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 作家 > 冰心 > 斯人独憔悴

第22章 二十二 西风

第22章 二十二 西风

秋心支颐靠着车窗坐着,茫然的凝注着窗外掠过眼前的萧瑟的大地。"秋深了!"她萧索的百无聊赖的心情,向着她这样低低的呼唤。

田野已经过一番收割,一根根截短的剩余的高粱梗头,在黄昏残薄的日色下,映出修长的森立的淡影。野草枯黄,田土也干缩的裂开。轨道两旁秋柳的黄条,在秋风尘土之中,摇曳出可怜的飘忽的情调。"秋深了!"秋心忽然轻轻的微喟了出来。

近来所渐渐觉得的,这一两天似乎更显得不可支持。火车上的秋心,在独自旅行的途程上,看着窗外无边枯黄的落叶,听着窗外萧飒飞卷的秋风,她心里更深深的阴郁了。

无聊的整一整衣裳,重新坐好,看一看这一排排对坐的同行的旅伴,似乎这悠久单调的震动,使大家都生出倦容。谈话的暂时停住,欠伸起来,大声唤茶。小孩子倚睡在呆望窗外的母亲身上。这一切都显出厌倦,烦乱,和无聊。"这些都是我生命旅途中的同伴了!"秋心皱着眉又望着窗外。

"别了,秋心,你的事业是神圣的,凡庸的我,本不应来阻碍你前途的光明,在此我向你诚敬哀伤的挥手,我要退立像一朵墙角的孤花,仰望着你满月的银光从天边徐徐升起。

"别了,我的朋友,在此我献上了最后的珍重,最后的你容许我表示的忠诚。有一天,我们都到了"卷地西风,半帘残月"的中年时候,有一丝丝寂寞感伤的消息,到你心上来时,请你不要忘了仍有一个诚恳的灵魂在追随着你,随时乐意贡献上他微薄的慰安。"

这是远得她拒绝的信后,写给她的最后一封信中的末一段,到了"卷地西风"的今日,使得秋心忽然又想了起来。忽忽又是十年了,也知道他在写这信之后,不久,就结婚了。

"这是男子! "秋心当时似乎有点鄙夷,"男子所要求的只是一个能使自己生活安定的妻子,所谓之热爱,忠诚,只是求爱期中的一种欺人之语。只看远总 是说没有了我便没有了前途,如今也一样的撇下了! "同时她自己正在妙年,虽然对远很有感情,而想到自己远大的前途,似乎不甘心把自己年来的教育和训练都 抛弃了,来做一个温柔的妻子,知道远的生活告了一个段落,她倒也安了心,在轻微的怅惘之中,还写了一封很高兴亲热的信,去给他们道贺。

自此便隔绝了,从间接的消息知道远的工作很成功,也知道他常到北平来,但十年中却没有见过面,也许是远特意相避,也许是没有机缘,秋心倒有点牵挂着远了。

"有一丝丝寂寞感伤的消息,到你心上来时"秋心微微的叹一口气,不由自主的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拿起皮夹,惘然的往餐车上走。

餐车上只寥寥的坐着三四个人,都在看着报,吸着烟,用完了点心,还不就走,也似乎因为这车上宽敞,来疏散疏散的。秋心默然的拣了一张近门的桌子坐下,叫来了一杯咖啡。

左手轻轻扶着盘沿,右手轻轻的拈着银匙,痴痴的看着杯上微微升绕的热气。"请不要忘了,仍有一个诚恳的灵魂,在追随"车门很响的一声关了,关断了情绪,秋心无聊的抬起头来,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只觉得心一阵跳,脸一阵热,进来的是远,十年不见的远!

在不容思索之顷,彼此惊讶错乱的招呼了。远嘴唇颤动的微笑着。在她伸手指点之下,便坐在她的对面。

定了定神,秋心抬头仔细端详着远,十年的流光,在远的身上,并不曾划出多少痕迹。他依然很年轻,面庞比从前还显得丰满。一身整齐的行装,右手无名指上,多了一个戒指。

远也在望着自己,从他惊讶的目光中,秋心历历的看出了自己的憔悴,心里似乎凉了一下。远这时已完全镇定了,靠着椅背,他微笑着说:"真没有想到在这里遇见你,年来都好吧,听说你工作很顺利的。"

秋心也微笑着:"还好,你呢?"这一句话竟像叹息。

远说:"我家住上海,事情也在上海。"这时仆役过来,远也叫了一杯咖啡,还要了一盘点心,"整天只是忙,不过事情还顺手,家里也都好,你知道我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他脸上露出了笑容。

点心来了,远便让秋心吃,一面又问她到哪里去。秋心说:"我到塘沽上船,到上海赴会去。许多日子没有坐船了,想走一段海程,休息一下。"远很高兴的说:"巧得很,你乘的可是"顺天"?我也是坐这船走。我喜欢看海上的月亮,住上海的人,连月亮都看不痛快的。"

两个人一时都望着窗外,这时外面是一望无际的浅水和芦花,塘沽在望了。秋心忽然觉得有意外的欢喜,微笑的站了起来。说:"快到了,我去收拾收拾东西 去。"远也忙站起说:"我也就来,这顿点心让我请了吧,我们小火车上见。"一面说着,侧身替秋心开了车门,这笑容,这一切,秋心觉得中间的十年轻轻的都挪 开了。

坐了一段的小火车,便到了船下。白衣的船主和他的助手们都笑容满面的排立在船舷边,把客人往上让。

船上的仆役把秋心带到她定下的舱室。放下了提箱,从圆窗里看见岸上的工人们已扛开了跳板,岸上的一切,已向后移动。浑黄的波浪微触船身作响。屋里一切已模糊了,她随手便捻开了电灯。

灯光下照着镜子,她看见了发上的尘土,眼边的黑晕,和脸上困乏憔悴的神情,"不像从前了! "她呆立了一会,听见晚餐钟响,才惊醒似的,连忙易衣洗脸,又在颊上淡淡的敷上一层许久未用的胭脂。

走到餐室,大家都坐下了,这大餐间里都是外国人。远独自一个坐了一个小圆桌子,仆役便把秋心让到远的桌上来。

远似乎也已换了衣掌,灯光之下,雪白的领,蓝底白点的领带,青呢的衣服,净过了的脸,双颊上飞着健康的红晕。

看见秋心走来,便连忙站起,替她推好了椅子,两人相对坐下。抬起头来,这杯盘,这肴馔,这屋里充满着的异国的语音,把他们完全送到十年前国外的回忆中了!

两个人都暂时不知说什么好,只泛泛的说着中外饭菜的优劣。一面说着,远看着对坐的秋心,觉得比下午初见时,她似乎又年轻了一点,一件浅蓝洒白花的长 衣,很合式的裹住她瘦小的身躯,长眉修目,依然秀媚,只粉光掩不住她眼旁微微的皱纹,黑大的眼珠中,也不再流动着十年前活泼飞扬的光彩了。

谈话渐渐的流滑了,提到从前许多朋友的近况,彼此都叹息着年光之消逝。谈到朋友们许多的笑话,秋心竟然发出了很自然欢畅的笑声。

饭后大家纷纷离座。秋心也慢慢的站起,走向门外,远跟着过来,这时已出了大沽口外,海上升起明月,海波上颤动着闪烁的银星,泱泱的海风之中,两人不自觉的慢慢的往最高层上走。

上面的月光更好了,桅影墨线画成似的,长长的印在平滑的船板上,驾驶室外的船桥上,看见白衣的官员在如晕的月影中,往来巡视,也听得见他们吸烟笑语。四顾着赞叹了之后,秋心便拣了一张向月的椅子坐下,远也坐在她的旁边。

抬头望时,世界上的一切都撇下了,这里只有一轮明月,一片大海,一只生疏的船,向着茫茫的海天中走。这舱面上只有她,只有远,自己十年来心中常常记挂着的远,如今奇迹似的很亲近的坐在自己的旁边了。仰望着那满月的银光,从天边徐徐升起。"不要忘了,仍有一个诚恳的灵魂"

秋心忽然回头注视着远,心里涌上了惭愧与酸辛。

远没有看着她,也没有望着月,只凝注着这璀璨流动的海波,眼光很沉静,觉到秋心回头看他,也就回过头来,含着笑刚要说话,月光下看见了秋心眼里闪烁盈盈欲坠的两个泪珠,他忽然起了垴坼。微微的咳嗽了一声,便又默然。

秋心勉强的笑了,抬头看着月,使眼泪流回眶里,说:

"海上的月分外清凉,我却觉得有点冷了。"远说,"你要大衣不?我替你上舱拿去。"说着便站了起来,秋心也站起,说:

"不必了,我想下去,白天倦了一点,我们都早点休息吧。"

远把她送到房门口,道了晚安,便转身去了。秋心关了房门,惘然的慢慢的易衣解发。这一天的经过,太突然,太意外,太像梦境了,她心里纷乱得不知从何 处想起。她恨自己十年的劳碌的生涯,使她见了自己拒绝过的远竟不住的咽回将落的眼泪,"这是女人! "她自己诅咒着,"在决定了婚姻与事业之先,我原已理 会到这一切的这不是远,是这一年以来的劳瘁,在休息中蠢动了起来,是海行,是明月,是这浪漫的环境,是我自己脆弱的心情"想到这里,她看着镜里,自慰似的 笑了一笑,连忙回身把衣服挂了起来,捻灭了灯,睡在被里。

闭目卧了一会,觉得满眼的月明,睁开眼,月光满室。她微微的觉得热,赤足起来把圆窗开大了一点,重行卧下,把毡子推在胸前,枕着手臂,听见窗外海风呼呼的响,阑边似乎有革履声很匀整的来回走着。也隐约的听见歌声和笑语。

"远不知睡了没有?"她惘惘的又想了起来,"这样的月夜,只有,我们两个假使十年前是另一个决定"她忽然摇了摇头,将毡子向上拉了一拉,盖了肩头,紧紧的又闭上眼。

在出去早餐之先,秋心自己决定着:"不要让远觉出什么来,而且,原也没有什么,少在一处,少谈话,我要做的事情多得很,此外,会里演讲的稿子"她理出水笔和笔记本子来,预备饭后便到写字室里去写。夹起本子,走出门外,却又回来换了一件颜色很素艳的衣服。

远和昨晚一样很客气的站起,替她推好了椅子。脸上仍是很平静,丰满的颊上,飞着健康的红晕。秋心忽然觉得自己眼眶有点酸,头也微微的痛,"失眠到底不舒服,"她心里想,一面却自自然然的和远谈着话。

远说九点钟便到烟台了。有大半天的停留。船上也无事,要不要上岸去看一看。秋心略一踌躇,便微笑说:"恕不奉陪了,我还要预备演讲的稿子,难得船停着不动,为书写也方便一些,我想利用这半天的工夫。"远也不坚持,用完早饭,便道了歉先走了。

绕进了青翠的两面的岛山,船便徐徐驶入湾港,晨光下海山一片腾着镑镑的光雾。望见山上树丛里栉比鳞次的灰瓦,近在眼前的白色的灯塔,半隐于树梢岩石之间。舢舨穿梭的小鱼似的,簇聚到船边来。她看见远戴着帽挟着大衣,下了小船,仰见她时还笑着挥手。

轩宇阅读微信二维码

微信扫码关注
随时手机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