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场 荆棘王冠(8)
8
汗密的宿地依旧是搭建的木棚,但比拉格更为简陋。房间里只有光秃秃的床板和潮湿的被单,肮脏得无法坐下。他们抵达的时候浑身湿透。卸掉雨衣雨裤之后,没有一处干燥。这一天走得格外狼狈。她看着雨衣和鞋子上滚动着的蚂蟥,逐一用烟头烫落它们。解下裹满泥浆的绑腿和胶鞋,把浸泡得发白的脚踝露出来,穿上拖鞋。
同样陰暗潮湿的小厨房,摆放着一张油腻的方木桌子,食物灶具都很粗糙。她在水龙头下洗干净衣服鞋子绑腿,拿去柴房烘烤。水里漂浮着大大小小的蚂蟥,还在蠕动。用木柴架起了火,把衣服挂上晾衣绳子烘烤。泡一大壶热茶。抚摸脖子上的蚂蟥叮咬的创伤。黑色细密的伤疤,一块一块突起发硬,也许在很长的时间里都不会消散。
这一刻独坐似已是至高的享受:换了洁净干燥的衣服,光着脚烤火,有热茶喝,能看到远处苍茫的绿色山谷,云雾萦绕,悬挂星罗棋布的白色瀑布,一条一条奔腾而下。秀丽如画,声音雄壮。屋外沼泽地有一群黑色的当地小猪猡跑来跑去。与世隔绝的山野。大雨瓢泼无人的黄昏。
又进来四五个新到的在此住宿的背夫。穿着当地山区人最为习惯的军队迷彩服,浑身湿透,脖子上还有蚂蟥叮咬后的血渍。却是反方向从背崩走过来的。从背崩到汗密,三十四公里的路程。粗壮高大的男子坐满狭小的柴房,纷纷点了香烟来抽,并好奇地打量这个进入了峡谷的年轻女子。其中一个男子开口与她搭话,你去墨脱?
是。一路的路况可还好?
从汗密过去的路上就有几处很大的塌方。其中一个塌方崩溃了数次,面积很大,恐怕越不过去。你们至少要等到雨停。大雨会令山体更不稳定。路上非常危险。前天有一个当地人在路上被山上掉下来的巨石当场砸死。
那个说话的男子再次重复,如果明天继续下大雨,不要出发往背崩走。你们过不去,到时只能走回头路。他说。
晚饭桌边。他们在一只发暗的灯泡下,吃腊肉白菜、豆腐汤、青菜。菜的分量很少,米饭是充足的。因为体力消耗大,就着辣椒能吃下好几碗米饭。善生说他 黄昏时并未睡觉,去了附近一个营地找军人打听情况。那里有值班军人,也提到前往背崩的路途有很大塌方。这些坏消息并非道听途说。
她说,总归是要出发的。不可能就这样等着雨停。
是,那些背夫也已经走了过来。在这里滞留,情况只会越来越糟糕。往回走,一样要再过蚂蟥森林,再翻越多雄拉,路程也不容易。明天早上八点,准时出发。明天若能到了背崩,后天就可到墨脱。他起身拿了两小瓶白酒和几个午餐肉罐头准备送去给值班的军人。
他起身,看到她额头上流下一缕鲜血,伸手分开她头顶上的头发,一条肥大的蚂蟥匍匐在那里,吸盘深深扎入她的发际。他飞快地用手指捏住它的顶端,揪下来猛力甩在地上。它已经吸饱了血,躺在地上蠕动,无法动弹。
他说,这里有很多从路上带过来的蚂蟥。睡之前要好好检查一下床、被单和睡袋。
她说,现在才感觉头皮有些发麻。她用手背擦去额头上的血,神情自若。她已经对这种软体动物习以为常。
她从厨房打来热水清洗。她的例假还未停止,但量很稀少,没有影响她走路。或者说长时间高强度的走路,影响了出血。血被迫回流。只是半路上小解的时候,看到血水从身下涌出。走在路上,心意坚定,只想快速走过这些危险路途。她忘记这件事情。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是否受到损伤。
她在自己的睡袋里躺下来。熄灭了手电筒。一个小时之后。在暗中听到隔壁木门吱咯吱咯推开的声音。手电的光圈上上下下地晃动。他从军营回来。他在黑暗中脱掉衣服,睡在简陋的木板床上。轻声询问,为何你还未入睡。身体有不舒服吗?
她说,没有。
他说,我担心你。以后的路,恐怕只会越来越难走。
她说,我觉得走路使人变得单纯而且强壮。穿行在峡谷高山之中,使人觉得自己仿佛是未戴着王冠的国王。如果我们抵达峡谷,再次出山,希望即使走入茫茫人海,也会如同穿过无人之境。
他说,能对我谈谈你的写作吗?
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写作了。在国外,一个职业作家的定义是,只依靠版税收入来生活。这是一件很有荣誉的事情。但在中国,没有职业作家。很多作家都在 做着其他职业,所以有些人写作的动机并不单纯。他们把写作当做晋升或获取权势的阶梯。作家变成了官僚。我希望自己能够成为一个专业的写作者。每年写一本 书,做到用版税维持简单生活,只写真诚有效的作品。我的出版商对我说过,如果你每年写三本书,或者三年写一本书,你都可能写不下去。每年一本书,你就可以 一直写下去。因为你的工作将是有序而专业的。但我现在停止写作已经两年。现在我是一个休息的人。
他说,为什么不写了?
她说,觉得生活里似乎应该有更重要的事情。虽然我还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但我必须要先放下写作,观察一下它是否会逐渐浮现或自动出现。
他说,你喜欢写作吗?
她说,喜欢。它带来自由。虽然这也是一种被沉痛的力量压抑住的自由。我从来没有见过比写作更为孤立的事情。那也许因为我本身是一个孤立的写作者。我一直不知道这种孤立原来是骄傲的。它是我自己的事情。
他说,我从来不写作。
她说,很多人都不写作,他们只是放弃了一种深入自己内心的可能性,也许他们觉得生活本身就是最好的解决方式,不用对此发出疑问。写作与此相反。它始终要带着疑问和对抗进行。
他说,你有爱过别人吗?
她说,我能爱上任何一个男子。因为我觉得到了最后,任何一次恋爱,其实是在与自己恋爱。那个男子是谁,似乎并不重要。他们是工具,是介质,是载体。他们是一个事件,不是我的信念。
我不觉得在城市里能够有爱情。人们已经习惯把感情放置得很安全。掌握完全的控制权。不让对方知道自己的内心。不表达对彼此的需要。不主动,也不拒绝。他们只相信自控自发的绝对行动。相信现金。相信时间。如果有什么东西要以贸然的姿态靠近,那么将会被他们义无反顾地一脚踢开。
她说,我们不会知道对方都曾经经历过一些什么。就仿佛宋,他不会知道我曾经面对过怎样的男子,或者说面对过怎样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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