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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场 花好月圆(3)

3

彻夜倾谈,乐此不疲。这是他们少年时就已形成的模式。他们似早已习惯在彼此的人生中设置一个舞台背景,不动声色,不转不换。可以各自站在舞台的中央,对着一束洁白的光柱全神贯注,孜孜不倦地说话。她将会一直习惯这样寂寞地对他说话。只对他有话说。他也是如此。这个世间,只有他们两个人掌握了通往彼此内心的一条秘密小径。

终于他迷糊地进入睡眠,背对她安心入睡。夏夜闷热,他不喜开空调睡觉,只在床边放了一只小小的电风扇,叶片哗啦哗啦响个不停。小花园里母亲依旧种了蔷薇,此时开得正好。风中花香清甜,那满墙的烂漫花枝迎风招摇,光影闪烁。打在椅上如同浮动的画面。隐约听到攀满粉红蔷薇花藤蔓的墙壁外面,传来一阵脆脆的笑声。似有自行车的脚踏板被踩动后带动了链条,发出咯哒咯哒的声音。

他恍然看到自己走到小花园里,伸手搭上墙头,攀起身体探头张望。南方狭小逼仄的青石板巷道,寂静无人,月色清淡,只有一地被风吹落的粉白花瓣,兀自在风中细碎打转,溜溜地飘远。

他在梦中看到自己属于少年的前半生,终于可以轰轰烈烈地走远。而那个少女此刻又回到故里,回到他的房间里,和以前一样睡在他的单人木板床上,背对着 他。两小无猜。她发出均匀的呼吸。天色很快就会发蓝变亮。他突然觉得时间太长了。怕和她来不及老去就会分别。他从来都不觉得一生能够这样长。在寂静的微光 中,只觉得心里酸楚难忍。然后眼角就有眼泪默默地流下来。

凌晨五点,感觉身边躺着的女孩要起身离开。长长发辫扫过,身上裙褶发出簌簌响声。从皮肤散发出来的温热如小兽般的气息,依旧熟悉。他惊醒过来,看到她背靠着墙坐在床的里边,静静对着洒进来的路灯光抽一根烟。看着他,轻声微笑,说,我在这里。我还未走。

她吐出白色烟圈,慢慢地说,我刚刚做梦。梦见自己回到小学时候,在一个露天课堂里上课。同学很多,热闹地换着座位。但那露天课堂又仿佛是一个热闹的 集市。看到父母一起来探望我。我的爸爸和妈妈,似乎是很年轻的模样,寻找着来看他们的小女儿上课有没有乖顺。脸上还有笑容。梦里只觉得欣喜而又害羞。但是 我其实完全不知道父亲长什么样子。也不记得母亲的脸。那仿佛已经是前生的事情。善生。我在梦中这样快乐。

黑暗中,他又看到她眼睛里闪烁的眼泪。那珍珠一样明亮而疼痛的眼泪。他慢慢地伸出手,摊开手心放在她的眼睛下,想去接住那些泪水。但他知道,这只是他的幻觉。她收起他的手心,说,我没有哭。善生。是你哭了。

她伸出手抚摸他脸上的泪水,轻轻说,你总是在我面前流泪。为你自己的羞耻和软弱哭,为我的羞耻和软弱哭。也许眼泪能够让你释放内心的压力。我从未见过比你更爱流泪的男子。我们的一生,能够碰到在一起相对流泪而不觉得羞耻的人,还会有几个。

他说,能够不再远行吗。内河。人生不过如此,不要再四处漂泊,颠沛流离。不如让我们回到故里,慢慢一起老死,寂静度过余生。

她说,我幻想过以后自己会有固定的房子而不用总是搬来搬去,有活泼可爱的孩子围绕于膝下,有一个敦厚善良的男子彼此相伴,有可以种植庄稼的一小块土地,有狗和猫在小花园里晒太陽……日复一日地天亮,日复一日地天黑,人生的确会过去得快一些。

他说,如果你愿意,这些幻想都可以实现。

她静默地看着他,良久。低下头去,讪笑起来,说,不。我的一生从未做到过在俗世的幸福面前可以理所当然,虽然我也会向往。但我知道它们不是我在寻找的最终的东西。我这一生,落魄动荡的生活,就像早春开的花。其他的花都还紧紧地含着苞,它就嘣的一声开了,令人惊跳。注定要独自度过最寒冷寂寥的时光。等其他的花热烈地开放,它又要谢了。结出果实。这是我的方式。

善生,你偶尔跟随着我迷路进入森林,踌躇困惑,已知道我们属于不同的世界。你要往回退,而我依旧要往前走。我们有各自的路要走。我知道你是天性喜欢婚姻的男子。你会有新的妻子。但那会是与我截然不同的女子。一起生活的男女只能先彼此盲目和麻木,我们之间如此清醒,并且尊重对方。我们给予对方的感情,不属于任何约定的范畴。

你的身体里有两个分裂的人,一个带着野心和欲望,有力坚定,试图填补你的内心伤口,一个是安静的漫不经心的颓唐的你。你本该注定成功并且会一直成功 下去,但你摆脱不了骨子里另一个的力量。那消极的黑色的力量,总是把正在上进的你往下拖拉。你并不认为自己是一个成功的男人。善生。事实上,你一直觉得自 己是受伤的孩子。也许只有我会这样看你。

她似有无限伤感,轻轻说,我们几时才会再相见呢。年岁越大,便觉得相聚不容易。不像以前,翻过花园的矮墙与你告别,知道明天还会与你在学校里碰头,心里一丝留恋也无。进出墨脱只能靠徒步,路途艰难。但是你以后可以过来看望我吗。你会来吗,善生?她的语气郑重。

是。我会来。他黯然地看着她,说,如果你天亮要离开,请与我道别。内河。

整夜倾谈耗费太多精力。再次入睡之后他便进入深沉睡眠,一夜无梦。次日醒来,天光白日,将近中午。她已经离开。天刚亮便去了机场,坐早班飞机去往成 都转机回拉萨。桌子上留下一张拆开的香烟纸壳,空白地摊开,没有只言片语。想来是在他酣睡的时候,她独自醒来,想用书信告别,徘徊思量,千言万语,终于还 是不告而别。

走出房间,母亲坐在客厅里,对着一室暖煦陽光,静静看着他,似期待他的说明。她本以为他能够把这个女孩子留下来。他说,她走了。她还未曾想停留下来。母亲哦了一声,没有说什么话,起身默默进厨房做早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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