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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2)

“那不过是一次意外,”他说,用手摸一摸面颊,“有天晚上没有一丝风,却遇上了凶险的海流,主吊杠的吊索断了,接着复滑车也坏了。吊索是根钢缆,像蛇一样一抽一打着。值班水手都想抓住它,我一扑上去就(炎欠)地挨了一鞭。”

“啊!”她说,这次带着理解的口气,虽然心里觉得他说的简直像外国话。她不懂得“吊索”是什么东西,“(炎欠)地”是什么意思。

“这个史崴朋,”他说,试图执行自己的计划,却把史文朋读作了史崴朋。

“谁呀?”

“史崴朋,”他重复道,仍然念错了音,“诗人。”

“史文朋,”她纠正他。

“对,就是那家伙,”他结结巴巴地说,脸又发一热了,“他死了多久了?”

“怎么,我没听说他死了,”她莫名其妙地望着他,“你在哪儿知道他的、’

“我没见过他,”他回答,“只是在你进来之前在桌上的书里读到了他的诗。你喜欢他的诗么?”

于是她便就他提起的话题轻松地谈了开来。他感到好过了一点,从椅子边沿往后靠了靠,同时两手紧一抓住扶手,仿佛怕它挣脱,把地摔到地上。他要引导她谈她的话题的努力已经成功。她侃侃而谈,他尽力跟上。他为她那美丽的脑袋竟装了那么多知识感到惊讶,同时也饱餐看她那苍白的面庞的秀色。他倒是跟上了她的话,虽然从她唇边漫不经心地滚出的陌生词汇和评论术语和他从不知道的思路都叫他感到吃力。可这也正好刺激了他的思维,使他兴奋。这就叫智力的生活,他想,其中有美,他连做梦也不曾想到过的、温暖人心的、了不起的美。他听得忘了情,只用饥一渴的眼睛望着她。这儿有为之而生活、奋斗、争取的东西——是的,为之牺牲生命的东西。书本是对的。世界上确有这样的女人。她只是其中之一。她给他的想像插上了翅膀,巨大而光辉的画幅在他眼前展开,画幅上出现了一爱一情、一浪一漫故事和为妇女而创造的英雄业迹的模糊的、巨大的形象——为一个苍白的妇女,一朵黄金的娇花。他穿过那摇晃的搏动的幻景有如穿过仙灵的海市蜃楼望着坐在那儿大谈其文学艺术的现实中的女人。他听着,不知不觉已是目不转睛地采望着她。此时他天一性一中的一陽一刚之气在他的目光中情烟闪耀。她对于男一性一世界虽然所知极少,但作为女人也敏锐地觉察到了他那燃一烧的目光。她从没见过男人这样注视自己,不禁感到巩促,说话给巴了,迟疑了,连思路也中断了。他叫她害怕,而同时,他这样的呆望也叫她出奇地愉快。她的教养警告她出现了危险,有了不应有的、微妙的、神秘的诱一惑。可她的本能却发出了嘹亮的呐喊,震动了她全身,迫使她超越阶级、地位和得失扑向这个从另一个世界来的旅人,扑向这个手上有伤、喉头叫不习惯的衬衫磨出了红印的粗一鲁的年轻人。非常清楚,这人已受到并不高雅的生活的污染,而她却是纯洁的,她的纯洁对他感到抵触。可她却是个女人,一个刚开始觉察到女人的矛盾的女人。

“我刚才说过——我在说什么?”她突然住了嘴,为自己的狼狈处境快活地笑了。

‘你在说史文朋之所以没有成为伟大的诗人是因为——你正说到这儿,小一姐,”他提醒她。这时他内心似乎感到一种饥一渴。她那笑声在他脊梁上唤一起了上下闪动的阵阵酸麻。多么清脆,他默默地想道,像一串叮叮当当的银铃。转瞬之间他已到了另一个辽远的国度,并停留了片刻,他在那儿的樱花树下一抽一着烟,谛听着有层层飞檐的宝塔上的铃声,铃声召唤穿着芒(革奚)的善男信女去膜拜神道。

“不错,谢谢你,”她说,“归根到底史文朋的失败是由于他不够敏一感。他有许多诗都不值一读。真正伟大的诗人的每一行诗都应充满美丽的真理,向人世一切心胸高尚的人发出召唤。伟大诗人的诗一行也不能删掉,每删去一行都是对全人类的一份损失。”

“可我读到的那几段,”他迟疑地说,“我倒觉得棒极了。可没想到他是那么一个——蹩脚货。我估计那是在他别的书里。”

“你读的那本书里也有许多诗行可以删去的,”她说,口气一本正经而且武断。

“我一定是没读到,”他宣布,“我读到的可全是好样的,光辉,闪亮,一直照进我心里,照透了它,像太一陽一,像探照灯。我对他的感觉就是这样。不过我看我对诗知道得不多,小一姐。”

他讪讪地住了嘴,但方寸已乱,因为自己笨嘴拙舌很感到难为情。他在他读到的诗行里感到了伟大和光辉,却辞不达意,表达不出自己的感受。他在心里把自已比作在漆黑的夜里登上一艘陌生船只的水手,在不熟悉的运转着的索具中摸索。好,他作出了判断:要熟悉这个新环境得靠自己的努力。他还从没遇见过他想要找到它的窍门而找不到的东西。现在已是他学会谈谈自己熟悉的东西让她了解的时候了。她在他的地平线上越来越高大了。

“现在,朗费罗……”她说。

“啊,我读过,”他冲动地插嘴说,急于表现自己,炫耀自己那一点书本知识,让她知道他并不完全是个白痴。“《生命礼赞》,《一精一益求一精一》,还有……我估计就这些。”

她点头微笑了,他不知怎么觉得那微笑透着宽容,一种出于怜悯的宽容。他像那样假充内行简直是个傻瓜。朗费罗那家伙很可能写了无数本诗集呢。

“请原谅我像那样插嘴,小一姐。我看事实是,我对这类东西知道得不多。我不内行。不过我要努力变成内行。”

这话像是威胁。他的口气坚定,目光凌厉,面部的线条僵直。在她眼里他那下腭已棱角毕露,开合时咄咄一逼一人。同时一股强烈的生命之力似乎从他身上磅礴喷一出,向她滚滚扑来。

“我认为你是可以成为——内行的,”她以一笑结束了自己的话,“你很坚强。”

她的目光在那肌肉发达的脖子上停留了片刻,那脖子被太一陽一晒成了青铜色,筋位突出,洋溢着粗糙的健康与强力,几乎像公牛。他虽只红着脸腼腆地坐在那儿,她却再一次感到了他的吸引力。一个放肆的念头在她心里闪过,叫她吃了一惊。她觉得若是她能用双手接住他的脖子,那力量便会向她流注。这念头令她大为惊讶,似乎向她泄露了她某种连做梦也不曾想到的低劣天一性一。何况在她心里育力原是粗一鲁野蛮的东西,而她理想的男一性一美一向是修长而潇洒。刚才那念头仍然索绕着她。她竟然渴望用双手去楼那胞成青铜色的脖子,这叫她惶惑。事实是她自己一点也不健壮,她的身一体和心灵都需要强力,可她并不知道。她只知道以前从没有男人对她产生过像眼前这人一样的影响,而这人却多次用他那可怕的语法令她震惊。

“是的,我身一子骨不坏,”他说,“日子难过的时候我是连碎铁也能消化的。不过我刚才知消化不良,你说的话我大部分没听懂。从没受过那种训练,你看。我喜欢书,喜欢诗,有功夫就读,可从没像你那样掂量过它们。我像个来到陌生的海上却没有海图或罗盘的海员。现在我想找到自己的方向,也许你能给我校准。你谈的这些东西是从哪儿学来的?”

“我看是读书,学习,”她回答。

“我小时候也上过学的,”他开始反驳。

“是的,可我指的是中学,听课,还有大学。”

“你上过大学?”他坦然地表示惊讶,问道。他感到她离他更辽远了,至少有一百万英里。

“我也要上学。我要专门学英文。”

他并不知道“英文”是什么意思,可他心里记下了自己知识上的缺陷,说了下去。

“我要学多少年才能上大学?”他问。

对他求知的渴望她以微笑表示鼓励,同时说:“那得看你已经学过了多少。你从没上过中学吧?当然没上过。但是你小学毕业没有?”

“还差两年毕业就停学了,”他回答,“可我在学校却总是因为成绩优良受到奖励。”

他马上为这吹嘘生起自己的气来,死命地攥紧了扶手,攥得指尖生疼。这时他意识到又一个女人走进了屋子。他看见那姑一娘一离开椅子向来人轻一盈地跑去,两人互相亲一吻,然后彼此搂着腰向他走来。那一定是她母亲,他想。那是个高个儿的金发妇女,苗条、庄重、美丽。她的长袍是他估计会在这儿见到的那种,线条优美,他看了感到舒服。她和她的衣着让他想起舞台上的女演员。于是他回忆起曾见过类似的仕女名媛穿着类似的衣服进入伦敦的戏院,而他却站在那几张望,被警察推到雨篷以外的蒙蒙细雨中去。他的心随即又飞到了横滨的大酒店,在那儿的阶沿上他也见过许多阔人家妇女。于是横滨市和横滨港以其千姿百态在他眼前闪过。可他立即国目前的急需驱走了万花筒一样的回忆。他知道自己得起立接受介绍,便笨拙地站起身一子。此时他的裤子膝部鼓了起来,两臂也可笑地松垂,板起了面孔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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