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庭雪
一江一 南的冬,亦有漫天纷飞的雪,落于黛瓦青墙,落于旧庭深院,落于石桥小舟。一江一 南的雪,娇小柔美,若缓缓而至的白衣女子,洁白轻盈,纯净无暇。
有人说,曾以为,一江一 南有柳,是绿。却不知,一江一 南亦有梅,是红。一江一 南的梅,因雪而绽放,那一树的红,遮掩了满城的绿。一江一 南的雪,亦因了满园傲雪的寒梅,有了醉人的风姿。
“一江一 南雪,轻素剪云端。琼树忽惊春意早,梅花偏觉晓香寒。冷影褫清欢。蟾玉迥,清夜好重看。谢女联诗衾翠幕,子猷乘兴泛平澜。空惜舞英残。”
一江一 南气候宜人,冬日一温一 润,雪比起往年越发的少了。想要看一场风情而潇洒的冰雪,已是奢求。雪在一江一 南,深受喜爱,世人皆对这素净的白色,有着难以割舍的情结。
儿时的乡村,大雪每年如约而至,有时纷纷扬扬,落上几天几夜,不曾停歇。大雪封山,大人不必下地干农活,孩童亦不必去学堂,邻人相聚,赏雪喝茶。静谧的乡村,远离尘嚣,雪花落在瓦当,柴草上,每一个搁置旧物的角落里。几十户古老宅院皆披上白衣,美丽如画。唯有几条溪流,几口古井,雪落即化。池塘水榭,亦结了厚厚的冰块,供人玩耍。
雪从黄昏开始飘落,冬日的夜来得特别早,母亲早早于厨房烧了灶火,烹煮晚饭。清炒白菜、笋干烧肉、芋仔汤,木笼子蒸的白米饭,香糯可口。灶里的炭火,母亲用铜勺子,舀入火炉里,盖上热灰,可以暖上整整一晚上。
一江一 南湿冷,屋里没有北国的暖炕,而是雕花的木床 。每至寒冬,家家户户皆生一个大火炉,一温一 度极底时,每人手上抱一个小暖炉,足以抵御寒冷。母亲用热水袋暖了被子,我早早入睡,盼着大雪落上一整夜,晨起时玉树琼枝,积雪封路,可以不去学堂,于庭院堆雪人。
风雪之夜,几番醒来,见母亲坐于灯下,等着迟归的父亲。透过灯影,看镂空窗花外的飞雪纷扬飘舞,心中惊喜。竟忘了,父亲独自于风雪中踱步的艰辛。每次归来,军绿大衣皆被积雪覆盖,于炉火旁炙烤许久,方可暖身。母亲为他泡好滚烫的姜茶,预防风寒。暖茶热被,于父亲是家的一温一 暖,是此生最安稳的归宿。
晨起不用母亲叫唤,自己穿了花棉袄,早早起床 。天井、墙院落满积雪,瓦檐、树枝上挂着长短不一的冰凌。门外纯净的世界,是大自然给予乡村最美的馈赠。大人赞赏瑞雪兆丰年,孩童则不惧寒冷,于雪地里堆雪人,打雪仗。
晶莹剔透的雪花,纷洒飘落。原本繁闹的村庄,沉浸于风情的白雪中,静谧无声。登楼远眺,整个村庄,只有一种色彩,起伏的远山,亦被白雪倾覆。秀丽河山,是这般洁净无暇,疑作天上。几户人家的瓦当上,炊烟袅袅,方知置身于平凡人世。
母亲生好旺盛的炉火,厨房里蒸上几斤红薯,为乡村人家最甜香的食物。一家人聚坐于厅堂,围炉烤火,简净一温一 暖。我取了白瓷碗,于庭院那株橘树叶上,装下洁净的白雪。令母亲于炉火上煮沸,泡了野茶,放一块冰糖于内,清甜可口。
隔壁的珍儿踏雪相邀,邻近的几个同伴,已在后山的晒场等候。穿了花袄急忙前行,白雪上,已落满了深深浅浅的脚印。年长几岁的男孩,从家里偷了野兔、山鸡,于晒场垒了石灶,打算生火烤肉。我被发派去山脚下,捡拾树枝,充当柴火。
被柴火烘烤的野兔、山鸡,清香四溢,大家已是垂涎三尺。大约半个时辰,方可熟透,无须佐料,只均匀洒了一些细盐,酥脆香口,其味无穷。吃完擦净嘴巴,雪水洗手,约定好了,回家后不可跟父母提起,只作无事。
兴致好时,一同去后山捡拾枯枝,带回家当了柴火。漫山林木,沉浸于皑皑白雪中,美得令人忘记寒冷。若逢好运,甚至可以抓到野兔山鼠,又是一顿大雪之日的美食。丛林中,醒目的则是那些开在枯枝上的野梅花,纯洁高雅,繁盛凄美。
那时的我,丢了枯枝,折上一束野梅,踏雪而归。我托父亲取下堂前的青花瓷瓶,汲水插瓶,于简约陋室,添了几分雅趣,全然忘记方才大口吃肉的俗气。后来于《红楼梦》芦雪广赏雪,即景联句时,读到黛玉笑湘云于芦雪广中炭烤鹿肉,失了雅兴。湘云却说她是假清高,这会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
“是真名士自风一流 。”后来每逢吃了酒肉,总想起这句话。但凡抚琴、写字、赏雪、看花,依旧喜欢焚香沐浴,素食为主。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亦是人间赏心悦目之盛事,而我内心深处,更是向往雪色庭梅的淡泊素净。
大雪下了几天,原本青山环绕的村庄,因了厚厚积雪,更加安宁祥和。远处望去,这里仿佛与天地相连,不见烟火人家。那时的我,盼着大雪莫要融化,村庄里的人和牲畜,可以守着家园,宁静度日。竟忽略了,春暖花开,山野林泉会有更美丽的风景,为村人等候。
母亲和隔壁几家妇人,聚于堂前剪纸。喜鹊梅花、并蒂莲开、牡丹富贵,为常见的几种花样。待到年至,贴于窗前,门扉上,喜气融融。我亦持了剪刀,裁了红纸,于一旁细心学着。几日光景,只学会几瓣梅花,还有一个简洁的喜字。
雪中光阴,缓慢而一温一 柔。围炉品茶,剪纸插花,静赏庭院飞雪,淡看风尘世事。一江一 南的雪,带着一江一 南的秀丽,一江一 南的柔美,款款行来,别致飘逸。
雪慢慢停了,屋檐的冰凌不见了,庭前的积雪渐渐融化。村庄仿佛在一夜 间,于一场浪漫的白雪中醒来,回到初时模样。村夫荷锄,凡妇提篮,去了田园菜圃,采摘蔬菜。孩童背上书包,回到学堂,于桌前低眉写字,那是早课时先生布置了一篇有关雪的作文。
时光如雪,来去无痕。多少人在梦中痴情等待,多少人在梦外孤单徘徊。昨日的一切,随着那场庭雪,渐行渐远渐无声。唯独我,被抛掷在故乡的长河里,不能醒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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