的裂纹如老年人的静脉青里透黑。电线滴着水滴,地面到处都是新出现的水洼。在哪里躲避雷雨的鸟们飞了出来,开始叫 着寻找雨后的虫们。

星野把脖颈转了好几圈确认颈骨的情况,随后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坐在桌前望了许久外面大雨过后的景致,从衣袋里掏出万宝路,用打火机点燃。

“可是中田,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翻过石头又打开‘入口’,结果也并没发生特殊事情嘛。青蛙啦大魔神啦,离奇古怪的东西一样也没出现。当然这样顶好不过了,可毕竟雷打得震天价响,耍足了威风摆够了派头,这样子收场总觉得不大过瘾。”

没有应答。回头一看,中田以端坐的姿态着向前倾身,双手拄着榻榻米,闭目合眼,俨然精疲力尽的虫子。

“怎么啦?不要紧吧?”小伙子问。

“对不起,中田我好像有点累了,心里也不大舒服。可以的话,想躺下睡一会儿。”

果不其然,中田脸上没有血色,雪白雪白的,双眼下陷,指尖微微发颤。仅仅几小时之间,他看上去苍老许多。

“知道了,我这就铺,躺下好了,尽情睡个够吧。”星野说,“不过不要紧吧?肚子痛啦恶心想吐啦耳鸣啦想拉撒啦这些都没有?要不要叫医生?有保险证?”

“有有。保险证是知事大人给的,好端端的放在包里。”

“那就好。不过嘛,中田,这种时候是不好一一细说,给保险证的不是知事。那东西是国民健康保险,怕是日本政府给的,不大清楚,应该是的。知事大人不可能这个那个什么都照顾到,知事大人什么的忘掉好了!”星野边从壁橱里拿出被褥铺开边说道。

“那是,明白了。保险证不是知事大人给的,知事大人努力忘掉一段时间。可是星野君,不管怎样中田我现在都没必要请医生。躺下睡上一觉,大概就会好的。”

“我说中田,莫不是又要像上回那样睡个没完?睡三十六个小时?”

“对不起,这个中田我也全然说不清楚。事先自己只是决定要睡,并没定下要睡多长时间。”

“那倒的确也是。”小伙子说,“睡觉是不好安排时刻表的。好了好了,想睡多久就睡多久。这一天也是折腾得够呛,又打那么多雷,又谈了石头,又好歹打开了入 口,这种事到底不常有。又要动脑筋,想必累了。用不着顾虑谁,放心睡就是。往下的事无论什么由我星野君处理,你只管睡好了!”

“谢谢谢谢。中田我总给您添麻烦,无论怎么感谢都感谢不尽。若是没有您星野君,中田我肯定束手无策。本来您是有重要工作在身的。”

“啊,那倒是。”星野的声音多少沉了下来。事情一个接一个实在太多了,竟把工作忘了个精光。

“那么说倒也是的。我差不多也该回去工作了。经理肯定发火。‘打电话说有事请两三天假,再就没了下文。’回去怕要挨训。”他重新点上一支万宝路,徐徐吐出 一口,朝落在电线杆头的乌鸦做了个鬼脸。“不过无所谓。经理说什么也罢,头顶真的冒火也罢,都不关我事。还不是,几年来我连别人那份也干了,像蚂蚁一样勤 勤恳恳。‘喂,星野,没人了,今晚能接着跑一趟广岛?’‘好咧,经理,我跑就是。’就这样吭哧吭哧干到现在。结果你都看到了,腰都干坏了。幸亏你给治好 了,若不然真可能坏大事。毕竟才二十多岁,又没做了不起的事,竟把身体搞垮了,往下如何是好。偶尔歇一歇也遭不了什么报应。不过么,中田……”

说到这里一看,中田早已进入熟睡状态。中田紧闭双眼,脸正对着天花板,嘴唇闭成一条直线,甚是惬意地用鼻子呼吸。枕旁那块翻过来的石头仍那样翻在那里。

“这人,一眨眼就睡了过去。”小伙子感叹道。

为了消磨时间,星野躺着看了一会儿电视。下午的电视节目哪个都百无聊赖。他决定去外面看看。替换内衣也没了,差不多该买了。星野对洗衣这一行为比什么都不 擅长,与其一一洗什么内裤,还不如去买新的。他去旅馆服务台用现金交了第二天的房费,交待说同伴累了睡得正香,不要管他由他睡好了。

“叫他起来他也不会起的,我想。”他说。

星野一边嗅着雨后气息一边在街上漫无目标地行走。中日Dragons棒球帽、Ray-Ban绿色太陽镜、夏威夷衫,仍是平时的打扮。去车站在小卖店买份报 纸,在体育版确认中日Dragons棒球队的胜负(在广岛球场输了),然后扫了一遍电影预告栏目。正在上演成龙主演的新影片,决定看上一场。他走到那里, 买票进去,边吃奶油花生边看。

看罢电影出来,已是黄昏时分。虽然肚子不很饿,但想不出有事可干,遂决定吃饭。走进最先看到的寿司店要一份鱼片寿司。看来疲劳积累得比预想的多,啤酒一半也没喝完。

“也难怪,毕竟搬了那么沉重的东西,还能不累,”星野想道,“感觉上简直成了三只小猪造出来的歪房子,险些被大灰狼一口气‘飕’地吹到冈山县去。”

出得寿司店,走进映入视野的扒金库游戏厅。转眼工夫就花了两千日元。运气上不来。无奈,他走出游戏厅,在街上转了一阵子。转悠之间,想起内衣还没买。不成 不成,出来不就是为了这个嘛!他走进商业街一家廉价商店,买了内裤、白T恤、袜子。这回总算可以把脏的一扔了之了。夏威夷衫差不多也迎来了更新期,但看了 几家商店之后,他得出在高松市内不可能买到合意的新衫的结论。无论夏天冬天他只穿夏威夷衫,但并非只要是夏威夷衫即可。

他走进同一条商业街上的一家面包店,买了几个面包以便中田半夜醒来肚子饿时食用。橙汁也买了一小盒。之后进银行在现金提款机上提了五万日元装入钱夹,看看余额,得知存款还有不算小的数目。几年来干得太多了,没工夫正经花钱。

四下已彻底黑了下来。他突然很想喝咖啡。打量四周,发现从商业街往里稍进去一点的地方有块酒吧招牌。酒吧古色古香,近来已不容易见到的老样式了。他走进里 面,坐在宽大柔软的沙发上点了杯咖啡。装在结实的胡桃木盒里的英国进口音箱淌出室内音乐。除他别无客人。他把身体沉进沙发,心情久违地放松下来。这里的一 切都那么安谧那么自然,和他的身心亲密地融为一体。端来的咖啡装在十分典雅的杯中,发出浓浓香味。他闭目合眼,静静呼吸,倾听弦乐与钢琴的历史性纠合。他 几乎不曾听过古典音乐,但不知何故,听起来竟使他心情沉静下来,或者不妨说使他变得内省了。

星野在柔软的沙发中一边闭目听音乐一边想事,想了很多。主要想的是自己这个存在,但越想越觉得不具实体,甚至觉得自己不过是个毫无意义可言的单纯的附属物。

比如自己一直热心为中日Dragons棒球队捧场,可是对自己来说,中日Dragons到底是什么呢?中日Dragons赢了读卖巨人队,能使自己这个人多少有所长进不成?不可能嘛!星野想,那么自己迄今为止何苦像声援另一个自己似的拼命声援那种东西呢?

中田说他自己是空壳,那或许是的。可是自己到底是什么呢?中田说他因为小时候的事故变成了空壳,但自己并没有遇上事故。如果中田是空壳,那么自己无论怎么 想岂不都在空壳以下?中田至少——中田至少还有可以叫特意跟来四国的自己思考的什么,有一种特殊的东西,尽管自己实际上并不知道那东西是什么。

星野又要了一杯咖啡。

“对本店的咖啡您可满意?”白头发店主过来询问(星野当然不会知道,此人原是文部省官员,退休后回到老家高松市,开了这家播放古典音乐并提供美味咖啡的酒吧)。

“啊,味道好极了,实在香得很。”

“豆是自己烘烤的,一粒一粒手选。”

“怪不得好喝。”

“音乐不刺耳?”

“音乐?”星野说,“啊,音乐非常棒,哪里刺什么耳,一点儿也不。谁演奏的?”

“鲁宾斯坦、海菲茨、弗里曼的三重奏。当时人称‘百万美元三重奏’。不愧是名人之作。一九四一年录音,老了,但光彩不减。”

“是有那个感觉。好东西不会老。”

“也有人喜欢稍微庄重、古雅、刚直的《大公三重奏》。例如奥伊斯特拉赫①三重奏。”

“不不,我想这个就可以了。”星野说,“总好像有一种……亲切感。”

“非常感谢。”店主替“百万美元三重奏”热情致谢。

店主转回后,星野喝着第二杯咖啡继续省察自己。

但我眼下对中田多少有所帮助,能替中田认字,那石头也是我找回来的。对人有帮助的确叫人心情不坏。产生这样的心情生来差不多是第一次。虽说工作扔在一边跑到这里来一次又一次卷入是是非非,但我并不因此后悔。

怎么说呢,好像有一种自己位于正确场所的实感,觉得只要在中田身边,自己到底是什么这个问题似乎怎么都无所谓的。这么比较也许有点不知天高地厚——即使当 上释迦佛祖或耶稣基督弟子的那伙人恐怕也不过这么回事。同释迦佛祖在一起我也无非是这样一种心情。自己恐怕在谈论教义啦真理啦等复杂东西之前,就已经在某 种程度上接近了它们。

小时候,阿爷曾把释迦佛祖的故事讲给自己听。有个名字叫茗荷的弟子,呆头呆脑,连一句简单的经文也记不完全,其他弟子都瞧不起他。一天释迦佛祖对他说: “喂,茗荷,你脑袋不好使,经文不记也可以,以后你就一直坐在门口给大家擦鞋好了。”茗荷老实,没有说什么“开哪家子玩笑,释迦!难道还要叫我舔你屁股眼 儿么!”此后十年二十年时间里茗荷一直按佛祖的吩咐擦大家的鞋,一天突然开悟,成了释迦弟子中最出色的人物。星野至今仍记得这个故事。之所以清楚记得,是 因为他认为一二十年连续给大家擦鞋的人生无论怎么想都一塌糊涂,天大的笑话!但如今回头一想,这故事在他心里引起了另一种回响。人生这东西怎么折腾反正都 一塌糊涂,他想。只不过小时候不知道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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