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2)
“我看,在大学这个池子里像我这样的鱼并不多。有时我真觉得自己是条离开了水的鱼。我应当到巴黎去,到贫民窟去,到隐士的洞窟里去,或是跟贫苦放一荡的流一浪一艺人在一起。我应当跟他们一起喝红葡萄酒——在旧金山叫做‘南欧红’。我应当在法国拉丁区①廉价的饭店里吃饭,对上帝创造的一切发表激烈的言论,慷慨激昂。的确,我几乎经常确认自己是个天生的极端分子。可我有许多问题仍旧没有把握。在我面对着自己人一性一的弱点时,我便怯懦起来。这常常使我对任何问题都难以纵览全局——人的问题,事关重大的,你知道。”——
①拉丁区:巴黎的文化区,为文化人聚集之处。
他一边谈着,马丁却意识到自己的唇边出现了《贸易风①之歌》————
①贸易风:一种稳定吹拂的风,在北半球从东北吹向赤道,称东北贸易风;在南半球从东南吹向赤道,称东南贸易风。下面提到的东北贸易风在印度洋海面有时又称季候风。
“我最强劲时虽在正午,
可等到夜里月儿透出,
我也能吹得帆地鼓鼓。”
他几乎哼出声来,却忽然发现原来教授今他想起了贸易风——东北贸易风。那风稳定、冷静、有力。这位教授心平气和,值得信赖,可仍叫他捉摸不透:说话总有所保留,宛如马丁心中的贸易风:浩荡强劲,却留有余地,决不横流放肆。马丁又浮想联翩了。他的脑子是一个极容易展开的仓库,装满了记忆中的事实和幻象,似乎永远对他整整齐齐排开,让他查阅,在他眼前发生的一切都可以引起对比的或类比的联想,而且往往以幻影的形态出现——它总是随着眼前鲜活的事物飘然而来。例如:露丝的脸上暂时表现嫉妒时,他眼前便出现了久已遗忘的月光下的狂风场景;又如听考德威尔教授讲话时他眼前便重新出现了东北贸易风驱赶着白色的一浪一花越过紫一红一色的海面的场景。这样,新的回忆镜头往往在他面前出现,在他眼帘前展开,或是投射一到他的脑海里。它们并不让他难堪,反倒使他认识了自己,明白了自己的类属。它们源出于往日的行为与感受,源出于昨天和上个礼拜的情况、事件、和书本——源出于不计其数的幻影,无论是他睡着还是醒着总在他心里翻腾的幻影。
在他听着考德威尔教授轻松流畅的谈话(那是个有教养有头脑的人的谈话)时,便是这样。他不断地看到过去的自己。那时他还是个十足的流氓,戴一项“硬边的”斯泰森大檐帽,穿一件双排扣方襟短外衣,得意洋洋地晃动着肩膀,他的最高理想是粗野到警察管不到的程度——而对这些他并不打算掩饰或淡化。他在生活里有一段时间的确是个平常的流氓,一个叫警察头痛的、威胁着诚实的工人阶级居民的团伙头子。可是他的理想已经改变。现在他满眼是衣冠楚楚、门第高贵的红男绿女,肺里吸进的是教养与风雅的空气,而同时他早年那个戴硬边帽、穿方襟短外衣、神气十足、粗一鲁野蛮的青年的幻影也在这屋里出没。他看见那街角的流氓的形象跟自己合而为一,正跟一个货真价实的大学教授并坐交谈。
他毕竟还没有找到自己持久的地位。他到哪儿都能随遇而安,到哪儿都永远受人欢迎,因为他工作认真,愿意并也能够为自己的权利而斗争,因此别人对他不能不尊敬。但是他却不曾扎下根来。他有足够的能力满足伙伴们的需要,却不能满足自己的需要。一种不安的情绪永远困扰着他,他永远听见远处有什么东西在召唤,他一辈子都在前进,都在憧憬着它,直到他发现了书本、艺术和一爱一情。于是他来到了这里,来到这一切之间。在他所有共过患难的同志们之中他是唯一被接纳入莫尔斯家的人。
可这一切思想和幻影并没有影响他跟随考德威尔教授的谈话。在他怀着理解和批判的眼光听着他时,他注意到了对方知识的完整一性一,也不时地发现着自己知识的漏洞和大片大片的空白,那是许多地完全不熟悉的话题。然而,谢谢斯宾塞,他发现自己对于知识已有了一个总的轮廓。按照这个轮廓去填补材料只是时间的问题。邓时候你再看吧,他想——注意,暗礁!他感到自己仿佛是坐在教授脚边,满怀景仰地吸取着知识;但他也渐渐发现了对方判断中的漏洞——那漏洞闪烁不定,很难捉摸,若不是一直出现他是难于把捉到的。他终于把捉住了,一跃而上,与对方平起平坐了。
马丁开始谈话时,露丝第二次来到了他们身边。
“我要指出你的错误,或者说那削弱着你的判断的东西,”他说,“你缺少了生物学。你的体系之中没有生物学的地位。我指的是如实地诠释着生命的生物学,从基础开始,从实验室、试管和获得了生命的无机物开始直到美学和社会学的广泛结论的生物学。”
露丝感到惶恐。她曾听过考德威尔教授两n课,她崇拜他,是把他看作活的知识宝库的。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教授含糊地说。
马丁却多少觉得他其实明白他的意思。
“我来解释一下看,”他说,“我记得读埃及史的时候曾读到这样的意思:不光研究埃及的土地问题就无法研究埃及的艺术。”
“很对,”教授点点头。
“因此我似乎觉得,”马丁说下去,“既然在一切事物之中没有事先了解生命的本质和构成生命的元素就无法了解土地问题,那么,如果我们连创制法律、制度。宗教和风俗的生灵的本质和他的构成元素都不了解,又怎么能谈得上了解法律、制度、宗教和风俗本身呢?难道文学还不如埃及的建筑和雕刻更能反映人一性一么?在我们所知道的世界中有什么东西能不受进化规律的支配呢——啊,我知道,对于各种艺术的进化过程已经有人神一精一竭虑作过阐述,但我总觉得它们先于机械,把人本身漏掉了。对于工具、竖琴、音乐、歌曲和舞蹈的进化过程已有了美妙一精一彩的阐述,可对于人本身的进化过程呢?对创造出第一个工具和唱出第一首歌曲之前的人类本身的基本的、内在的部分的进比过程呢?你没有思考的正是这个东西,我把它叫做生物学——最广义的生物学。
“我知道我的阐述不够连贯,但我已经尽力表达了我的意思。那是在你谈话时我才想到的,因此考虑得不成熟,讲得也不清楚。你刚才谈到人的脆弱,因此无法考虑到所有的因素。于是你就漏掉了生物学这个因素——我觉得似乎是这样的——而所有的艺术却是依靠这个因素编织出来的,它是编织人类一切行为和成就的经纬线呢。”
令露丝大吃一惊的是,马丁的理论没有立即被粉碎,她觉得教授的回答宽容了马丁的不成熟。考德威尔教授摸一弄着他的表链,一言不发,坐了足有一分钟。
“你知道不?”他终于说话了,“以前也有人这样批评过我——那是个非常伟大的人,一个科学家,进化论者,约瑟夫·勒孔特①。他已经过世,我以为不会有人再发觉我这个问题了河你来了,揭露了我。不过,郑重地说,我承认错误,我认为你的意见是有道理的——实际上很有道理。我太古典,在解释一性一的学科分支方面我的知识已经落后。我只能以我所受到的不利教育和我拖沓的一性一格来做解释,是它们阻止了我。你相不相信我从来没有进过物理实验室和化学实验室?可那是事实。勒孔特说得不错,你也不错,伊甸先生,至少在一定程度上不错——我有许多东西都不知道。”——
①约瑟夫·勒孔特门(JosephLeConte,1823-1901):美国著名生物学家。186一9至1901年在加州大学任地质学、动物学和植物学教授,是达尔文学说最早的支持者之一。作品有《进化论》(1888)。《地质学发凡》(1878)和《宗教与科学》(1874)等。
露丝找了个借口拉走了马丁。她把他带到一边,悄悄说道:
“你不应该像那样垄断了考德威尔教授。可能有别的人也想跟他谈话呢。”
“我错了,”马丁后悔了,承认,“可是你知道么?我激动了他,而他也很引起我的兴趣,于是我就忘了想到别人。他是我平生与之交谈过的最聪明、最育用头脑的人。我还要告诉你另一件事。我以前以为凡是上过大学或是处于社会上层的人都跟他一样有头脑,一样聪明呢。”
“他可是个非凡的人。”露丝回答。
“我也这么想。现在你要我跟谁谈话呢?——啊,对了,让我跟那个银行经理见一见面吧。”
马丁跟银行经理谈了大约十五分钟,露丝不可能要求她的情人态度更好了。他的眼睛从不闪光,面颊也从不泛红。他说话时的平静、稳重使她惊奇。但银行经理这类人在马丁的评价里却是一落千丈。那天晚上剩下的时间里他一直在跟一个印象作斗争:银行经理跟满D陈词滥调的人是同义语。他发现那个军官一性一情温和,单纯质朴,是个身一体不错头脑也健全的小伙子,满足于家世和幸运在生活中分配给他的地位。在听说他也上过两年大学之后,马丁感到纳闷:他把大学学到的东西藏到哪儿去了?然而比起那位满口陈词滥调的银行经理马丁毕竟觉得他可一爱一得多.
“的确,我并不反对陈词滥调,”后来他告诉露丝,“可折磨得我受不了的是,他搬出那些陈词滥调时那神气十足、志得意满、高人一等的态度,和他所占用的时间。他用来告诉我统一劳工党跟民主党合并所花去的时间,我已经可以用来给他讲一部宗教改革史了。你知道么?他在字句上玩花头用去的时间跟职业赌徒拿手里的牌玩花头的时间差不多。有了时间我再跟你详谈吧。”
“我很抱歉你不喜欢他,”她回答,“他可是巴特勒先生的一个红火。巴特勒先生说他忠实可靠,坚如磐石,称他为‘彼得’①,认为银行的一切机制只要建立在他身上便都牢实可靠。”——
①彼得:英语的彼得(Peter)原义为“石头”。
“从我在他身上所见到的那一点东西和我听见他说出的更少的东西看来,对此我并不怀疑;但我现在对银行的估价已经大不如前。我这样坦率奉告你不会介意吧?”
“不,不,挺有意思的。”
“那就好,”马丁快活地说下去,“这不过是我这个野蛮人第一次窥见文明世界时的印象。对于文明人来说我这种印象也一定有趣得惊人吧。”
“你对我的两个表姐妹作何感想?”露丝问道。
“比起其他的妇女我倒更喜欢她俩。两人都非常风趣,而且从不装腔作势。”
“那么你也喜欢别的女人么?”
他摇摇头。
“那位搞社会救济的妇女谈起社会问题来只会胡扯。我敢发誓,如果把她用明星(比如汤姆林森)的思想进行一番簸扬,她是一点独创的意见都没有的。至于肖像画家么,简直是个十足的讨厌鬼。她做银行经理的老婆倒也珠联壁合。对那位女音乐家,不管她那抬头有多灵活,技巧有多高明,表现又是多么美妙,我都没有兴趣——事实上她对音乐是一窍不通。”
“她演奏得很美妙的。”露丝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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