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场 行走钢索(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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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边的白色老楼。她的房子在顶层,是一个小小的阁楼。房东留下旧的法式铸铁大床,一张镶着银丝线的柚木沙发椅子。放了一张矮木桌在陽台前,可坐在地上看书及写作。扭开枝形水晶小吊灯,地面是破损的绿色陶砖,凌乱地堆着摄影器材、画册、笔记本电脑、书籍、丝绸裙子和绣花鞋。墙纸已发白和干燥。一整排空的香槟酒瓶堆在窗口边。小露台有黑色栏杆,站在楼顶便可以眺望大河和远处的建筑。关上门和窗之后,房间里幽暗清凉。旁边一个小房间是暗房。
她说,你休息一下。我去厨房做些饮料。她光着脚下楼。他看到墙壁上贴着一些照片。采取相同的焦距和角度设定,不同人脸,有一种固定表情,各自微微怅惘地看着镜头。在抽烟的妓女,坐在公园椅子上的老妇,婴儿车上的孩子,浴室里的男子……似乎是一种被统一和强化的生命哲学模式。那些照片因此充满直接而无遮挡的力量。
有一张是她自拍的照片。湿湿的头发,穿着男人的衬衣,坐在墙角的陰影里,手指夹着一根香烟。那时她应正在恋爱。他觉得她有变化,也许是因为长期旅行和工作的缘故,动作敏捷,骨骼里有力量支撑。像植物的根茎里有了饱满的汁液,花草枝叶都显得泼辣青翠。她显得充沛而坚韧。
她做了大吉岭的热红茶上来。与他一起走到露台上,一边喝茶,一边看着夜色和灯光之中的河流。
她说,转眼我们已经变老了,不过是数年的时间。不知不觉。仿佛三十岁之前,已经过尽了一生。
他说,一生很长。还远远没有过去。
她微笑,是吗。我却觉得自己似已要从中年进入晚年一般。
那是你的早慧。内河。你所感受到的东西比你身边的人永远都是更早也更多。
但是你内心的愤怒和空缺还是那么多吗?
是。我看到生命充满限制,而人必须像灰尘一样地生活着……有时候我厌倦生活。生活不过是一个玻璃盒子里分割好的小块空间。栖居在这被限制的范围中。生老病死。
他说,你可以笑我的平庸自足。内河。我的生活不过是工作、结婚、生儿育女……和所有人一样。我们做着各种各样的事情,有各种各样的生活方式。你觉得 一片树林里树的不同形态有什么标准吗?如果在本质上,它们都只是一棵在经历四季死而复生的树。但其实还是会有所不同。比如这决定它们会以什么样的方式经历 四季死而复生。我只知道个人很难改变处境。权力才能改变一切。
不。善生。人的野心才是一种幻觉。我对支配人世的权力没有兴趣。我是一个走钢索的人,路途与别人不同。他们可以走平地,我却喜欢危险的高处。站在那 根钢索上眺望远方,手里捏着一根平衡杆,进进退退,保持平衡,在悬空的钢素上摸索前行。跌下去会死。走过去是虚无。命中注定要漂泊一生,一直徘徊在世间的 边缘。但这是我的支撑所在。
他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去的。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房间里一片黑暗,他的外套和袜子都未脱。身边的女子,依旧和少年时一样,与他一起躺在床上,各自侧身而睡。她的满头浓密发丝枕在他的脸下,散发淡淡幼兽般的气息。她的身体仍是他记忆中的瘦而清绝的轮廓。
他转过头看着她在睡眠之中,发出均匀的呼吸。他觉得时间停滞。内心惘然。某些时刻一再重复。眼前场景,却总是物是人非。
她带来的这个瞬间,仿佛所有的人生都还未曾展开。他们站在时间的起初,是两颗安静的棋子。而他该起身离去。她已不是深夜偷偷在他房间里留宿的十三岁少女。他在沸腾的红尘热浪里翻滚,为人夫,为人父,也不再是彼时心有落寞的孤僻少年。她是他的镜子,让他看到自己,看到自己与这个世界之间的关系。他的妥协和忍耐已经太久。他要再次离开这个林中少女。
她在他的注视中醒来,说,你是要走了吗?
已经凌晨两点。荷年会着急等我回去。他蹲下身系好皮鞋带子。站起来,看到她站在一边。她似乎忐忑不安,小心翼翼地说,能抱一抱我吗,善生。
是。他再也没有拥抱过她。他一直以她为耻,就像他始终为自己身上的创伤所耻。但是她在尽力地蜕变,需要他的认同。他走近她,看着她黑暗中的眼睛闪闪 发亮。那里会有清凉的珠泪滴垂下来吗?他困惑地慢慢伸出自己的右手,摊开手心,想去接住它们。她轻声笑着,抓住他的手,说,我没有哭。每次你都以为我在 哭。其实是我的眼睛比较亮而已。
他低下头,我觉得疲累,内河。我梦见再次回到岛上,看到你背后的树林黑影,在风中摇晃,发出响声。像一座酣睡之中的古老城堡。梅花鹿高贵的犄角在羊 齿植物的草丛中掠过,薄薄青苔上萤火的闪耀,老虎和狐狸的气味在热气蒸腾,鱼在河水中发出低声歌吟,陌生人在黑暗中徘徊……整个世间似乎只有我们两个。我 如此恐惧,只能紧跟着你在黑暗中前行。我们躺在河边的灌木草丛里等待天明。萤火飞舞,长夜漫漫。
她说,你还记得我们次日早晨醒来看到的景象吗?
记得。他看着她,轻声说,现在我才知道,我们的内心里都有一个孤僻的幼童。这个小小的孩子,在那日早晨醒来的时候停止了生长,只是在清醒地衰老。只不过你的清醒是一直在坚持。而我的清醒是一直在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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