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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戴希在北京的每天都很忙碌,两周多的时间转眼就过去了。又到了周末,戴希却比平时更忙。时近七月,各大高校的毕业招聘和企业推介活动全集中在这段时间,基本都安排在周六和周日,戴希作为西岸化工的人事代表,不仅要赶大型招聘会的场子,还要为新成立的研发中心组织专门的毕业生推介会,简直忙了个不亦乐乎。
  星期天中午将近十二点,北京化工大学昌平校区的小礼堂里走出一大群学生,唧唧喳喳地四散而去。早晨在此举行的西岸化工专场毕业生见面会相当成功,一直等到所有的人都离开,小礼堂内空空如也时,戴希才感到肚子饿了。
  同来的还有两位北京同事,三个人一起收拾干净现场,整理好今天收集到的简历,就一起有说有笑地朝操场边走去。
  “戴希,中饭咱们就去学生食堂解决吧!回市区的话至少一个小时。”
  “好呀,我都快饿死了!”
  “戴希,你怎么上哪儿都背这么个大包,里面到底装了什么宝贝啊?”
  戴希笑着挤挤眼睛,正打算卖个关子让他们猜猜,手机响了。她放缓脚步看短信,突然轻呼:“哎呀,我不能和你们一起吃饭了。有个朋友正好在昌平,约我见面呢。”
  那两个同事点头叹息:“大美女走到哪里都有饭局,那你就自己回市区了?”
  “没问题!周一公司见!”戴希忙不迭地向他们挥手告别。她必须快些走开,否则就再难掩饰慌乱的神情和几欲夺眶而出的泪水。
  她直接跑到学校的北门,立刻就看见李威连站在一棵大槐树下。北京六月正午的太阳很热烈,却并不灼人,时时拂过的清风带来一阵又一阵惬意的清凉。戴希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树荫落在他的身上,把那张轮廓分明的面孔遮在幽深的暗影中,使她一时间分辨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她终于来到他的对面了。
  “你好,戴希。”
  “你好,william。”
  现在戴希能清清楚楚地看到李威连的脸了。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很想看看他的样子是否有些变化,可又徒然地意识到,在他的身上自己的观察力是如此匮乏。每一次见到李威连,对戴希都好像初次相识一般,除了酝酿于心日益增长的亲切和同情之外,她对他这个人的认识缥缈如初,即使他像现在这样实实在在地站在面前,对戴希仍然是捉摸不定的。
  戴希低下头,她还是无法把现实中的他和咨询者x合并起来。虽然明明是一个人,虽然他们之间已发生了许多碰撞,但是在心灵的世界里她与他有多贴近,在日光照耀下的现实中她与他就有多遥远。她有那么多想对他说的话,此刻却一个字都无法启齿。
  “今天早晨你讲得不错。”等了一会儿,李威连才开口讲话,他肯定也想了很多。
  “你也在听吗?”戴希微笑着反问,时至今日,他们之间的交流模式似乎还维持原状——总裁和下属。就这样吧,只要他喜欢。
  “是的,上车吧。”
  戴希这才注意到树下停着的那辆黑色沃尔沃,她看了一眼李威连。
  “先去吃饭。”他说。
  戴希一下子站住了:“去哪儿吃饭?”
  “不知道,慢慢找吧。”
  戴希犹犹豫豫地朝汽车迈步,心里一个劲地后悔,刚才和同事去学生食堂吃饭多好,这下完了,只要和他在一起,马上就会把吃饭忘到九霄云外去的,可是肚子好饿……
  李威连为她拉开车门,等她在副驾驶座上坐好才说:“戴希,你这样是不对的。”
  正午的阳光透过树叶,在李威连的脸上变成点点线线的金光,戴希很意外地看到,他微笑了:“因为我犯过两次错误,你就对我失去信心。戴希,假如你真是心理医生,这种态度会使病人自暴自弃的。”
  他从后座拿过一个纸袋,递给戴希:“三明治和咖啡,就坐在车里吃吧。”
  三明治很香,咖啡还是热的。戴希一边吃一边纳闷,他是从哪里搞来这些的?这里周围连个便利店都看不见。她把脑袋探出车外,朝站在车后的李威连问:“你呢?你不吃吗?”
  李威连摇摇头,仍然沉默地站着。
  戴希从侧视镜里看着他,忐忑和疏远的感觉如浮云散尽……
  她吃饱了,李威连让她坐上驾驶位。
  “你来开车吧。”
  “行,去哪儿?”
  “随便。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他们就这样上路了。戴希发起愁来,要不要直接开回市区呢?可他的意思显然不是这个。她瞥了眼身旁,李威连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前方,戴希什么都没再问,就往高速公路方向开过去。
  因为他们已经身处北京的郊区,避开了从城区向外的车流,公路上面罕见的通畅。今天的天气实在好得叫人欢喜,蓝天和白云似乎能疏解最沉重的愁绪。戴希拿定了主意,全神贯注地开了很长一段时间,身边的人始终悄无声息。她悄悄地看了他好几次,只看见黑色睫毛下的重重阴影。
  “控制好速度,戴希,你总有超速的倾向。”
  就在戴希认定李威连已经睡着的时候,他突然说话了。
  “在美国开惯快车了吧?”
  “我……也不是。”戴希握着方向盘的手心里开始冒汗,“上次在香港,我、我也这样开的。”
  李威连直了直腰:“上次我醉得厉害,根本不知道你是怎么把我弄回酒店的。你车开得很不错,但是要注意这里不是美国。假如在美国,倒是可以给你买辆保时捷。”
  “要那个干什么?”不知为什么,他的话让戴希有点恼火。
  “等我不能动了,让你带我去兜风。”
  “什么?!”戴希以为自己的耳朵出故障了。
  她没有等到回答,只有持续的静默。
  肯定是听错了,戴希告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他们已经出发将近一小时了,前方的路牌上写着——怀柔。
  “大概还要开一小时呢。”戴希说。
  李威连“嗯”了一声,还是没问目的地,看样子他确实不关心去哪里。
  收费站前排了十来部车,戴希把车停下:“我保证不超速,你睡一会儿吧。”靠近了看时,她无法对他眼睛下的青黑视而不见。
  “我也很想,不过估计是做不到。这两个多月我每天都无法入睡。”
  “你原来吃的药呢?”
  “扔了。”
  戴希当然理解他为什么会这样做,她从后座上拖过自己那个双肩大背包,掏出个小药瓶:“你可以试试这个,应该比原来的更好。”
  李威连看着瓶身上的英文:“从你爸那里弄来的?”
  “是。”戴希继续从包里往外掏药瓶,一个个递给李威连,“还有其他几个品种镇静和抗焦虑的药,都是副作用最小的。但是……除非特别不舒服,尽量不要吃它们,或者你可以先问我,比较安全些。”
  “另外还有……”原来戴希的大背包是个连维生素都包括在内的迷你药房。一直等到通过收费处,重新上路时她才唠唠叨叨地把里面的内容介绍完。
  李威连掂了掂背包的分量,微微挑起眉毛:“真够重的。戴希,在你的眼里我就这么脆弱吗?”
  “不是你脆弱……”戴希轻声回答,“是我只能做到这些。”
  “可你并不知道会在北京遇到我?”
  戴希笑笑,前方的道路出现了瞬间的重影,她连忙眨一眨眼。实际上,这些天她不论去哪里都背着这个大包,上海、北京,没有任何区别。在戴希的心中早就等待着这样一次相会,只要能见到他,就决不可以错失机会,她必须要为他做些什么,哪怕所做的微乎其微。
  李威连没有追问下去,而是疲倦地闭起了眼睛。他到底有多累?戴希不敢问,她只能聚精会神地驾驶,尽力把车开得又快又稳。
  之后的一个小时车程,他们再没有交谈过。直到戴希把车开进停车场,李威连才问:“这是哪儿?”
  “红螺山。”
  “你想爬山吗?”
  “我无所谓的……”戴希跟着李威连往山上走去,“这里离北京市区比较远,我想大概人会少些,还有空气比较新鲜吧。”
  人确实比较少,但周末绝佳的天气,沿着山势盘桓而上的登山步道上,仍然到处都有游人的身影。好在山道两旁参天的古松和苍劲的紫藤,还是隔绝了尘世的喧哗,耳边只有山涧淙淙和鸟鸣啾啾,和从远方山巅传来的寺院中的钟声。
  走了一小段,左前方出现一股蜿蜒而下的山涛,轻盈地飘洒进入小小的碧潭。潭后的岔道上怪石嶙峋、草木葱翠,森森的野趣更浓。
  李威连带头拐上岔道,现在他们两个绕到山涧的后方,前方步道上时不时有登山游人的笑语,隔着水雾一晃而过。
  “你怎么想到来这里?”李威连问。
  “上大学时来北京玩,同学带我去过上面那个寺庙,我就记住了。”戴希有些发窘,“你说随便走,我也想不起别的地方。这里不好吗?”
  “很好。可惜的是……我大概不能爬山。”李威连四下看了看,就在一块稍微平坦些的山石上坐下了。
  山中本来就清凉,这里又背阴,戴希觉得浑身凉飕飕的很舒服。但是她看见李威连的额头上密布着汗珠,心里顿时一颤——严重失眠让他的体力比她想象的还要差,戴希非常懊恼,狠狠地跺了跺脚:“都是我不好,我老是犯错……”
  李威连的神态倒很松弛:“你怎么犯错了?”
  戴希愣了愣,她分明感受到一种审慎的质疑,一种含蓄的责备。
  “你有什么要向我解释的吗?戴希。”
  两个多月过去了,她终于等到了这个时刻。可是她能够解释什么呢?戴希的眼前出现了孟飞扬和柯亚萍并肩离去的背影。
  “我无法解释。”戴希抬起头来,眼前有些模糊,“我只能说所发生的绝非我的本意……真的非常、非常对不起。”
  李威连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戴希,你有责任把事情讲清楚。一个人不能生活在阴谋中而不自知,这是很可悲的。”
  戴希没有回答。
  他等了片刻,又说:“那么我该怎么办呢?假如你都不能解释的话,我是否还能继续信任你?”
  戴希咬着嘴唇,他永远都这样尖锐,不轻易放过别人,也决不放过他自己。
  “对不起……”她实在想不出还能说什么别的。
  “戴希,知道我为什么要给你五十万美金吗?”李威连突然换了个话题。
  “啊?”戴希不明白他的意思,怎么又扯上钱了呢?她真讨厌谈这个。
  “我给你那笔钱就是因为,我从来没有信任过你。”
  在戴希震惊的目光中,李威连平静而倦怠地说着:“第一次拿到你的简历时,你作为希金斯教授研究生的身份令我很感兴趣。当时我已中止了在希金斯教授那里的治疗,但事实上我的精神状况相当糟糕,越来越有失控的迹象,而你的出现使我产生了一线希望。因此,我决定把你招入公司,希望你能对我有所帮助。可是毕竟我要展现给你的,是我个人最隐私的秘密,必须要确定你是否百分百可靠,所以我对你展开了一系列的考验:在‘双妹1919’的会面是第一次,香港之行是第二次,我有步骤地向你暴露自己的部分隐秘,并观察你的反应,从而判断你的可靠性……我本以为一切都把握在手中,我是进退自如的。可万万没想到的是,你已经从希金斯教授那里拿到了我的案例,并且根据我所流露的只言片语,相当敏锐地把我和案例联系了起来。这让我很惊讶也很担忧,我最隐私的弱点被你全盘掌握了!戴希,这个世界上你是唯一的一个人。坦白说,如果不是因为巧合,我决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你还远远没有达到让我如此信任的程度。我必须防范由此带来的风险,给你那笔钱就是出于这个目的。”
  戴希目瞪口呆。
  “还不明白?”他淡淡地笑了笑,“如果你是某件阴谋中的一个环节,或者有什么人想要获取你手中的秘密,能够给你开出的条件无非就是金钱。但是我绝对可以肯定,不会有人出的价码比五十万美金更高,何况我还许诺给你今后的升迁和发展。戴希,从利益的角度来说,你只要拿了我的钱,就没有任何理由再背叛我。”
  山涛的流淌之声轰然响起,变得震耳欲聋。戴希瞪着李威连,刚刚过去的两个小时中,她好像已经熟悉了对面的人,一个实实在在的人,突然之间又如幻影般破碎开来。
  “戴希,我是个精于计算的生意人,而且一贯相当成功。”李威连注视着她,自嘲地摇了摇头,“不过这次我失算了,五十万美金也没有替我买到保险。”
  愤怒和委屈冲向头顶——信任,这就是她视如瑰宝的信任,她甚至不惜为此伤害孟飞扬的感情,原来只是自己的一相情愿!
  戴希扭头就走。山涧中飞溅而出的水珠泼到她的面颊上,好像冰凉的泪滴。她咬了咬牙,又返回去。
  李威连仍然坐在山石上,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去而复返。
  戴希问:“就因为生意失败,所以你把钱要回去了,对吗?”
  “我的损失惨重,根本无法挽回。”李威连轻描淡写地回答,居然还微笑起来,“再说,我也没全要回去嘛。”
  “是你自己不让我全转账,我从来就不想要那些钱的!”戴希气坏了。
  “也不想给我治病?”
  戴希愣了好一会儿:“……想的,可我做不到。”
  “为什么?”
  她看着他的眼睛,过去她根本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因为那里面的吸引和隔膜同样强烈,使戴希望而生畏。但是此时此刻,在这双眼睛里戴希只看到令她心疼的坦诚。
  五十万美金买不到的,五万美金更不可能买下。他们达成共识了——信任是无价的,也是脆弱的,但更是真实存在的。
  戴希又往前走了两步,站在李威连的跟前:“我有话要对你说。”
  “说吧。”
  “其实我认为……以你现在的处境,心理治疗并不是必须的。”
  “哦?”李威连露出略微意外的表情。
  接下去的话戴希应该用最专业的姿态讲述出来,这样才能更加有说服力。但是她除了盯住李威连polo衫领口下的第二粒扣子之外,没有任何其他办法消除自己的紧张。
  “根据希金斯教授的诊断,你确实存在有……唔,某种成瘾的心理疾患。”戴希大大地喘了口气,“这种瘾症使你在心理和行为上偏离了社会生活的规范,触犯了某些人伦和道德的界限,就像毒瘾、赌瘾一样,由此可能产生的不利后果都是可以预料的。所以专家建议你接受治疗,你自己也有愿望要摆脱这种瘾症的控制,我记得很清楚的那天,你把我叫去‘双妹’之后,晚上在公司时你对我说,你不想出一点差错。”
  “可差错还是出了,而且是很大很大的差错。社会规范和道德界限都对你的行为做出了强烈的回应,你……”戴希抬起头来,鼓足勇气看进他沉静深邃的眼睛里,“你失去了太多,受到了非常大的打击。这些我……都知道。可是,社会和道德的准则从来就是相对而言的,人类社会发展至今,经历了多少次道德规范的调整。曾经被视为禁忌的行为,又有多少被后世宣布为基本的人权。哪怕就在当代,对于总裁和丈夫所适用的规范,对于一个普通的单身者来说,就绝非那么严格。因此就你目前的状况来说,完全可以更宽容地对待自己,没必要再为了那些事情烦恼。”
  在鸟鸣、风动、钟敲和泉涌的合奏中,山间的寂静一如午后紫藤上的阳光,使人忘却尘世的种种。
  戴希的话音落下很久,李威连才长长地舒了口气,他再次微笑了:“戴希,你把我给弄糊涂了。难道你是想说,我这么个已经一无所有的倒霉蛋,连接受心理治疗也纯属多余,而应该为所欲为、破罐破摔……哦,对了,自暴自弃!你就是这个意思。”
  他完全听懂了她的话,但是还要继续求证——谨慎的家伙、狡猾的家伙、可恶的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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