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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2)

她尖声叫了起来:“啊;马丁,别那么残酷。你还一次都没有亲一吻我呢。你简直死板得像块石头。你得想想我冒了多大的风险。”她打了一个寒噤,四面望望,尽管有一半的神色还是期待,“你想想看,我现在在什么地方。”

“我可以为你死!为你死!”丽齐的话在马丁的耳边震响。

“可你以前为什么不敢冒风险呢?”他不客气地问道,“因为那时我没有工作么?因为我在挨饿么?那时我也是个男人,也是个艺术家,跟现在的马丁·伊甸完全一样。这个问题我研究了多少日子了——倒并不专对你一个人,而是对所有的人。你看,我并没有变,尽管我表面价值的突然变化强迫我经常确认这一点。我的骨架上挂的还是这些肉,我长的还是十个手指头和十个脚趾头。我还是我;我的力气没有新的变化,道德也没有新的发展;我的脑子还是当初那副脑子;在文学上或是在哲学上我一条新的概括也没有作出。我这个人的价值还跟没人要时一个样。叫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们为什么现在又要我了。他们肯定不是因为我自己而要我的,因为我还是他们原来不想要的那个人。那么他们肯定是因为别的原因要我了,因为某种我以外的东西了,因为某种并不是我的东西了!你要听我告诉你那是什么吗?那是因为我得到了承认。可那承认存在别人心里,并不是我。还有就是因为我已经挣到的钱,和还要挣到的钱。可那钱也不是我。那东西存在银行里,存在甲乙丙丁人人的口袋里。你现在又要我了,是不是也是因为这个呢,是不是也因为我得到的承认和金钱呢?”

“你叫我心都碎了,”她一抽一泣起来,“你知道我是一爱一你的,我来,是因为我一爱一你。”

“我怕是你并没有明白我的意思,”他温和地说,“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一爱一我的话,为什么你现在一爱一我会比那时深了许多呢?那时你对我的一爱一是很软弱的,你否定了我。”

“忘掉吧,原谅吧,”她激动地叫道,“我一直一爱一着你,记住这一点,而我现在又到了这儿,在你的怀抱里。”

“我怕我是个一精一明的生意人,得要仔细看看秤盘,得要称一称你的一爱一情,看看它究竟是什么货品呢。”

她从他怀里一抽一出身一子,坐直了,探索地打量了他许久。她欲言又止,终于改变了主意。

“你看,我觉得事情是这样的,”马丁说了下去,“那时我还是现在的我,那时除了我本阶级的人之外似乎谁都瞧不起我。那时我所有的书都已经写成,可读过那些手稿的人似乎谁也不把它们放在心上。事实上他们反倒因此更瞧不起我了。我写了那些东西好像至少是做了什么丢脸的事。每个人都劝我:‘找个活儿干吧。’”

她做出个要表示异议的反应。

“好了,好了,”他说,“只是你有点不同,你叫我找的是‘职位’。那个不好听的词‘活儿’和我写的大多数作品一样,令你不愉快。那词粗野。可我向你保证,所有我认识的人把那个词推荐给我时,它也并不好听一点,那是像叫一个不道德的角色把行为放规矩一样的。还是回到本题吧。我写作的东西的出版和我所得到的名声使你的一爱一情的本质发生了变化。你不愿意嫁给写完了他的全部作品的马丁·伊甸,你对他的一爱一不够坚强,没有能使你嫁给他。可现在你的一爱一情却坚强起来了。我无法逃避一个结论:你那一爱一情的力量产生于出版和声望。对于你我不提版税,虽然我可以肯定它在你父母的转变里起着作用。当然,这一切是不会叫我高兴的。然而最糟糕的是,它使我怀疑起一爱一情,神圣的一爱一情了。难道一爱一情就那么庙俗,非得靠出版和声望来饲养不可么?可它好像正是这样。我曾经坐着想呀想吁,想得头昏脑涨。”

“我亲一爱一的可怜的头脑呀。”露丝伸出一只手来,用指头在他的头发里抚一慰地一搓一揉一着,“那你就别头昏脑涨了吧。现在让我们来重新开始。我一向是一爱一你的。我知道我曾服从过我母亲的意志,那是一种软弱,是不应该的。可是我曾多次听见你以悲天悯人的胸怀谈起人一性一的脆弱和易于堕落。把你那悲天悯人的胸怀也推广到我身上吧。我做了错事,希望你原谅。”

“啊,我是会原谅的,”他不耐烦地说,“没有可原谅的东西时原谅是容易的。你做的事其实不需要原谅。每个人都按照自己的思想行动,超过了这个他就无法行动。同样,我也无法因为不去找工作而请求你原谅。”

“我是出于好意,”她解释道,“这你知道,我既然一爱一你就不会不存好意。”

“不错,可是你那一番好意却可能毁了我。

“的确,的确,”她正要抗议却被他一陰一住了,“你是可能毁了我的写作和事业的。现实主义支配着我的天一性一,而资产阶级一精一神却仇恨现实主义。资产阶级是怯懦的,他门害怕生活,而你的全部努力就是让我害怕生活。你可能让我公式化,你可能把我塞一进一个五尺长两尺宽的生活鸽子笼里,在那里生活的一切价值都是缥缈的,虚假的,庸俗的。”他感到她打算抗议。“庸俗一性一——从心眼里冒出来的庸俗一性一,我得承认——是资产阶级的风雅和文化的基础。正如我所说,你打算让我公式化,把我变成你们阶级的成员,怀着你们阶级的理想,承认你们阶级的价值观念和你们的阶级成见。”他忧伤地摇摇头,“而你到了现在也还不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我的话听在你耳里并不是我打算表达的意思。我说的话对于你简直是奇谈怪论,可对于我那却是要命的现实。你至多只感到有点糊涂,有点滑稽,这个从深渊的泥淖里爬出来的小伙子居然敢对你们的阶级作出评价,说它庸俗。”

她疲倦地把头靠在他身上,因为一阵阵紧张,身一子战栗着。他等她说话,停了一会儿,又继续说了下去。

“现在你想让我们言归于好,想和我结婚,你需要我,可是,你听着——如果我的书没有引起注意,我现在还会依然故我,而你仍然会离我远远的。全都是因为那些他一妈一的书——”

“别骂粗话,”她插嘴说。

她的指责叫他大吃了一惊,他不客气地哈哈大笑起来。

“正好,”他说,“在关键时刻,在你似乎要拿一辈子的幸福孤注一掷的时候,你又按老规矩害怕起生活来了——害怕生活,也害怕一句无伤大雅的粗话。”

他的话刺痛了她,让她意识到了自己行为的幼稚。不过她也觉得马丁夸大得过火了一些,心里感到愤慨。两人默不作声,呆坐了许久。她心急火燎地考虑着,他却思量着自己已经消逝的一爱一情。现在他才明白他从没有真正一爱一过她。他所一爱一的是一个理想化了的露丝,一个自己所创造的虚无缥缈的露丝,是他的一爱一情诗篇里的光华灿烂的一精一灵。这个现实的露丝,这个资产阶级的露丝,这个有着种种资产阶级的弱点。满脑子塞着无可救药的资产阶级成见的露丝他从来就不曾一爱一过。

她突然开始说话了。

“我知道你的话大多是事实。我害怕过生活,我对你的一爱一有过错误,可我已经学会了更正确地恋一爱一。我一爱一现在的你,过去的你,一爱一你所走过的道路。我因为你所提出的我俩困阶级不同而产生的差异而一爱一你,因为你的信仰而一爱一你,虽然我不理解你的信仰,但我相信我可能理解。我要花功夫去理解它,甚至包一皮括你的一抽一烟和粗话——它们都是你的一部分,因为它们我也要一爱一你。我还可以学习。在刚才这十分钟里我就学到了许多东西。我能到这儿来就说明我已经学到了许多东西。啊,马丁!——”

她一抽一泣着向他靠了过去。

他拥抱她的手臂第一次表现了温柔和同情,她快活地动了动,脸上闪出了光彩,表明她已经明白他的意思。

“太晚了,”他说。他想起了丽齐那句话。“我是个有病的人——啊,不是身一体有病,而是灵魂有病,是头脑有病。我好像失去了我的一切价值,什么都满不在乎了。你要是几个月以前这样做,情况会不相同,可是现在太迟了。”

“还不太迟,”她叫了起来,“我来告诉你。我会向你证明我的一爱一情成长了。一爱一情比我的阶级和我所一爱一的一切都更重要。我要抛弃资产阶级最喜一爱一的一切。我不再害怕生活了。我要离开我的父母,让我的名字成为朋友间的笑一柄一。我现在就要搬到你这儿来住,只要你愿意,可以和我随意相一爱一。我要以和你一起生活为骄傲,感到快乐。如果我以前曾经背叛过一爱一情的话,那么我现在为了一爱一情就要背叛过去使我背叛的一切。”

她眼里闪着光芒,站在他面前。

“我在等着你呢,马丁,”她低声说道,“等着你接受我的一爱一,你看看我。”

他望着她想道,真是一精一彩。她就这样弥补了她所缺少的一切了,终于站了起来,真诚的女人,超越了资产阶级的传统。了不起,一精一彩,挺而走险。但是,他是怎么了?他并不曾因为她的行为而狂欢,而激动。那了不起的感觉,那一精一彩的感觉只是理智上的。在他应当燃一烧时他却冷冷地估量着她。他的心没有被打动,他意识不到任何对她的欲一望。他又想起了而齐那句话。

“我病了,病得很厉害,”他做了一个失望的手势,说道,“到目前为止,我还不知道我病得这么厉害。我身上少了点东西,我从来没有害怕过生活,可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叫生活填得太饱。我被填得太多,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如果肚子还有缝隙,我现在是会需要你的。你看我病得多厉害。”

他头向后仰,闭上了眼睛,然后像一个哭泣的儿童望着一陽一光透过泪膜遮蔽的眼球忘记了悲伤一样忘掉了他的病,忘掉了露丝的存在,忘掉了一切。以他的眼帘为背景的蓬勃生长的丛丛草木被炽一热的一陽一光穿透了,他望着。绿色的叶丛并不恬静,一陽一光又太耀眼刺目,望着它使他觉得难受。可不知道为什么,他仍然望着。

门把手的声音惊醒了他,露丝已经走到了门口。

“我怎么出去呢?”她眼泪汪汪地问道,“我害怕。”

“啊,对不起,”他跳了起来,叫道,“我出神了,你知道。我忘了你在这儿。”他摸一摸自己的脑袋。“你看,我刚才不大正常。我送你回家去吧。我们可以从仆役的门出去,没有人会看见的。把那窗帘拉下来,一切都会好的。”

她紧挨着他的手臂走过灯光暗淡的市道,走下狭窄的楼梯。

“我现在安全了,”两人来到人行道上,她说,同时从他手臂了一抽一出了手。

“不,不,我送你回家,”他回答。

“谢谢,不用了,”她拒绝,“没有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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