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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章 孤魂

  这天晚饭过后曾泰又来到了狄府。在书房门口碰上刚奉茶而出的狄春,曾泰一把将他拉住,小声问:“大管家,恩师这几天心情可好?身体如何?”狄春笑道:“看着还不错。毕竟咱家三少爷回来了,老爷脸上不露什么,可我知道他心里头还是很安慰的。三少爷也比过去安份多了,整天张罗着给尚药局供药的事情,不大惹老爷生气了。”
  曾泰连连点头:“这就好,这就好啊。哦,我听说,这次三公子回家,还带来一个美丽的西域部落公主?”狄春一吐舌头:“哟,曾大人,您当了大理寺卿,果然本事见长啊。”曾泰摇头晃脑:“嘿嘿,惭愧,惭愧!”狄春满脸坏笑:“您是听沈将军说的吧……嗯,那位突骑施的蒙丹公主给老爷带了梅先生的信件,老爷见了是喜笑颜开的。”曾泰故作困惑:“大管家,恩师到底是见了信开心还是见了公主开心?”
  “呵呵,这个可不好说啊……”
  “曾泰啊,来了就进屋吧。”门外二人闻声相视而笑,狄春侥挠头:“曾大人快请进去吧。我还要安排人去相王府接斌儿那小祖宗。这小家伙现在成天被临淄王拖着玩什么马球,咱家老爷且不放心呢,可又不好薄临淄王的面子。”
  “哦,大管家请忙。”狄春点头走开,曾泰推门进屋,躬身作揖道:“学生见过恩师。”狄仁杰放下手中正在翻看的试卷,微笑着招呼:“曾泰啊,坐吧。”
  曾泰落座,瞧着满案的试卷,问:“恩师,此次会试的榜单快出来了吧?”狄仁杰转了转脖子又捶了捶腰,叹道:“是啊,总算是尘埃落定。这份名单明日一早就送去给圣上审阅,如无意外,再过三天便可发榜了。”曾泰也不禁跟着感叹:“这可又是件功德无量的事情啊,恩师,您太辛苦了。”
  狄仁杰含笑不语,端起茶盏细细抿了一口,曾泰犹豫着又问:“恩师,那杨霖……”狄仁杰放下茶杯,沉声道:“说起来,他的文章还真能排得上榜。”
  “是吗?!”
  “不过……”狄仁杰又微微摇了摇头:“他身上疑云重重,又似牵涉着极其凶险的罪恶。这样的人,在真相大白之前,是不适合推荐给朝延的。”
  “这倒也是。”曾泰皱起眉头来附和。狄仁杰啜了口茶,方冷冷地问:“怎么?他还是什么都不肯说?”
  “嗯,是啊。”曾泰无奈地摇头:“自始至终痴痴呆呆的样子,就是一口咬定要见到母亲,否则就什么都不肯说。”
  “他的母亲仍然没有消息7”
  “没有。”
  狄仁杰站起身来,在屋里慢慢踱起步来:“其实即使杨霖不开口,我们也还是基本可以确定,沈槐就是将他引到我面前来的幕后之人,问题是,沈槐这样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他的背后是不是还有更黑暗的力量?最主要的是,他究竟是不是……”狄仁杰的声音低落下去,深沉的怅惘不经意间覆上面庞,令他刚刚流露出的喜悦瞬间又变得黯淡。
  曾泰的降中隐隐作疼,狄仁杰在杨霖这个案件上的犹豫不决、瞻前顾后,是曾泰从来不曾在他身上看见过的:他甚至至今都不敢直接去讯问沈槐,而只是三番五次地试探,不惜贻误查清真相的时机……因为什么,不就是为了“谢岚”这两个字吗?!曾泰常常会忍不住想,假如沈槐真的是谢岚,那对于狄仁杰来说恐怕不是喜讯,倒反而是个灾难吧。但是这个想法,曾泰是绝对不敢,也不忍对狄仁杰明言的。
  “曾泰啊,目前最关键的还是要让杨霖开口。”狄仁杰思忖着道:“既然杨霖说他老母在沈家帮佣,杨霖一定是担心沈槐对母亲不利,才死咬牙关不肯说话。”曾泰回道:“可是我都派人偷偷打听过了,那何氏在会试前几天就离开沈家,至今未归。姓赵的贡生那里我也让人盯着,一旦见到有老妇人上门就别放过,可至今一无所获……恩师,您说何氏会不会真的被沈……”
  狄仁杰打断曾秦:“曾泰啊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此刻我们手上没有半点线索,就算直接去问沈槐,也问不出任何究竟的。前两日我不过稍稍言语相激,这些天他、他就不怎么在府里露面了。”沉吟半响他苦笑着对曾泰道:“我还是不想太逼迫他。因此曾泰,仍要麻烦你多想想办法,找一找何氏……至少现在杨霖在我们手中,这条线索好歹算是保住的,只要想办法尽早让他开口就行了。”
  “是,学生定当竭尽全力。”
  沉默良久,狄仁杰才又悠悠地道:“但愿何氏只是躲藏起来了。等到发榜之日,我想她只要活着,就一定会出现的。”曾泰紧闭双唇点了点头,他虽算不上才智出众,但对狄仁杰的了解还是帮他一下窥透了对方的内心。狄仁杰生怕何氏遇到不测,并非全是为了案情,甚至也不全是出于对杨霖和何氏这母子二人的同情,更多的恐怕还是对“谢岚”的关注——狄仁杰需要真相,更需要一个能够令他感到安慰的真相,而不是罪恶……想到这里,曾泰不觉有些神思恍惚:谢岚啊、谢岚,难道你对面前的这位老人就没有丝毫的怜悯吗?他已风烛残年,时日无多,不管曾有什么样的怨恨,真的就不可以放开吗?
  “唉呀,三少爷!三少爷!您小心着点啊……”喊声连连骤然打破狄府后院的宁静,狄仁杰和曾泰吃惊不小,一齐朝外望去,就听到门外传来踢里趿拉的脚步声,仆人忙乱的呼喊中突然冒出狄景辉的嗓音,扯着长腔高声吟颂:“广开兮天门,纷吾乘兮玄云。令飘风兮先驱,使涷雨兮洒尘……纷总总兮九州,何寿夭兮在予……”
  狄仁杰的脸色一沉,快步来到门前把门一拉,正好狄景辉在两、三个家仆的搀扶和簇拥下,跌趺撞撞而来,差点儿撞到狄仁杰身上。曾泰紧跟上前,就见狄景辉满脸通红、醉眼斜睨,浑身酒气扑鼻而来,不由心中暗惑:这位三公子,怎么故态复萌?
  狄景辉摇晃着站定,使劲瞧了瞧狄仁杰,笑道:“爹啊,儿子今天多喝了两杯,您别、别生气。我……也是为公、公事应酬。”狄仁杰鼻子里出气:“公事应酬?就应酬成这样子?!总算你还认识家、认识我!”狄景辉打了个酒嗝:“呃……爹,我没醉。今天纯、纯属意外!谁知道太监也、也那么能喝?儿子想,无论如何不能……不能输给几个阉、阉货吧?”
  曾泰差点儿笑出声,这方想到尚药局如今确是由几名内侍把持着。狄仁杰也给气乐了,摇头叹息:“左一个阉货,右一个阉货,你这副口齿还想当好皇商?我真替你担心啊!”
  “没事!”狄景辉一挥手:“爹您尽管放心,儿子心里有数着呢!今天请客的那位内给事段公公,我一眼……就看出他是个人特,可、可是给足他面子的!”
  “段沧海?”狄仁杰不觉捋了捋胡须,若有所思地道:“内给事段沧海公公,是内侍省的主管,却与尚药局没有直接的关系,他为何会请你饮宴?”
  “这我哪里知道啊。”狄景辉接过仆人端来的醒酒汤,一口饮干,撇撇嘴道:“渴死我了!”他的一双眼睛虽然红红的,但其中光彩熠熠并不混浊,只听他语带狡黠地说:“这位段心公还真是好学之人,呵呵,硬要我给他讲西域的风土人情……嗯,还和我聊经书辞赋,端的是满腹才学啊!”狄仁杰目光深沉:“你方才吟的‘大司命’也是今晚谈到的?”
  狄景辉敲了敲脑袋:“啊?想不起来了……我吟‘大司命’了?哦,似乎是……谈到了生死什么的……这大司命主宰凡人生死嘛……”他大大地打了个哈欠:“我可撑不住了,爹,儿子先去睡了啊。”
  “去吧。”狄景辉朝父亲和曾泰拱了拱手,跟跄着刚要走开,又从怀里摸出张字条来,双手递过来:“呃……我这脑子,糊涂了!爹啊,今天那段公公还、还给我看了几件宝器,说他爱好收藏,那些都是一向收罗来的……我也不太懂,就说了几句好话。结果他、他就列了个单子,说让我呈给您看看!”
  狄仁杰接过单子,狐疑地问:“为什么要给我看?我并不擅长收藏啊。”狄景辉已经走出几步,又扬声道:“咳,让您看您就看看呗!我觉得这位段公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哦……”曾泰望着狄景辉的身影歪歪斜斜地消失在树荫深处,突闻身边狄仁杰在说:“曾泰,你也来看看这张单子。”
  “哦?”曾泰忙接过来浏览,忽然惊道:“恩师!这、这里列的器特名称怎么如此眼熟?”狄仁杰面沉似水,慢吞吞地道:“是的,这里所列的全都是当初鸿胪寺少卿刘奕飞监守自盗,至今下落不明的国之瑰宝!”
  曾泰悚然无语,狄仁杰沉吟着又道:“曾泰啊,你记得吗?当初我们曾就刘奕飞的死与周梁昆有过一番对质。”
  “是的,恩师。当时您用严密合理的推断,逼使周梁昆承认了他杀死刘奕飞的罪行。”
  “嗯,”狄仁杰轻捋胡须,慢慢踱下台阶,在书房门前的院落中散起步来:“当时,周大人供称的理由就是刘奕飞盗取四方馆库藏国宝,他担心自己被牵连才下杀手。而我对周梁昆真正的杀人动机却始终有所怀疑,因此让你先将此案压下,同时派了沈槐监控周梁昆的行止,期望能够发现新的线索,同时也设法找到失落的宝物。”
  “是这样的。”曾泰连连点头,迟疑了一下又道:“不过沈将军那里的监控始终没什么进展,倒是这周梁昆大人前些天莫名其妙地死在赛宝大会上,又成一桩新的谜案。”
  狄仁杰看了曾泰一眼,意味深长地道:“沈槐的监控确实没有进展,当然了,周梁昆受到惊吓后收敛言行,其间我们又跑了趟陇古道,沈槐那里没有什么发现也不能怪他。只是今天的这张单子,让我突然有了个新的想法。”
  “哦,什么新想法?巴师?”
  “我在想,莫非所有这些事情之间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你看,去年腊月周梁昆因为鸿胪寺的宝物杀了刘奕飞,大半年后在众目睽暌之下亲手毁了鸿胪寺的宝物后自杀。而今天我们又收到了这样一份显然是刻意经景辉之手送到我面前的、鸿胪寺遗失宝物的清单……曾泰你想想看,会不会这几件事情本身就是一脉相承的呢?”
  曾泰似有所悟地颌首:“有可能,真的有可能啊。这桩桩件件都离不开鸿胪寺的宝物……不过,学生有个疑问:当初周梁昆供称,就是为了不让刘奕飞盗宝的案情外传,才冒险将他杀害。因此知道鸿胪寺失却宝物详情的只有您、我和周梁昆三人,那么内侍省的段公公又是从何而得这份单子的呢?”
  “这个问题问得非常好。”狄仁杰思忖着回答:“我觉得,段公公特别接近景辉,向我传递这份名单,想表达的意思无非是:他知道部分内情,并且还想与我们在某些方面进行合作。此外,方才我听景辉醉意朦肫中在吟的‘大司命’,仿佛也有些玄机。”
  “玄机?!”曾泰有点儿摸不着头脑。狄仁杰微笑:“司命就是主宰生死的意思。景辉不会无缘无故吟起此辞,听他刚才的醉言醉语,应该也是酒席上有人特别提起的。生死,生死,曾泰,你不觉得这个词很耳熟吗?”
  曾泰大声道:“生死簿?!”
  “是的,生死簿.还记得去年腊月二十六日那个不平静的夜晚吗,一连发生三桩和‘生死簿’有关的案件,看来直到今天,‘生死簿’还在纠缠着我们,还在持续不断地牵扯出新的案情,新的人物……”狄仁杰低下头,自言自语道:“看来我应该去会一会这位段公公,想必他会有些话要对我说。”
  “这样吧,曾泰。”狄仁杰沉思片刻,又道:“你设法去帮我查一查段沧海公公的来历,以及他与周梁昆大人之间的关系,年代越是久远的事情越需留意。要快,我想尽快面晤段公公,在此之前若能多做些准备,知已知彼最好。”曾泰连忙应下,看看天色已晚,就要告辞。
  他还没走,沈槐大踏步地迈进月洞门,满面春风地向狄仁杰和曾泰抱拳致意。狄仁杰上下打量着他,面露微笑道:“哦?怎么沈将军今天有空过来啊?这几天听说你很忙,都不怎么照面。”沈槐身躯笔挺,神态自若地回谷:“大人,您天天阅卷忙得头也不抬,沈槐每日都在门前应卯,只是不敢打搅您。”
  曾泰听得一愣,虽然狄仁杰私底下挺随和,没什么架子,连狄春偶尔也敢与他调笑几句,但像这佯直接的顶撞还是绝无仅有的。曾泰偷瞥了狄仁杰一眼,却见他面不改色,笑容中似乎更添了几分慈祥,曾泰的心中又是隐隐抽搐,情不自禁地暗暗感叹:还真是从未见过李元芳用这种态度对待过狄仁杰啊……可惜斯人已去,莫非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哦,如此还是老夫错怪你了。”狄仁杰依旧和颜悦色地和沈槐说着话:“不过我可真听说,你这些天老往周府上走动。正巧老夫和曾大人谈起刘奕飞的案子,你最近在周府可曾有些新的发现?”
  “新的发现?”沈槐略显诧异,想了想才道:“关于刘奕飞大人的案于,卑职的确没查出什么线索.至于最近卑职常去周府嘛……并不是为了查案。”他突然住了口,脸上的表情十分微妙,有些尴尬又似有些喜悦。
  曾泰看得困惑不已,正等着狄仁杰发问,哪知他又转换了话题:“沈愧啊,老夫上次对你说起过,景辉一直想找机会答谢你那堂妹,老夫也有这个心愿。假如你堂妹不惯赴宴,老夫倒想出个法子,花朝节时她与靖媛小姐曾陪老夫同游天觉寺,玩得很尽兴啊。要不然过几天的重阳节,老夫做东请大家一起再游天觉寺,如何?我让景辉把蒙丹公主也请上,大家热热闹闹地赏个秋。只可惜靖媛小姐还未出七,这次无法同行……”
  沈槐垂下头不搭腔,狄仁杰稍待片刻,很耐心地问:“沈槐啊,你觉得如何?”沈槐终于抬起头来,神色变得很阴沉,他一字一句地回答道:“大人,我堂妹阿珺好几天前已经离开洛阳了。”
  “离开洛阳,她去哪里?”
  “去西域。”
  “去西域?!”狄仁杰和曾泰齐齐惊呼。狄仁杰少有地急迫:“沈槐,你堂妹去西域做什么?”沈槐深吸口气,目光中隐现寒光:“大人,日前您的公子狄景辉给卑职带来一封书信,是突骑施部落王子乌质勒,哦,也就是梅迎春写来的。他在信中向阿珺求亲,说要娶她做未来的汗妃。我问了阿珺自已的意思,她很愿意,因此我就做主让她西行了。”
  曾泰惊呆了,等回过神来再看狄仁杰,只见老大人的脸色发青,花白的胡须连连颤抖,翕动着嘴唇却发不出声音。曾泰有点儿担心,上前想要搀扶,狄仁杰一把将他伸出的手打落,大跨步逼在沈槐的跟前,劈头便问:“沈槐,你这是故意所为吧?!”
  在他凌厉的目光下,沈槐不得不低头,但语气仍旧强硬:“大人,这是卑职的家事,您就不必操心了吧?”狄仁杰对他的话置之不理,只急迫追问:“阿珺姑娘是什么时候走的?”
  “已走了五天。”
  “她一个人走的?有没有人相送?”
  “没有。我给她雇了辆车,和一位很可靠老实的车把式。乌质勒说收到书信后会亲自去凉州迎亲,因此阿珺只要到凉州就行了,问题不大。她没有多少行李,何况又不是娇小姐,向来能吃苦……”
  “够了!”一声愤怒至极的吼声打断沈槐的话,曾泰震惊地望过去,看到狄仁杰一张气得变形的脸。
  “沈槐,我没有想到,真的没有想到,你居然会做出这样的事情!让如此柔弱纯朴的一个女子,孤身一人前往西域,身边连个送亲的人都没有,沈槐,你不觉得你太无情、太冷酷了吗?!你、你……”狄仁杰点指沈槐,双唇直抖,好一会儿才能继续说下去:“沈槐,不要以为我对你的所作所为毫无感受!更有要以为我对你容忍你就可以为所欲为!我知道,你这样做无非是为了取悦周靖媛,为了攀附侯门,但你扪心自问,这样做就真的值得吗?如此对待唯一的亲人,你的良心就能过得去吗?!”
  “大人,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沈槐还要争辩,狄仁杰抬手往门外一指:“你什么都不要说了,老夫现在不想再听你说任何话,也不想再见到你!你……走吧!”沈槐的脸上红白交错,牙关紧咬着朝狄仁杰抱了抱拳,一扭身就昂首挺胸地走了出去。
  曾泰瞠目结舌地看着他的背影,耳边听到狄仁杰喃喃的话语:“他怎么会这样?他为什么会这样?!啊?曾秦,你说、你说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恩师,我……”平生第一次面对向自已求助的狄仁杰,曾泰无言以对,况且沈槐的表现也实在太出人意料,太让人震惊。狄仁杰兀自摇着头:“不行,必须要把沈珺找回来,她很有可能就是……狄春!”他厉声喊喝,狄毒应声而入:“老爷。”他的表情也很复杂、郁闷,显然已把刚才的一切都看在眼里。
  狄仁杰竭力镇定心神,吩咐道:“狄喜,我命你速速出发去追赶沈珺小姐,她一个女儿家必然走的是大道,晓行夜宿也不会走得太快。你就沿着官道一路追下去,沿途留意各处客店,细细打听,无论如何要把她找到,并且必须将她请回洛阳,否则你也别回来见我了!快去!”
  “是……”狄春苦着脸答应,又壮起胆子道:“老爷,我是可以想方设法追到沈小姐,但她愿不愿意跟我回来,这小的就没把握啊。”
  “绑也要把她绑回来!”狄仁杰大喝一声,狄春垂下脑袋往门外退,狄仁杰又把他叫住:“你先去做些准备,我来写封短信,你带在身边,见到沈小姐后呈蛤她看,她看后必会随你回来。”
  “是。”
  狄春急促的脚步声消失,院子里骤然安静下来,狄仁杰呆呆地站在原地,许久没有动静。曾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正自踌躇,却听狄仁杰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仿佛掏尽了肺腑一般空虚、无望:“曾泰啊,难通是我错了?是我的判断失误,还是我的应对不当?怎么事情竟会发展到这个地步?他把沈珺赶走,绝不单单是为了得到周靖媛,他是想阻止我们从沈珺那里了解到更多的线索,从而揭露他的身世……乃至阴谋!我考虑到了他的戒心,我也考虑到了他的怨恨,我煞费苦心、步步为营,想方设法地周旋,在暗中引导他,就是为了让他不要在歧路上越滑越远,谁知他竟因此更变本加厉……曾泰,你说说,老夫何曾这样办过案!我、我是不是真的错了?!”
  他真的错了吗?是错认了人,还是错待了人?抑或这一切从最初起就是个误会?是命运向他开得一个大大的玩笑?月上中天,在秋风中婆娑摇摆的树枝间晴光如霜,洁净而寂寥,狄仁杰跌坐在树下的石凳上,心痛难抑:谢岚、谢岚!难道自已人生中最后一点发自内心的愿望,竟要堕入这样卑劣可耻的结局?!他不甘心,不甘心呐……
  “是身如焰,从渴爱生:是身如幻,从颠倒起:是身如梦,为虚妄见:是身如影,从业缘现:是身如响,属诸因缘:是身如浮云,须臾变灭:是身如电,念念不住!”衰老的噪音颤抖地念着经文,却听不出空灵与觉悟,只有越来越尖厉的悲苦和绝望,频频冲击听者的心房。终于,身边那聚精会神聆听着的年轻人忍受不下去了,轻声打断道:“了尘大师,了尘大师!您累了吧,请稍歇片刻。”
  了尘丝毫都不理会,反将手中的木鱼敲得更响,他枯槁衰败的脸上已泛出死灰,仍执着地喋喋不休:“是身不净,秽恶充满:是身为虚伪,虽假以澡浴衣食,必归磨灭……是身如丘井,为老所逼:是身无定,为要当死:是身如毒蛇、如怨贼、如空聚、阴界诸入所共合成!”诵到末句,凄悼悲恸如濒死的哀鸣,撕裂人心,身旁的年轻人坐立不安,刚一抬头,就见了尘两手一松,木鱼锤和佛珠齐齐落地,身子直挺挺往后便倒。
  “糟糕!了尘大师,了尘大师!”李隆基眼明手快,一把托住了尘的背部,将他的头轻轻靠在自已的肩上,一边朝禅房门外喊:“风太医,快请进来!”风太医疾步而入,与李隆基一起将了尘放平在禅房中,开始凝神切脉。
  李隆基焦急地盯着风太医的脸,片刻见风太医放下了尘的手腕,忙问:“太医,大师情况如何?”风太医长叹一声:“已病入膏育,只不过虚延时日罢了。”李隆基皱紧眉头,看了看了尘双目紧闭,毫无血色的脸,也不觉叹息:“难怪他诵经时哀音不绝,心里想必也很明白了。可真是……风太医,难道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了吗?”
  风太医张了张口,尚未说出话来,门口有人疾步踏入,嘴里还喊着:“了尘,了尘,我有急事要告诉你……”李隆基从禅床上直蹦起来,冲到那人面前:“国老,您怎么来了?”狄仁杰倒愣了愣,猛然回过神:“哦,是临淄王……”他嘴里打着招呼,一眼看到禅床上的了尘,风太医也向他行礼:“狄大人。”
  “嗯,了尘怎么样?”狄仁杰已坐到了尘身边,三指切于腕上.李隆基肃然道:“国老,风太医说大师情况不妙,恐怕时日……无多了。”狄仁杰摇了摇头,其实他自已的脸色并不比了尘好看多少:“暂时还没有性命之虞,不过忧思过甚伤及五脏,更兼心脉俱损……唉!”他朝风太医点手:“既然太医在此,还请开方,多少可为大师减轻病痛。”
  风太医应承着去外屋开方,狄仁杰又端详了一阵昏迷中的了尘,才扭头对李隆基淡淡一笑:“临淄王真是位有心人啊,还想到带御医来给大师诊治.老夫替了尘谢谢王爷。”李隆基诚恳地道:“国老,隆基对了尘大师仰慕已久,一直想来请教佛法,怎奈大师从不轻易接见外人,所以始终没有机会。盂兰盆节那天在天觉寺前抢面果,就是为了一睹大师尊容,哪想到又让斌儿这小子给搅了局。”
  狄仁杰轻捻胡须:“那么今天呢?”李隆基道:“最近几日隆基听说了尘大师病势日沉,又不肯延医治病,因而特意带了御医过来给大师瞧病。不过刚才大师昏迷前,一直都不同意风太医进前来,我只好命太医在外等候。”狄仁杰又是淡淡一笑:“临淄王,老夫问的是,今天了尘大师如何就同意面见王爷了呢?”
  李隆基依旧十分诚恳地回答:“因为隆基指出了大师的真实身份,并以亲情相求,大师才肯与我晤面的。”
  “哦,真实身份?”李隆基正色道:“国老,隆基知道国老是了尘大师最亲近的朋友,也是在世唯一几位知道大师身份的人。其实隆基此来不为别的,只是痛惜大师的命运太多舛,想代表李氏家族,向这位叔祖父尽点绵薄的孝心罢了。”
  “嗯。”狄仁杰颌首,撑着双腿要起身,李隆基从旁伸手相搀,有些担忧地道:“国老,怎么您的脸色也这么差?您年事已高,还是不要太过操劳才好。”狄仁杰拍了拍他的手:“生死有命,活到我这个岁数,早已把这些都看开了。临淄王心怀善念,大师能有这样的孙辈,应该感到慰籍。”
  两人并肩走出禅房,风太医呈上方子,狄仁杰浏览一遍,道:“很好,谢过太医。”风太医告退去准备药材,李隆基扶狄仁杰在外屋坐定,狄仁杰细细打量着年轻王爷英姿勃发的身影,微笑道:“王爷,老夫有个疑问,不知当问不当问。”
  “国老但问无妨。”
  狄仁杰的目光中透出慈爱和狡黠的光芒:“临淄王,据老夫所知,了尘大师的真实身份乃是本朝最高的机密之一。除了先帝和当今圣上,也就是老夫因机缘巧合而知,其他人,甚至包括王爷的父亲——相王爷都未必清楚吧。怎么临淄王就知道了呢?”
  李隆基坦然答道:“本来的确如国老所说,大家都只知了尘乃佛学大家,却无人知晓他就是二十多年前已死在法场上的汝南郡王。不过在去年末圆觉和尚从天音塔上摔死以后,这个秘密就在几位李氏宗亲间揭开了,据隆基所知,圣上至少告诉了太子殿下和我爹。”
  “哦?竟然是这样?”狄仁杰颇感意外,追问道:“去年末圆觉和尚醉酒摔下天音塔,与了尘大师的身份有什么关系?为何圣上就此将真相告知了太子殿下和相王爷呢?”李隆基笑了,俊朗的面孔带上一丝小小的得意:“国老您有所不知,那圆觉和尚是个内卫,而且品级颇高呢。”
  “内卫?”狄仁杰表面上不动声色,脑海中却如灵光乍现,迷雾深锁中的景物似乎正变得清晰……
  “嗯,是的。”李隆基认真地点了点头,道:“据隆基了解到的内情是,自了尘大师遁入空门,出家在天觉寺后,一方面为了保证他的安全,另一方面嘛,也是圣上对李氏宗族始终存有戒心,当时她就说服了先帝,在了尘大师的身边安插下内卫,对大师进行监控。”
  “原来是这样,所以圆觉和尚就是阴潜在了尘身边、监视他的内卫,”
  “对。国老您假如去查阅天觉寺的记录,会发现圆觉和尚是十年前由江南游方到此,被方丈收留后成了库头僧。但这记录其实是修改过的。事实上,圆觉在二十四年前,了尘大师剃度在天觉寺后不久就来了。”狄仁杰慢条斯理地应道:“难怪老夫听说,这圆觉和尚一向嗜酒如命,还荤腥不忌,可寺中长老们却从不对他责罚。想来这么一个小小的库头僧,本就不该如此妄为,何况天觉寺这样一所远近闻名的大寺院,要不是深有内情,只怕圆觉早就给赶出去了。”
  “国老说得在理。”李隆基谦恭地道:“我还知道,圆觉潜入天觉寺之前,一直在东西两京以替人求子招摇撞骗,诱奸了不少求子心切的良家妇女,犯下桩桩恶行,事发后他为保性命,便同意加入内卫,接受了潜进天觉寺监视了尘大师的任务,直至他从天音塔上摔死为止。”狄仁杰颔首:“当今之世,确有不少奸恶之徒假借释、道之名行可耻之事,像圆觉这样暴卒于天音塔下,也算是恶有恶报。唔,咱们还是说正题。临淄王,你还没有告诉老夫,为何圆觉摔死之后,圣上就决定将了尘的真实身份告知你们呢?”
  李隆基道:“哦,是这样的。圆觉意外死亡后,圣上便要决定是否再派内卫到天觉寺。但她思之再三,认为大师已是风烛残年,且遁入空门这么久,再对他顾忌似无必要。况且国老您也知道,圣上最近两年来对李姓宗嗣又有所亲近,对过去的杀伐亦有悔意,了尘大师已成一代佛学大家,圣上对他宽宥,就是为自己积德,因此她老人家最后决定,就从圆觉之死后放弃监视了尘。也是从那时起,她将大师的真实身份告知了太子殿下和我爹,希望他们能对大师行子嗣之仪,多尽一份孝心。只不过……”李隆基不知不觉皱起眉头:“我们既知大师不愿暴露俗家身份,也不敢妄加亲近。若不是最近几日天觉寺来报,走师病势日沉,恐不久于人世,还坚拒所有的医药,今天我才会带上御医,硬闯大师的禅座。”
  说到这里,李隆基直视狄仁杰,咄咄逼人地问:“国老,我方才听了尘大师诵经,他的心中竞似有无尽的悲苦,按说他礼佛多年,早该抛开世俗烦恼,怎么还会如此纠结?难道大师有什么解不开的宿孽吗?”狄仁杰喟然长叹,只是摇头不语。李隆基也不好刻意追问,两人正沉默着,屋内了尘有了动静,狄仁杰和李隆基对视一眼,李隆基十分识相地朝狄仁杰拱了拱手:“国老,您与大师有话说。隆基就先告辞了。”
  坐到了尘的身旁,望着他灰白空洞的双眸,狄仁杰凝噎半响。了尘摸索着抓住他的手:“怀英兄,我知道你来看我了,是岚岚有消息了吗?还有我的女儿……”狄仁杰紧握了尘枯木般的手,喃喃着:“大师,我狄怀英让你失望了。我有愧啊!”
  了尘眼中刚刚出现的神采又暗淡下去:“怀英兄,我大概等不及了,真的等不及找到他们了。”
  “大师,我……”狄仁杰心如刀绞,活到古稀之年,他还从未像今天这样无措、无助和孤独。对了尘说什么好呢?说很有可能是他女儿的姑娘,那个温婉可亲、淳朴善良的姑娘,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被逼走了?而造成自己这样失误的原因,仅仅是出于对“谢岚”的顾虑!面对了尘摇摇欲熄的生命之火,狄仁杰不得不反省自身,终究还是有私心啊。在他的心中,“谢岚”的分量超过了那个可怜的姑娘,只因他是——郁蓉的儿子。
  九月的兰州,已是深秋。北风一阵猛似一阵,黄河中浊浪滔天,滚滚拍岸,雄浑壮阔激荡天地。河岸边的山峦上,绿意尽消,只余莽莽黄土跌宕起伏:犬牙交错的碎石间,凋林败草,莫不在凛冽的北风中折腰伏低。好一派萧瑟秋意,更使离人肠断、愁绪无边。
  黄河上小小的一叶渡船,正在混浊的激流中穿行。河上寒风凛冽、河水汹涌湍急,渡客们全都畏缩在船舱内。船身不停地颠簸摇摆,浑黄的浪涛泼溅入船,淋湿大片甲板。船家摇动木桨,一边努力平衡着船身,一边对船尾站着的姑娘大声叫唤:“我说这位小姐,外面太凉,浪头又大,弄不好还有危险,快去舱里坐下吧。”
  那披着黑色风衣的身影纹丝不动,依旧面向河水,幽暗的双眸中只有逝水东流,就如她生命中那点卑微的希望,也无可挽回地离她而去,再不回头。又一个大浪扑来,船身剧烈摇晃,沈珺单薄的衣裙被打得湿透,她却毫无察觉,自从诀别洛阳,她已如行尸走内,只是本能地向西而去,哪怕绝望至死,也还是要奉行他的要求,这,就是她现在活下去的全部理由。
  “唉。”船家摇头叹息,就连他这么个粗人也能看出,这可怜的姑娘必定是遇上了天大的难事,各人有各人的命吧……他心里念叨着,不忍心再看再想.便集中注意力挥动船桨,小心翼翼躲开又一个湍急的浪头。
  船舱内,沈珺的车把式老丁缩在角落里,愁眉苦脸地看着几件行李,耳边不时飘进其他渡客的只言片语。一对中年夫妇正在商量着行程,那锦衣妇人道:“我说相公,今天天色不早了,要不等渡到对岸咱们先歇宿了,明日再赶路?”她的丈夫肥头大耳,形容粗俗,一望而知是名商人,不耐烦地撇嘴:“你想得倒美,对岸方圆几十里都是荒地,哪有歇宿的地方。要歇也得赶到金辰关内再歇!”
  老丁迟疑着接口:“嗯,我们今天倒是要在金辰关外歇宿……”中年夫妇一起回头看他:“你们?”老丁指了指船尾:“我是赶车的,就是外头那住沈小姐雇的我。她说金辰关外的荒原上有她家的老宅,今天过河后先歇在那里。”妇人高兴了:“哟,相公,说不定我们可以去这位小姐家借宿?”
  她的丈夫还未开口,旁边一个书生摇头晃脑地插嘴:“不可,万万不可啊!”
  “为什么不可?”商人夫妇和老丁一齐发问。那书生皱起眉头,满脸危言耸听的样子:“你们都是外来之人,所以不知道吧?那金辰关外的荒原上闹鬼!”
  “闹鬼?”这下整个船舱的渡客都竖起耳朵来,书生有些得意:“就是闹鬼!闹得可厉害呢,都大半年了。”老丁期期艾艾地问:“那方圆十几里,好大一片地吧?也不会都闹鬼吧?”书生横了他一眼,突然抬高声音:“不对,你方才说什么金辰关外老宅?”
  “是啊。”书生一拍大腿:“不好!恐怕你们要去的就是凶宅鬼屋!”
  “啊?!”老丁张开结舌:“你……你怎么知道?”
  书生大声道:“你们有所不知,这金辰关外遍地赤野,以前不闹鬼的时候都荒僻地可怕,行路之人一般不敢耽搁,更没听说过有人定居。可就在今年年初,刚过完新年后不久,就有路人在夜间看到荒原上鬼火闪动,一连数月夜夜不宁啊。”
  “天哪,”妇人吓得面色发白,忙问:“这是孤魂野鬼吧?”书生连连摇头:“据说不是的。后来有些胆大之人在白天结伴去探查,走到出现鬼火的地方附近,才发现那里竟有座宅子,只是人去楼空,活脱脱就是所鬼屋!”
  老丁咽着唾沫问:“可你怎么知道,那宅子就是我们今天要去的……”书生道:“我在金辰关里长大的,从来不知道关外还有宅院,这所新发现的宅子就是方圆几十里唯一的一处,不是那里又是哪儿?!”他又压低声音,凑到老丁跟前道:“听说那宅子后头有座新坟,坟头之上怨气冲天,鬼就是从那里头爬出来的……”
  “呃……”老丁恐惧地望向沈珺孤立的身影:“沈小姐说,她就是要回家祭拜新年时刚去世的爹爹。”
  渡船靠岸了,脚夫、车把式们纷纷围拢过来。那对商人夫妇登上一驾马车.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沈珺也上了自己的马车,老丁欲行又止,沈珺这才收拢心神,悠悠地道:“老丁叔,您不认识路是吗?咱们先走一段官道,然后要往西北方向去,我认得,我给你指路。”
  “沈小姐,那里去不得啊!”老丁的噪音都变了。“唔,为什么?”
  “听说闹鬼啊!”沈珺愣住了,许久方凄然一笑:“真有鬼吗?那大约是爹爹的魂魄吧,我正好去见他……”
  “我的妈呀!”老丁大叫起来:“沈小姐,那死鬼是你亲爹你当然不怕,可我怕啊,我、我是绝对不去的!”
  沈珺沉默了,半晌抬起头来,用她那特别温润清醇的声音道:“老丁叔不必为难,你不想去就别去了,只把我送到官道的岔路口,你就将车赶去金辰关内歇宿吧,待我祭拜过爹爹,再去金辰关寻你。”老丁犹豫再三,长叹一声赶起马:“吁!”
  荒原上空的寒风,比黄河之上更为肆虐。沈珺挽着个小包袱,一路踯躅行走在茫茫贫瘠的旷野中。天己擦黑,夜空中浓云压顶,没有半点星光。她已经走了将近一个时辰,走得气喘吁吁,身上却越走越凉。寒风不停歇地吹着,将沈珺的发髻吹得散乱,她抬头远望,黑沉沉的前方出现了一个庄院模糊的阴影,擦了擦脸上冰凉的水珠,那不知是泪还是随风飘来的雨滴,她喃喃自语:“爹爹,阿珺来看你了。”
  仿佛是听到了她的低语,旷邈的天地间,突然响起尖锐的哨音,夹杂在沉闷的风声之中,显得异常凄厉。前方的黑暗中,俨然有几个暗红色的光点.在一片漆黑中飘摇不定地舞动。这样恐怖的场景,就算是最胆大的男人恐怕也会望而却步吧,但沈珺目不斜视,反而加快了脚步。她离开大半年的家,就在眼前了。
  这处荒僻的宅院果然比以前更加阴森,门前的两盏白色风灯,只剩下破损的竹骨随风狂摆。沈珺在门前站住,依稀可见当初她亲手挂上的白色孝幡,大半幅垂落于地,她俯身去拾,才发现这孝幡已被践踏得污浊不堪。泪不知不觉地滑落,沈珺举手推门,那门“吱呀”一声便开了。
  院落中黑黢黢的,不过沈珺在此生活好几年,是闭着眼睛也能认清的。她刚刚抬脚踏进,迎面的正房内,一缕红光应声而亮。沈珺全身颤抖了一下,随即疾步向前,嘴里轻轻唤着:“爹爹,是您吗?是您在屋里吗?阿珺回来了,来看您……”正房的门敞开着,她刚要往里进,忽然屋内传来嘶哑的低喝:“别靠近,往后退!”
  沈珺这时才看见对面的墙壁上,被红光照亮的光晕中,有个长达屋顶的影子左右摇摆,难以形容的诡异飘忽。她并不惊慌,反对那身形惨然微笑:“真的是您吗?爹爹,阿珺知道您是枉死,心有不甘。今天阿珺来了,您有什么话尽管对我说,我……我也有好些心里话要告诉您。”
  语罢,沈珺泪如雨下,纤弱的身子直直跪倒在正房门前。那鬼影晃了晃,静默片刻后嘶哑的声音又起:“女儿……是你来了……”
  “是的,爹爹。是我。”沈珺悲呼着叩头及地。
  “啊,女儿……你来做什么?”
  “是岚哥哥,他、他不要阿珺了。他要阿珺走……”
  “走?去哪里?”
  “去西域,去嫁给梅先生。”
  “那你来?”
  “来祭拜爹爹,阿珺此去就是一去不复返了,所以回家来最后一次祭拜爹爹……”
  许是终于找到倾诉的对象,沈珺伏倒在地上痛哭起来,一边泣不成声地说着:“爹爹,爹爹,是您从小吩咐阿珺,岚哥哥就是阿珺要一生敬爱的人,也是您告诉阿珺娘的遗愿,要阿珺与岚哥哥‘不离不弃,生死相随’,可是阿珺做不到了,再也做不到了……爹爹,阿珺本不想苟活,但岚哥哥要我去西域,我不能违背他的意愿啊……要不爹爹,您就带阿珺去吧,让阿珺去地下陪您,还有阿珺从没见过的娘,阿珺想你们,好想你们啊……”
  旷野孤宅中,她撕心裂肺的悲泣声穿透沉沉夜幕,使迷失在荒原上的魅影悚然止步。就连屋内的长身鬼怪也似被她的哀痛惊扰,沉默许久才又发出嘶哑可怖的声音:“阿……珺,你是阿珺啊……来得好,来得好,哈哈……哈哈!你快说,我的财物现在何处啊?啊!”
  这鬼怪连连叱问,沈珺才从无限的悲伤中将将回转,她茫然地抬起泪水纵横的脸,喃喃地问:“爹爹,你问什么啊?财物、哪些财物?”
  “就是从赌徒那里敛来的财特,都去哪里了?!”沈珺愈加困惑:“爹爹,您不是早都送去京城了吗?在岚哥哥那里收着呢……”
  鬼怪的声音变得尖利非常:“什么?!你是说这里一件财物都没有了?!”
  “没有了,哦……好像还有一件,那毯子……”沈珺迷迷糊糊地说着,这些天来的身心折磨已令她几近崩溃,她只觉头痛欲裂,全身都像是着起火来。“阿珺,你抬起头来看看我,看看我……哈哈!”突然眼前一暗,她强撑着抬起头,一张挂满yin亵笑容、猥琐丑恶的嘴脸直逼向她。
  沈珺向后倒去:“你不是爹爹,你是谁?!”那张脸上满是恬不知耻的神情:“我是谁?我是你的爹爹啊,你不是叫了我半天了吗?”
  “啊,不!”沈珺从地上蹦起来,仅剩的清醒告诉她,自己陷入险境了,她磕磕绊绊朝后退去:“你、你究竟是谁?你为什么要冒充我的爹?!”
  那人收起笑容,两眼冒出愤恨和yin荡交织的邪恶火焰:“我才没兴趣冒充那个死鬼!那种十恶不赦之徒,我是来给掘坟鞭尸的!还不是你口口声声叫我爹,我就和你这小娘子玩笑玩笑……荒野茫茫、黑灯瞎火的,你我二人在此相聚也是个缘分,小娘子,其实我不想做你的爹,倒想做你的什么烂哥哥,哈哈!来吧,既然他不要你,我要你,今夜我们便洞房花烛了吧!”
  他咬牙切齿地猛扑过来,沈珺扭头便往外冲.她虽柔弱,胜在对这宅院十分熟悉,反比身后那人行动更快,率先跑出院门,慌不择路地在旷野上狂奔起来。在她的后面,恶毒的叫声紧紧尾随:“小娘子,小娘子!你跑什么呀?哎呀,你再跑也跑不出我的手掌心的!”
  沈珺不管不顾地奔跑着,她的头脑已彻底昏乱,没有方向、没有道路,耳边只有呼啸的北风,眼前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追赶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她一口气喘不上来,脚底一软便往前栽去.就在昏迷前的刹那,她感到自己倒入两只有力的臂膀,她瞪大无神的眼睛,在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却分明看到了一双清亮的目光,那正是多少次出现在梦中的至爱之光,她生命的火焰就由它而点燃……“岚哥哥,”她轻轻呢喃一声,便失去了知觉。
  ……在黑暗中挣扎了太久,沈珺不敢睁开沉重如铅的眼皮,她害怕一醒来就又要面对噩梦般的现实,没有希冀、没有关爱,假如这样,真还不如就此躲进永恒的夜,再也不要醒来。
  “阿珺,你怎么样了?”是谁在她的身边轻声询问?啊,是岚哥哥!沈珺猛地睁开眼睛,真的是他吗?那样熟悉的目光,从一出生起就印入她的记忆,又每每在梦境中出现,这些就是她卑微生命中屈指可数的美梦啊,要知道苦涩中的甜蜜才更让人心驰神往,无法抗拒……
  沈珺拼命揉搓着眼晴,视线从模糊转向清晰,她看见了——黯红色的烛火轻轻摇曳,将原本简陋、清冷的小屋点缀出些许温暖和安宁。那双目光的主人、一个陌生的男人正向她俯下身来,脸上写满了关切和欣喜:“阿珺,你醒了!”
  “我……”沈珺突然惊恐地跳起身来:“你,你是谁?!”那男人愣了愣,随即微笑:“阿珺,你不认识我了?”沈珺困惑地端详着他:清瘦的脸、倦怠的笑容,还有令她倍感亲切的目光,使这张本来十分严峻的面孔变得温和——“你是……李先生?!”
  李元芳点了点头.沈珺傻乎乎地问:“李先生,怎么是你?原来、原来闹鬼的就是你吗?”
  “闹鬼?”李元芳诧异地反问:“阿珺,我看上去很像鬼吗?”沈珺仍然直勾勾地瞪着他:“不是……是我哥说、我哥说你死了。”
  “哦。”李元芳恍然大悟,开玩笑地道:“那你看呢,你看我是死是活?”沈珺又上下打量了他好几遍,才低声嚅嗫:“啊,你真的、真的没有死?”
  “嗯,我没有死.”李元芳若有所思地应着,又含笑问:“我这副样子是不是挺吓人,”
  “不是,挺好的。”沈珺苍白的脸上略略泛起红晕,语调中带上一丝轻松和喜悦:“李先生你还活着,这真好,太好了。嗯,你蓄须了呀?难怪一下子认不出来……”她情不自禁地抬起手,又不好意思地缩了回去。
  李元芳摸了摸唇髭,自嘲地道:“没吓到你就好.本来以为换个模样会好些。结果还是让人当作了鬼……”沈珺不觉抿嘴轻笑,立刻又慌乱地抬起头,一把抓住李元芳的手:“李先生,那鬼呢?那个冒充我爹爹的鬼呢?!”
  “别怕,别怕,没事了。”李元芳拍了拍她的胳膊:“那些鬼都给我捆在柴房里了。”
  “那些鬼?!”
  “嗯,除了追赶你的那个,这宅院里还藏了三个,如今一块儿在柴房里头歇着呢.不过,他们和我一样,也是人不是鬼。”
  沈珺垂下头:“我知道了,可他们为什么要来我家扮鬼,我……”她泪眼盈盈地望向李元芳,最初的混沌过去,现在她回忆起了昏倒前那段可怕的经历,还有孤身来到金辰关的全部始末,心儿重折变得空荡荡的,只觉全身酸软、头脑昏沉.李元芳认真地端详着她,低声迸:“别着急,等会儿我再慢慢说给你听。阿珺,你饿了吧?要不要先吃点粥?”
  他从身边的木桌上端起个碗:“我在厨房里找了一通,居然找出了米,是你走时剩下的吧?就拿来煮了些粥,不过别的就没有了,只能喝白粥,行吗?”沈珺接过粥碗,舀了一匙递进嘴里,很清甜的滋味,融融暖意自舌尖滑下……一种异样的感觉不经意间便浸透肺腑,眼眶被腾腾的热气打湿了,她抬起头,怯生生地招呼:“李先生,你也吃吧?”
  “我吃过了。”李元芳随意地答了一句,看着沈珺又吃了几口,才道:“从昨晚你昏倒到现在,已经有十个时辰了,现在是第二天的傍晚.”
  “哦。”沈珺搁下粥碗,这才想起来问:“李先生,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在塞外吗?”
  “哼,”李元芳答非所问:“你吃得太少了,再吃点.”沈珺乖乖地又举起勺子,李元芳这才对她笑了笑,道:“我是八月底从庭州出发的,本来想直接赶去洛阳.经过金辰关的时候听说沈宅闹鬼,觉得有些奇怪,估计也耽误不了多少行程,就顺道过来瞧一瞧,没想到还真来着了。”顿了顿,他注视着沈珺问:“你呢?你怎么孤身一人地到这里来了?”
  沈珺刚有了些血色的脸重变煞白,半晌才用低不可闻的声音道:“我、我是要去西域,去找梅先生……”
  “为什么这么急?!”李元芳打断她:“我拼命往洛阳赶就是想在你出发之前到达,算来算去你怎么也得等和乌质勒书信来往过才走,万万没想到你已经走到了这里!昨天夜里要不是我恰好也到沈宅探查,后果不堪设想……阿珺!”他盯牢沈珺,厉声质问:“为什么你一个人走?沈槐呢?他居然不送亲?哪有这种做法的?”
  沈珺窘迫难当,好不容易憋出一句:“李先生,你、你都知道了?”李元芳冷冰冰地道:“当然,我当然都知道了.而且我日夜兼程赶往洛阳,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要阻止你!”
  “阻止我?”沈珺彻底没了头绪,李元芳却更加咄咄逼人:“阿珺,你回答我,洛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为什么如此匆忙、独自上路,沈槐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沈珺哑口无言,泪水汹涌而出,连串地滴落在粥碗里.李元芳紧锁双眉看了她老半天,叹口气从她的手中取下粥碗,轻声安慰道:“好了,别哭了。你还在发烧,先休息吧.一切等明天再说,”
  李元芳走出去了,沈珺茫然四顾,原来李元芳把她送回了沈宅的闺房,然而这间她居住了好几年的小屋,此刻看来却如此冰冷而陌生,随着李元芳的离去。方才所感受到的唯一一点温情也荡然无存。沈珺猛然掀开“被子”,这才发现盖在身上的是件男人的衣服,可想而知必是李元芳的。她往四下望望,整张床上被褥尽无,她站到地下,猛一阵头晕目眩,倚在墙上定定神,待扑扑乱跳的心稳下来,才披上外衣开门出去。
  天色正在若明若暗之间,荒原上的北风呼呼有声,拍打着院墙和屋檐上的衰草。沈珺一步步迈向院中,李元芳伫立的背影纹丝不动,他面前的地上,是那四个被捆成一团、狼狈不堪的“鬼”.等沈珺走到身边,他才头也不回地低声问:“外面冷,你出来做什么?”
  话音未落,一阵狂风袭来,沈珺全身哆嗦,不由自主地靠近李元芳:“李先生,我,他们……”李元芳扭头看了她一眼:“他们怎么了?你不是想知道。他们为什么来这里闹鬼吗?现在就问问吧。”他跨前两步,劈手从其中一人的嘴里扯下布团。
  那人伏在地上大喘了几口气,紧接着便杀猪似地叫起来:“先生小姐饶命啊。我们几个是金辰关里的良民!良民啊!”
  “良民?”李元芳冷笑:“我还从没见过跑去别人家中装神弄鬼的良民!说吧,你们来此地到底想干什么?如果你说实话,或许我可以考虑饶过你们。”
  “这……”那人眼珠乱转,和其余几个被堵着嘴的家伙好一通眉来眼去,算是下了决心:“不敢欺瞒这位先生,我们的的确确是金辰关内的寻常百姓。全是让这家那个叫沈庭放的死鬼给害惨了,才来此地寻找被骗的财物。谁知道他们把东西藏得太好,我们找了好多天也没找着,又怕叫人发现惊动官府,只好搞点鬼火鬼影什么的吓唬人……”
  “原来如此。”李元芳又瞥了沈珺一眼,道:“我可是听说从新年过后不久。此宅就开始闹鬼了,难道也是你们这些人?”
  “那倒不是,来寻物的人先后有好几拨,实在找不着就纷纷离开了。我们是后来的,反正大家都借着闹鬼的由头,都搞这一套……”李元芳打断他,劈头盖脑地接连逼问:“那么多人来寻物,寻什么物?为什么到沈宅来寻?你方才说财物均被沈庭放所骗,又是怎么回事?”
  “呃……”那人张口结舌,一时理不清思路。沈珺在李元芳的身边哀声轻唤:“李先生,你、你别问了。放他们走吧!”
  “放他们走?”李元芳目不斜视,冷淡地反问:“这么说阿珺姑娘知道此中内情了?”扭过头来,他一字一句地道:“姑娘的意思是不是:我放他们走了,你就把沈庭放与这些人之间的纠葛对我和盘托出,”
  沈珺被他凌厉的目光逼得抬不起头,一急之下几乎又要落下泪来。地上跪着那人嚷起来:“对啊,对啊!这位小姐不就是沈老贼的女儿吗?她当然知道她老爹干的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那沈老贼私设地下赌局,几年来诱骗了多少附近乡镇的人,本来好好的良善百姓,就因为迷陷赌祸,把钱财输光了不算,还欠上一屁股债,被迫出去打家劫舍、死干非命的都不少呢。我大哥就是把全部家当输光以后,借了高利贷又还不上,在前年寒食节那天悬梁自尽了,我嫂子和小侄子没人照应,半年不到也相继饿死了.呜呜……”说到伤心处,这人涕泪交流,旁边三人也跟着发出呜咽之声。
  “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吗?”李元芳的话音比狂啸的北风还要冷厉。沈珺无言以对,只能低头落泪。李元芳又转向那人:“如此说来,你们到此莫非是想寻回当初因赌博输给沈庭放的财物,”那人咋把着嘴点头:“对啊,对啊。这沈老贼鬼得很,过去我们想寻他的住址一直都寻不到。今年年初他死了以后,才陆续有人发现了这个地方。我们看到屋后竖着老贼的坟墓,猜想老东西的棺材里大概会有许多财物,掘出来一看,嘿,就他妈的一具烂尸,屁的钱财都没有!”
  “天!你们、你们掘了我爹爹的坟?!”沈珺凄惨地悲呼一声,就要往外跑。李元芳厉喝:“阿珺,你给我站住!”沈珺呆呆地止住脚步,李元芳直视着她,:“要看坟有的是时间,你先告诉我,这人说的是不是实情?”
  “是……”沈珺垂首饮泣。李元芳深深地吸了口气,重新转向地上那几位:“如果事情真如你们所述,那还算情有可原。不过我可以明白告诉你们,这所宅子里所有的财物都已转移到了别处,你们就算掘地三尺也找不到任何东西了。今天我不想多追究,你们这就散去.我会去通报官府,你们从今后再不要来,否则必陷牢狱之灾。”他抬手扯开绑绳,低沉地道:“滚吧!”
  那四人屁滚尿流地跑出院门,转眼就在荒原上消失得无影无踪。“阿珺。”沈珺抬起茫然的泪眼,李元芳面无表情地问:“你爹的坟在哪里?”
  “就在……院后的杂树林中。”
  “好,你跟我来。”
  天已全黑,李元芳从院里找到几个“鬼怪”扔下的灯笼,点起来走在前面,沈珺在他的身边紧紧相随。风越刮越猛,灯笼被吹得不停摇摆,在他们的脚前投下散乱无章的黯淡光芒。杂树林离得不远,里面的风势稍小些,但枯枝败叶垂挂在头上,时不时挡住去路,暗影幢幢,叫人不寒而栗。两人都没有说话,沉默着往里走了一小段,沈珺突然揪住李元芳的衣袖,语不成调地道:“李、李先生,前、前面就是……”
  稀薄的月色透过乱糟糟的树杈,照在一处孤坟之上。几步开外就能看到,当初匆忙竖起的墓碑斜倒在坟前,祭拜用的石香炉底朝天滚得老远。小小的坟包上泥土翻起,坟头被铲挖掉了大半,碎石和枯木将周遭弄得一片狼藉。
  沈珺摇晃着几乎站立不住,李元芳将她扶靠在旁边的树上:“阿珺,你就在这里等着,我过去看看。”他把灯笼塞到沈珺手里,自己借着月光一步一步朝孤坟走去。沈珺拼命睁大被泪水糊住的双眼,望着他瘦削的背影来到坟前。李元芳先是俯身察看了一番坟边的情况,然后便踏上倒塌了大半的坟包,慢慢探身进去。惨淡的月色下,他孤清的身形望去还真有些像个遗世彷徨的鬼影……
  李元芳消失在坟包里了。沈珺双目一眨不眨地盯着坟头,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间黑云遮月,除了她手中灯笼的微光,天地均沉没无踪。沈珺再难压制巨大的恐惧,一声惊呼冲破喉咙:“李先生,你在哪里?!”灯笼从手里落下,她跌跌撞撞地朝坟前跑去:“爹爹,你不要害他,不要!”
  “阿珺,阿珺!我在这里!”
  “李先生……”沈珺泣不成声地扑进李元芳的怀中。“好了,好了.没事了。”他轻轻拍打着姑娘的脊背,她哆嗦得就像寒风中的枯叶,满脸的泪水沾湿他胸前的衣襟。在李元芳的抚慰下,沈珺慢慢平静下来,她抬起泪水四溢的脸,哀哀询问:“李先生,我爹爹他、他怎幺样了?”
  李元芳从地上捡起灯笼,划亮火褶重新将它点亮,沉声道:“已经肢断肉烂,没有半点人形了。哼,想必是生前作恶太多,来寻仇的人才连尸首都不放过。”听了这番话,沈珺倒未显出太大的震动,伤恸接二连三,她已经有些麻木了,就连李元芳伸过胳膊来揽住她的肩膀,她也很自然地靠了上去。在这个时刻,身边的这个男人就是她全部的依靠,寒风凛冽的荒原上,只有他的呼吸带着暖意……李元芳没有再说一个字,举步慢慢将沈珺引回宅院。
  两人一起回到沈珺的房前,李元芳退后半步,低声道:“你休息吧。我去给你爹的坟再盖些土。”
  “李先生!”沈珺听出他的声音有些异样,借着屋里透出的烛光,却见他的面色惨白,额头上的丝丝血迹十分触目,她倒吸口气:“啊,李先生,你头上怎么了?”
  李元芳抹一抹额头,满手的血污,他满不在乎地道:“哦,刚才看坟的时候太黑,不小心擦伤的罢……没事,你快睡吧。”说话间月影晃动,恰好照在他脸上。清白的月光下,他的形容显得分外憔悴。沈珺看得心惊,一下子愣在原地。
  李元芳似乎也有点恍惚,冲她点点头又要走,被沈珺一把拉住:“李先生都这么晚了.今夜就别去了。也……不急在这一时。阿珺帮你料理下额上的伤”李元芳略一迟疑,便跟着沈珺进了屋。
  两人在桌边坐下,沈珺将蜡烛移到眼前仔细察看,他的额头上果然只是碰伤,问题不大。可为什么他看上去如此虚弱?沈珺掏出雪白的丝帕,轻轻擦拭他的额头,一边关切地问:“李先生.你是不是生病了?还是赶路太累了?”李元芳怔了怔:“噢,我没事,倒是有点累了。”他摸索着从怀里掏出个小银盒,打开看看,里面空空如也。他摇摇头.如梦方醒般地对沈珺歉意一笑:“我刚才是不是很凶?”沈珺腼腆地道:“没有。”
  沈珺擦干净李元芳额头的血迹,左右看看:“李先生,头发里也沾了些血。我把你的发髻松一松吧?”
  “好。”沈珺小心翼翼地在他的发间擦拭,李元芳举起手:“把发簪取下给我。”金簪递到他的手中,李元芳爱惜地抚弄着,独一无二的清凉感觉从掌心渗入,帮他焦躁怨愤的心渐渐平静。沈珺注意到他的举动,好奇地问:“李先生,这金簪真好看,上回好像过见你用这个?”
  “哦,你也喜欢?”
  “嗯,这样简朴的金簪真少见.可我觉得特别好看……”
  这回他露出发自内心的微笑:“嗯,它是特别好……是我的妻子赠给我的。”
  “妻子?哦,李先生你回洛阳就是去看望她吗?”李元芳再次微笑了:“不是,她在塞外。”沈珺有些惊奇:“塞外?莫非——你是刚在塞外娶的吗?”
  “嗯,也可以这样说吧。”
  “哦,李先生你娶妻了啊.多好呀……”她的语气中充满了最真挚的情感,还有掩饰不住的羡慕。李元芳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温和地问:“那么你呢?阿珺.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究竟所为何来吧?”
  “李先生……”一声呼唤下,沈珺已然泪雨涛沱。不过短短的相处,在心中她已将李元芳当成了最亲近可靠的人,满腹的委屈喷薄而出,她再也无力克制:“李先生,是岚……啊,是我哥他、他也订亲了,可那位周小姐不喜欢我留在家里……我哥说梅先生等着我呢,就让我赶紧走。”
  “周小姐?哪位周小姐?”
  “好像是、是鸿胪寺卿周大人的女儿。”
  “鸿胪寺卿?”李元芳皱起眉头:“我记得是叫周梁昆吧?过去倒是见过几次,怎么?”他讥讽地问:“沈槐贤弟看上周大人家的小姐了?哼,可是我不明白,他订他的亲,你又碍到他什么了?凭什么那位周小姐尚未过门就容不下你?”
  沈珺双手捂住脸,泪水从指缝中渗出。李元芳闭了闭眼睛,待沈珺稍稍平静,才又问:“阿珺,你告诉我实话,你真的是沈庭放的女儿吗?”沈珺放下手,睁大哭得通红的眼睛:“是啊,李先生……你、你为什么这么问?”李元芳不看她,接着问道:“你娘呢?她在哪里?”
  “我娘死了.爹爹说,我一出生她就死了。”
  “嗯。”李元芳点了点头:“那么沈槐呢?我想他不是你的堂兄吧?阿珺,你和他究竟是什么关系?”
  “他是我的岚……”真相差点儿就要冲口而出,沈珺又生生咽了回去.她红着脸低下头:“李先生,你别问了,我哥不让我对任何人提起的。”
  “哦。”李元芳按了按额头:“所以他的确不是你的堂亲,而是——外人,是什么‘岚哥哥’,对吗?你昏睡的时候不停叫着这个名字。”沈珺一哆嗦,正想辨白,李元芳又开口了,奇怪的是他的话语中似有无限的苦涩:“阿珺,我自从离开庭州东归的这段时间里,常常会有种感觉,好像过去发生的很多事情、许多记忆,都不是真的。我总觉得,那些人和事都是我自己在头脑里臆造出来的……比如我远在庭州的妻子,很多次我都会恍惚,真有这么一个人吗?我真的遇到过她吗?好在——还有这金簪,把它拿到手里时,我就又能肯定了。”
  说着,他将金簪递给沈珺:“帮我戴上吧。”
  “好。”沈珺仔细地替他插好发簪,轻声道:“李先生,你是因为太想念你的妻子,才会有那种感觉的。”李元芳看看她,思忖着道:“嗯,说得有理。那你呢?阿珺,你有没有想过这种状况?比如说,突然发现过去的一切,你的爹爹、你的家,还有你的这位‘岚哥哥’全都不是真的,你会怎么样?”沈珺愣了愣:“我……可是他们都是真的呀,我从小到大都相信的。要是这些都不是真的,我、我就不知道为什么活了。”
  “阿珺,你为什么活?”他的问题紧随而至,不带一丝怜悯。
  沈珺垂下眼睑,二十五年生命的全部过往,流水般地自她眼前掠过,苦与乐都随风散去,留下的只有始终不变的相信,她抬起头,含泪微笑:“李先生,我为我的岚哥哥而活,这是我娘的遗愿,也是我唯一的心愿。”
  黑沉沉的夜压上旷野,荒原上的每叶枯草都在寒风中战栗。黄河岸边、金辰关外,秋风瑟瑟、人烟迹灭,只有桌上一支快烧尽的蜡烛,陪伴着他们这两个僻宅孤魂。沉默许久,李元芳低沉地问:“阿珺,你有没有你的‘金簪’?一样能帮助你相信的东西?”沈珺飘渺的嗓音仿佛自天外而来:“有我娘留给我的遗书,那上头用血写着:‘字付吾女,你与谢岚,不离不弃,生死相随。…’”
  “哦……遗书在这儿吗?”
  “没有了,被他撕了。”
  那一年她才七岁,岚哥哥已经十五岁了。这天,爹爹和岚哥哥不知为什么大吵了一场,好像是爹爹要逼着岚哥哥去做什么事,但是他却死活都不肯答应。脾气乖戾的爹爹终于大发雷霆,冲着岚哥哥又叫又骂了好几个时辰,最后,岚哥哥脸色铁青地冲进阿珺栖身的厨房,当着她的面将娘的遗书撕得粉碎!小阿珺吓坏了,她不明白,一直都被爹爹当作宝贝收着的遗书怎么会到岚哥哥的手里,她更不明白,岚哥哥为什么会恨这遗书恨得咬牙切齿。她冲过去,抱住她的岚哥哥嚎啕大哭,一向对她很好的岚哥哥却将她推倒在地,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他这一走就是一年多渺无音讯。爹爹心情不好,对阿珺更是打骂不绝,就在阿瑶觉得自己快要被折磨死的时候,他又回来了。身穿着小兵的服色,他告诉他们,他已经从了军。爹爹依然愤懑不平,阿珺却只知道高兴,不管怎样岚哥哥好好的,还没有忘记她,这就足够了。
  又是长久的沉默,长得仿佛能将时间凝固,能使人心枯萎。终于,李元芳有些艰难地道:“阿珺,沈庭放并非良善之辈,你从小到大的日子很难过吧?一定吃了很多苦?”
  “李先生!我,真的还好。”沈珺止不住地热泪盟眶,这样诚恳的情意,是她很少很少能体会到的,她的世界一直都那么狭窄,客不下除了沈庭放和沈槐之外的任何人……
  “好。”李元芳看了看快烧到尽头的烛芯:“应该已是丑时中了。阿珺,你还是先睡吧,其它的明天再议也不迟。”他站起身来,沈珺忙道:“李先生,这么晚你别去我爹的坟了,也休息吧。”李元芳点点头:“是,我不去了,就在外屋坐着。阿珺你看这样好不好?”
  “这……好是好,也就这间屋暖些,可你怎么睡呢?”
  “没事,我坐着也能睡。”
  烛火泯灭,周遭再无响动。沈珺将脸埋到“被子”里,从那上面好像还能闻出塞外的风尘,是一种清冷苦涩的特别味道……渐渐地,泪流干了,风声也听不见了。“奸像过去发生的很多事情、许多记忆,都不是真的。”不知为什么,她精疲力尽的头脑中,反反复复地就只有李元芳刚才的这几句话,沈槐和沈庭放的面目在一片漆黑中忽远忽近,似幻似真,慢慢的一切都模糊了,只有根植于她记忆最深处的那双温柔目光,陪伴着她沉入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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