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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亲土豆

如果你在银河遥望七月的礼镇,会看到一片盛开着的花朵。那花朵呈穗状,金钟般垂吊着,在星月下泛出迷幻的银灰色。当你敛声屏气倾听风儿吹拂它的一温一 存之一声 时,你的灵魂却首先闻到了来自大地的一股经久不衰的芳菲之气,一缕凡俗的土豆花的香气。你不由在灿烂的天庭中落泪了,泪珠敲打着金钟般的花朵,发出错落有致的悦耳的回响,你为自己的前世曾悉心培育过这种花朵而感到欣慰。

那永远离开了礼镇的人不止一次通过梦境将这样的乡愁捎给他的亲人们,捎给热爱土豆的人们。于是,晨曦中两个刚刚脱离梦境到晨露摇曳的土豆地劳作的人的对话就司空见惯了:

“昨夜孩子他爷说在那边只想吃新土豆,你说花才开他急什么?”

“我们家老邢还不是一样?他嫌我今年土豆种得少,他闻不出我家土豆地的花香气。你说他的鼻子还那么灵啊?”

土豆花张开圆圆的耳朵,听着这天上人间的对话。

礼镇的家家户户都种着土豆。秦山夫妇是礼镇种土豆的大户,他们在南坡足足种了三亩。春天播种时要用许多袋土豆栽子,夏季土豆开花时,独有他家地里的花色最全,要紫有紫,要粉有粉,要白有白。到了秋天,也自然是他们收获最多了。他们在秋末时就进城卖土豆,卖出去的自然成了钱存起来,余下的除了再做种一子外,就由人畜共同享用了。

秦山又黑又瘦,夏天时爱打赤脚。他媳妇比他高出半头,不漂亮,但很白净,叫李爱杰,一温一 柔而贤惠。他们去土豆地干活时总是并着肩走,他们九岁的女儿粉萍跟在身后,一会儿去采一花 了,一会儿又去捉蚂蚱了,一会儿又用柳条棍去戏弄老实的牛了。秦山嗜烟如命,人们见他总是叼着烟眯缝着眼自在地吸着。他家的园子就种了很多烟叶,秋天时烟叶长成了,一把把蒲扇似的拴成捆吊在房檐下,像是古色古香的编钟,由着秋风来吹打。到了冬天,秦山天天坐在炕头吸烟,有时还招来一群烟友。他的牙齿和手指都被烟熏得焦黄焦黄的,嘴唇是猪肝色,秦山媳妇为此常常和他拌几句嘴。

秦山因为吸烟过量常常咳嗽,春秋尤甚,而春秋又尤以晚上为甚。李爱杰常常跟其他女人抱怨说她两三天就得洗一回头,不然那头发里的烟味就熏得她翻胃。女人们就打趣她,秦山天天搂着你吸烟不成?李爱杰便红了脸,说去你们的,秦山才没那么多的纠缠呢。

可是纠不纠缠谁能知道呢?

秦山和妻子爱吃土豆,女儿粉萍也爱吃。吃土豆的名堂在秦家大得很,蒸、煮、烤、炸、炒、调汤等等,花样繁杂得像新娘子袖口上的流苏。冬天的时候粉萍常用火炉的二层格烤囫囵土豆,一家人把它当成饭后点心来吃。

礼镇的人一到七月末便开始摸新土豆来吃了。小孩子们窜到南坡的土豆地里,见到垄台有拇指宽的裂缝了,便将手指顺着裂缝伸进去,保准能掏到一个圆鼓鼓的土豆,放到小篮里,回家用它炖豆角吃真是妙不可言。当然,当自家地的裂缝被一一企及、再无土豆露出早熟的迹象时,他们便猫着腰窜入秦山家的土豆地,像小狐狸一样灵敏地摸着土豆,生怕被下田的秦山看见。其实秦山是不在乎那点土豆的,所以这个时节来土豆地干活,他就先在地头大声咳嗽一番,给小孩子们一个逃脱的信号,以免吓着他们。偷了土豆的孩子还以为自己做贼做得高明,回去跟家长说:“秦山抽烟落下的咳嗽真不小,都咳嗽到土豆地去了。”

初秋的时令,秦山有一天吃着吃着土豆就咳嗽得受不住了,双肩抖得像被狂风拍打着的一只衣架,只觉得五脏六腑都错了位,没有一处舒服的地方。李爱杰一边给他捶背一边嗔怪:“抽吧,让你抽,明天我把你那些烟叶一把火都点着了。”

秦山本想反驳妻子几句,可他无论如何都没有那力气了。当天夜里,秦山又剧烈咳嗽起来,而且觉得恶心。他的咳嗽声把粉萍都惊醒了,粉萍隔着门童声童气地说:“爸,我给你拔个青萝卜压压咳吧?”

秦山拉着胸说:“不用了,粉萍,你睡吧。”

秦山咳嗽累了便迷迷糊糊睡着了。李爱杰担心秦山,第二天早早就醒了。她将头侧向秦山,便发现了秦山枕头上的一摊血。她吓了一跳,想推醒秦山让他看,又一想吐血不是好事,让秦山知道了,不是糟上加糟吗?所以她轻轻拈起秦山的头,将他的枕头撤下,将自己的枕头垫上去。秦山被扰得睁了一下眼睛,但捺不住咳嗽之后带给他的巨大疲乏,又睡去了。

李爱杰忧心忡忡地早早起来,洗了那个枕套。待秦山起来,她便一边给他盛粥一边说:“咳嗽得这么厉害,咱今天进城看看去。”

“少抽两天烟就好了。”秦山面如土灰地说,“不看了。”

李爱杰说:“不看怎么行,不能硬挺着。”

“咳嗽又死不了人。”秦山说,“谁要是进城给我捎回两斤梨来吃就好了。”

李爱杰心想:“咳嗽死不了人,可人一吐血离死就近了。”这种不祥的想法使她在将粥碗递给秦山时哆嗦了一下,她甚至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是无话找话地说:“今天天真好,连个云彩丝儿都没有。”

秦山边喝粥边“唔”了一声。

“老周家的猪这几天不爱吃食,老周媳妇愁得到处找人给猪打针。你说都入秋了,猪怎么还会得病?”

“猪还不是跟人一样,得病哪分时辰。”秦山推开了粥碗。

“怎么就喝了半碗?”李爱杰颇为绝望地说,“这小米子我筛了三遍,一个谷皮都没有,多香啊。”

“不想吃。”秦山又咳嗽一声。秦山的咳嗽像余震一样使李爱杰战战兢兢。

早饭后李爱杰左劝右劝,秦山这才答应进城看病去。他们搭着费喜利家进城卖菜的马车,夫妇俩坐在车尾。由于落过一场雨,路面的坑坑洼洼还残着水,所以车轱辘碾过后就溅起来一串串泥浆,打在秦山夫妇的裤脚上。李爱杰便说:“今年秋天可别像前年,天天下雨,起土豆时弄得跟个泥猴似的。”

费喜利见了一下鞭子回过头说:“就你们家怕秋天下连绵雨,谁让你们家种那么大的一片土豆了?你们家挣的钱够买五十匹马的了吧?”

秦山笑了一声:“现在可是一匹不匹呢。”

费喜利“咦嗬”了一声,说:“我又不上你家的马房牵马,你怕啥?说个实话。”

李爱杰插言道:“您别逗引我们家秦山了,卖土豆那些钱要是能买回五十匹马来,他早就领回一个大姑娘填房了。”

费喜利嗬嗬地笑起来,马也愉快地小跑起来。马车颠簸着,马颈下的铃铛发出银子落在瓷盘中的那种脆响。

秦山气喘吁吁地说:“咱可没有填房纳妾的念头,咱又不是地主。”

李爱杰追问道:“真要是地主呢?”

“那也只娶你一个,咱喜欢正宫娘娘。”秦山吐了一口痰说,“等我哪天死了,你用卖土豆的钱招一个漂亮小伙入赘,保你享福。”李爱杰便因为这无端的玩笑灰了脸,差点落泪了。

医生给秦山拍了片子,告诉三天后再来。三天后秦山夫妇又搭着费喜利家进城卖菜的马车去了医院。医生悄悄对李爱杰说:“你爱人的肺叶上有三个肿瘤,有一个已经相当大了。你们应该到哈尔滨做进一步检查。”

李爱杰小声而紧张地问:“他这不会是癌吧?”

医生说:“这只是怀疑,没准是良性肿瘤呢。咱这儿医疗条件有限,无法确诊,我看还是尽早去吧,他这么年轻。”

“他才三十七虚岁。”李爱杰落寞地说,“今年是他本命年。”

“本命年总不太顺利。”医生同情地安抚说。

夫妻俩回到礼镇时买了几斤梨,粉萍见父母回来都和颜悦色的,以为父亲的病已经好了,就和秦山抢梨吃。也许梨的清凉起到了很好的祛痰镇咳作用,当夜秦山不再咳了,还蛮有心情地向李爱杰求一温一 存。李爱杰心里的滋味真比调味店的气味还复杂。答应他又怕耗他的气血使他情况恶化,可不答应又担心以后是否还有这样的机会。整个的人就像被马蜂给蜇了,没有一处自在的地方,所以就一副尴尬的应付相,弄得秦山直埋怨她:“你今晚是怎么了?”

第二天李爱杰早早就醒来,借着一缕柔和的晨光去看秦山的枕头。枕头干干净净的,没有一丝血迹,这使她的心稍稍宽慰了一些。心想也许医生的话不必全都放在心上,医生也不可能万无一失吧。两口子该做啥还做啥,拔土豆地里的稗草、给秋白菜喷农药、将大蒜刨出来编成辫子挂在山墙上。然而好景不长,过了不到一周,秦山又开始剧烈咳嗽,这次他自己见到咯出的血了,他那表情麻木得像蜡像人。

“咱们到哈尔滨看看去吧。”李爱杰悲凉地说。

“人一吐血还有个好吗?”秦山说,“早晚都是个死,我可不想把那点钱花在治病上。”

“可有病总得治呀。”李爱杰说,“大城市没有治不好的病。况且咱又没去过哈尔滨,逛逛世面吧。”

秦山不语了。夫妻二人商量了半宿,这才决定去哈尔滨。李爱杰将家里的五千元积蓄全部带上,又关照邻居帮她照顾粉萍、猪和几只鸡。邻居问他们秋收时能回来么?秦山咧嘴一笑说:“我就是有一口气,也要活着回来收最后一季土豆。”

李爱杰拍了一下秦山的肩膀,骂他:“胡说!”

两人又搭了费喜利家进城卖菜的马车。费喜利见泰山缩着头没一精一打采,就说:“你要信我的,就别看什么病去。你少抽两袋烟,多活动活动就好了。”

“我见天长在土豆地里干活,活动还算少吗?”秦山干涩地笑了一声,说,“看什么病,陪咱媳妇逛逛大城市去,买双牛皮鞋,再买个开长权的旗袍。”

“我可不穿那东西给你丢人。”李爱杰低声说。

两个人在城里买了一斤烙饼和两袋咸菜,就直奔火车站了。火车票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贵,而且他们上车后又找到了挨在一起的座位,这使他们很愉快。所以火车开了一路李爱杰就发出一路的惊诧:

“秦山,你快看那片紫马莲花,绒嘟嘟的!”

“这十好几头牛都这么壮,这是谁家的?”

“这人家可真趁,瞧他家连大门都刷了蓝漆!”

“那个戴破草帽的人像不像咱礼镇的王富?王富好像比他瓷实点。”

秦山听着妻子恍若回到少女时代的声音,心里有种比晚霞还要浓烈的伤感。如果自己病得不重还可以继续听她的声音,如果病入膏肓,这声音将像闪电一样消失。谁会再来拥抱她一温一 润光滑的身体?谁来帮她照看粉萍?谁来帮她伺候那一大片土豆地?

秦山不敢继续往下想了。

两人辗转到哈尔滨后并没心思浏览市容,先就近在站前的小吃部吃了豆腐脑和油条,然后打听如何去医院看病。一个扎白围裙的胖厨子一下子向他们推荐了好几家大医院,并告诉他们如何乘车。

“你说这么多医院,哪家医院最便宜?”秦山问。

李爱杰瞪了秦山一眼,说:“我们要找看病最好的医院,贵不贵都不怕。”

厨子是个热心人,又不厌其烦地向他们介绍各个医院的条件,最后帮助他们敲定了一家。

他们费尽周折赶到这家医院,秦山当天就被收入院。李爱杰先缴了八百元的住院押金,然后上街买了饭盒、勺、水杯、毛巾、拖鞋等住院物品。秦山住的病房共有八人,有两个人在吸氧气。在垂危者那长一声短一声的呼吸声中有其他病人的咳嗽声、吐痰声和喝水声。李爱杰听主治医生讲要给秦山做CT检查,这又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但李爱杰豁出去了。

秦山住院后脸色便开始发灰,尤其看着其他病人也是一副愁容惨淡的样子,他便觉得人生埋伏着的巨大陷阱被他踩中了。晚饭时李爱杰上街买回两个茶蛋和一个大面包。与秦山邻床 的病人也是中年人,很胖,头枕着冰袋,他的妻子正给他喂饭。他得的好像是中风,嘴歪了,说话含混不清,吃东西也就格外费力;喂他吃东西的女人三十来岁,齐耳短发,满面憔悴。有一刻她不慎将一勺热汤撒在了他的脖子上,病人急躁地一把打掉那勺,吃力地骂:“婊一子 、妖一精一、破鞋——”女人撇下碗,跑到走廊伤心去了。

李爱杰和秦山吃喝完毕,便问其他病人家属如何订第二天的饭,又打听茶炉房该怎么走。大家很热心地一一告诉她。李爱杰提着暖水瓶走出病室的门时天已经黑了,昏暗的走廊里有一股一陰一冷而难闻的气味。李爱杰在茶炉房的煤堆旁碰到那个挨了丈夫骂的中年妇女,她正在吸烟。看见李爱杰,她便问:

“你男人得了什么病?”

“还没确诊呢。”李爱杰说,“明天做CT。”

“他哪里有毛病?”

“说是肺。”李爱杰拧开茶炉的开关,听着水咕噜噜进入水瓶的声音。“他都咯血了。”

“哦。”那女人沉重地叹息一声。

“你爱人得了中风?”李爱杰关切地问。

“就是那个病吧,叫脑溢血,差点没死了。抢救过来后半边身子不能动,脾气也暴躁了,稍不如意就拿我撒气,你也看见了。”

“有病的人都心焦。”李爱杰打完水,盖严壶盖,直起身子劝慰道,“骂两句就骂两句吧。”

“唉,摊上个有病的男人,算咱们命苦。”女人将烟掐死,问:“你们从哪里来?”

“礼镇。”李爱杰说,“坐两天两夜的火车呢。”

“这么远。”女人说,“我们家在明水。”她看着李爱杰说,“你男人住的那张床 ,昨晚刚抬走一位。才四十二岁,是肝癌,留下两个孩子和一个快八十的老母亲,他老婆哭得抽过去了。”

李爱杰提水壶的胳膊就软了,她低声问:“你说真要得了肺癌还有救吗?”

“不是我嘴损,癌是没个治的。”那女人说,“有那治病的钱,还不如逛逛风景呢。不过,你也别担心,说不定他不是癌呢,又没确诊。”

李爱杰愈发觉得前程灰暗了,不但手没了力气,腿也有些飘,看东西有点眼花缭乱。

“你家在哈尔滨有亲戚吗?”

“没有。”李爱杰说。

“那你晚间住哪儿?”

“我就坐在俺男人身边陪着他。”

“你还不知道吧,家属夜间是不能呆在病房的,除非是重病号夜间才允许有陪护。看你的样子,家里也不是特别有钱的,旅店住不起,不如跟我去住,一个月一百块钱就够了。”

“那是什么地方?”李爱杰问。

“离医院不远,走二十分钟就到了。是一片要动迁的老房子,矮矮趴趴的。房东是老两口,闲着间十平方米的屋子,原先我和那个得肝癌病的人的老婆一起住,她丈夫一死,她就收拾东西回乡下了。”

“太过意不去。”李爱杰说,“你真是好心人。”

“我叫王秋萍。”女人说,“你叫我萍姐好了。”

“萍姐。”李爱杰说,“我女儿也叫萍,是粉萍。”

两个女人出了茶炉房,通过一段煤渣遍地的市道回到住院处的走廊。她们一前一后走着,步履都很沉重。一些病人家属来来往往地打水和倒剩饭,卫生间的垃圾桶传出一股刺鼻的馊味儿。

秦山在李爱杰要离开他跟王秋萍去住的时候忽然拉住她的手说:“爱杰,要是确诊是癌,咱可不在这遭这份洋罪,我宁愿死在礼镇咱家的土豆地里。”

“瞎说。”李爱杰见王秋萍在看他们,连忙抽回手,并且有些脸红了。

“你别心疼钱,要吃好住好。”秦山嘱咐道。

“知道了。”李爱杰说。

房东见王秋萍又拉来新房客,当然喜不自禁。老太太麻利地烧了壶开水,还洗了两条嫩黄瓜让她们当水果吃。那间屋子很矮,两张床 都是由砖和木板搭起来的,两床 中央放着个油漆斑驳的条形矮桌,上面堆着牙具、镜子、茶杯、手纸等东西。墙壁上挂着几件旧衣裳,门后的旮旯里有个木盖马桶。这所有的景致都因为那盏低照度的灯泡而显得更加灰暗。

王秋萍和李爱杰洗过脚后便拉灭了灯,两人躺在黑暗中说着话。

“刚才看你男人拉你手的那股劲,真让我眼热。”王秋萍羡慕地说,“你们的感情真深哪。”

“所以他一病我比自己病还难受。”李爱杰轻声说。

“唉,我男人没病前我俩就没那么好的感情,两天不吵,三天早早的。他病了我还得尽义务,谁想这人脾气越来越随驴了。我伺候了他三个月了,他的病老是反复,家里的钱折腾空了,借了一屁一股的债,愁得我都不想活了。两个孩子又都不立事,婆婆还好吃懒做,常对我指桑骂槐的。”

“你家也靠种地过日子?”李爱杰问。

“可不,咱也是农民嘛。前年他没病时跟人合开了一个榨油坊,挣了几千块钱,全给赌了。”

“那你的钱怎么还呢?”

“我现在就开始干两份活了。”王秋萍说,“每天早晨三点多钟我就到火车站的票房子排队买卧铺票,然后票贩子给我十五块钱。中午我给一家养猪厂到几家饭店去收剩饭剩菜,也能收入个十块八块的。一天下来,能有二十几块吧。”

“你男人知道你这么辛苦吗?”

“他不骂我就烧高香了,哪还敢指望他疼我。”王秋萍长长叹口气,“他将来恢复不好,真是偏瘫了,我后半辈子就全完了。有时候真巴不得他——”

李爱杰知道她想说什么,她在黑暗中吃惊地“啊”了一声。

“你要是摊上了就知道了。”王秋萍乏力地说,“要是你男人真得了癌,得需要一大笔钱,还治不出个好来。到时我帮你联系点活干,卖盒饭、给人看孩子、送牛奶……”

王秋萍的声音越来越细,沉重的疲惫终于遏止了她的声音,将她推入梦乡。李爱杰辗转反侧,一会儿想秦山在医院里能否休息好、夜里是否咳嗽,一会儿又想粉萍在邻居家住得习惯吗,一会儿又想礼镇南坡她家那片土豆地,想得又乏又累才昏昏沉沉睡去。等到醒来后天已经大亮了,房东正在扫地,有几只灰鸽子在窗台前咕咕叫,王秋萍的铺已经空了。

“夜里睡得踏实吗?”房东热情地问。

“挺香的。”李爱杰说,“一路折腾来的乏算是解了。”

房东一边忙活一边絮絮叨叨问李爱杰一些事。男人得的什么病呀,家里几口人呀,住几间房呀。她告诉李爱杰,王秋萍一大早就上火车站排队买卧铺票去了,让她早起后到街角买个煎饼馃子吃。

李爱杰洗过脸,就沿着昨夜来时的路线去医院。街上无论是汽车还是行人都多得让她数不过来,她想,城里的马路才真正是苦命的路。天有些一陰一,但大多数的女人都穿着裙子,她们露着腿,背着一精一致考究的皮包,高跟鞋将人行道踩得咯噎咯噎响。她本想在街角买个煎饼馃子吃,但因为惦记秦山,还是空着肚子先到医院去了。一进走廊,就见秦山住的病室的门被推开了,一下子涌出来五六个手忙脚乱的人,有医生,也有神色慌乱的陌生人。跟着推出了一个病人,吓得李爱杰腿都软了。直到看到那病人不是秦山,这才缓口气来,看着他们朝抢救室急急而去。

秦山帮助妻子订了一份小米粥,怕粥凉了,用饭盒扣得严严实实的,搁在自己的肚子上,半仰着身子用手捂着。李爱杰一来,他就笑着从被窝里拿出饭盒,说:“还一温一 着呢,快吃吧。”

李爱杰鼻子一酸,轻声问:“夜里没咳嗽吧?”

秦山眨眨眼睛,摇摇头,轻声说:“你不在身边就是睡不踏实。”

李爱杰眼睛湿湿地看了眼秦山,然后垂头去吃那盒粥。病室窗外的树叶被风吹得飒飒响,像秦山年轻时用麦秸拨弄她耳朵逗她发痒的那股声音。李爱杰看了一眼王秋萍的丈夫,他四肢僵硬地躺在床 上,歪着头,贪馋地看着邻床 的病人吃烙饼。那表情完全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

秦山的检查结果很快出来了。当李爱杰被医生叫到办公室后她知道一切都完了。

医生说:“他已经是晚期肺癌了,已经扩散了。”

李爱杰没有吱声,她只觉得一下子掉进一口黑咕隆咚的井里,她感觉不出一陽一光的存在了。

“如果做手术,效果也不会太理想。”医生说,“你考虑吧,要么就先用药物维持。不过最好不要让病人知道真实情况,那样会增加他的心理负担。”

李爱杰慢吞吞地出了医生办公室,她在走廊碰到很多人,可她感觉这世界只有她一个人。她来到住院处大门前的花坛旁,很想对着那些无忧无虑的娇花倩草哭上一场。可她的眼泪已经被巨大的悲哀征服了,她这才明白绝望者是没有泪水的。

李爱杰去看秦山的时候为了掩饰自己内心的慌乱,特意从花坛上偷偷摘了一朵花掖在袖筒里。秦山正在喝水,雪亮的一陽一光投在他青黄瘦削的脸颊上,他的嘴唇干裂了。李爱杰趁他不备将花从袖筒掏出来:“闻闻,香不香?”她将花拈在他的鼻子下。

秦山深深闻了一下,说:“还没有土豆花香呢。”

“土豆花才没有香味呢。”李爱杰纠正说。

“谁说土豆花没香味?它那股香味才特别呢,一般时候闻不到,一经闻到就让人忘不掉。”秦山左顾右盼见其他病人和家属都没有注意听他们说话,才放心大胆地打趣道:“就像你身上的味儿一样。”

李爱杰凄楚地笑了。就着这股笑劲,她装做兴高采烈地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偷花给你吗?咱得高兴一下了,你的病确诊了,就是普通的肺病,打几个月的点滴就能好。”

“医生跟你说了?”秦山心凉地问。

“医生刚才告诉我,不信你问问去。”李爱杰说。

“没有大病当然好,我还去问什么呢。”秦山说,“咱都来了一个多礼拜了,该是收土豆的时候了。”

“你放心,咱礼镇有那么多的好心人,不能让咱家的土豆烂到地里。”李爱杰说。

“自己种的地自己收才有意思。”秦山忽然说,“钱都让你把着,你就不能给我几百让我花花?”

“我才没那么抠门呢。”李爱杰抿嘴一乐,“你现在躺在医院里又不能出去逛,你要钱有什么用?”

“订点好饭呀,托人买点水果呀什么的。”秦山端起水杯喝了几口水,然后说:“身上有钱踏实。”

李爱杰就从腰包数出三百块钱给了秦山。

当天下午,护一士 便来给秦山输液了,是一种没贴药品标签的液体。李爱杰一边陪他输液一边和他说着一温一 暖话。到了黄昏,输完液,送饭的来了。他们又一起吃了米饭和豆角。秦山吃得虽然少,但他看上去情绪不错,因为他一直在说话。

黄昏了。王秋萍来给丈夫送饭,她黑着眼圈,手上缠着绷带。她这两天特别倒霉,铁路打击票贩子,票贩子都不敢出现了。她想自己买票暗中高价卖掉,不料这一段天天起得迟,到了售票处只能排到队尾,自然毫无所获,而且手又不巧被铁栅栏给划破了。她丈夫虽然脾气不好,但食欲却比往日还要旺盛,整天指着名要鸡要鱼的,王秋萍只能硬捱着。

“秦山,你也喝点鸡汤吧。”王秋萍说。

“我和爱杰刚吃过。”秦山和悦地笑笑,“谢谢了。”

王秋萍的丈夫恨恨地瞪了王秋萍一眼,说:“你看他比我年轻,让他喝我的鸡汤,你勾一引 人——”

王秋萍摇头叹口气,无可奈何地给丈夫一勺一勺地喂鸡汤。喂完丈夫,她和李爱杰一起上厕所,突然说:“那么多不该进太平房的人都进了那里,他这该进的却天天活着磨人。有时候真想毒死他。”

李爱杰怔怔地看着王秋萍,失神地说:“秦山确诊了。”她突然扑到王秋萍怀里哭起来,“我还不如你,想让他磨我也没这个日子了!”

两个中年女人相抱在一起哭成了泪人,将一些上厕所的人吓得大惊失色。

那一夜 王秋萍和李爱杰几乎彻夜未眠。两个人买了瓶白酒,喝得酩酊大醉,将在厕所没有哭完的泪水又哭了出来。刚开始时两人都觉头昏沉沉的,奇怪的是哭得透彻了倒把酒给醒了,毫无睡意。两人便讲起各自的家世,说得天有晓色,才觉得眼睛发涩,便都酣然沉睡于蓓蕾般的黎明中。

李爱杰梦见自己和秦山去土豆地铲草,路过草甸子,秦山为她采一枝花,掉进了沼泽中。眼看着人越陷越深,急得李爱杰大喊起来,一个激灵从睡梦中坐了起来。揉揉太一陽一穴,看着矮桌上的空酒瓶和吃剩的香肠、豆腐干、花生米,她才忆起昨夜和王秋萍喝酒的事。王秋萍裹条薄绒毯子,睡得头发披散,鼻翼微微翕动,面色也比白日里看上去好多了。李爱杰抓过手表,一看已经是正午时分了,吓得非同小可,连忙推醒王秋萍:“萍姐,中午了,咱们还没去医院呢。”

王秋萍也“哎哟”一声坐起来,用手背使劲揉了下眼睛,懊恼地自责:“唉,排不成车票,连猪食也收不成了。”她直了直腰,忽然又四仰八叉躺倒在床 ,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反正已经中午了,不如睡到晚上,还能省顿饭。”

李爱杰知道她在说气话。待她梳洗完毕回到小屋,王秋萍果然已经起床 了。她对李爱杰说,过两天她要回明水一趟,夜里她梦见两个孩子让狗给咬了:“一个咬在胳膊上,一个咬在腿上,扑在我面前哭得起不来,孩子托生在我家真是可怜。”

“梦都是反着来解的。”李爱杰安慰她,“你梦见他们哭说明他们笑。”

“咳,我想孩子了。”王秋萍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也该秋收了,总不能老指着我娘家人帮忙吧?”

“是该秋收了,我们家有好大一片土豆地呢。”李爱杰说这话的感觉就像没过足秋天双脚却踩在了初冻的薄冰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和凄楚。

两个人说着话来到街上,各自买了一个煎饼馃子,倚着浮灰重重的栅栏吃起来。一陽一光很灿烂,她们眯缝着眼睛,百无聊赖地看着行人、车辆、广告牌,听着汽车喇叭声、磁带销一售摊前录音机播放的流行歌曲声以及此起彼伏的叫卖声。

她们赶到医院时午饭已经过了。李爱杰一进病房就傻了眼。秦山不见了,病服堆在床 上,床 头柜上的饭盒等东西也不见了。

护一士 正在给患者扎针,见了李爱杰便态度生硬地说:“五号床 的家属,你们家的病人怎么不见了?”

“昨晚我离开时他还好好地呆在这里,他怎么会出了医院?”李爱杰气急地说,“该问你们医院吧?”

“医院又不是托儿所。”护一士 没有好气地说,“还住不住了?不住还有其他病人等着床 呢。”

李爱杰掀开秦山的床 单,见床 下的拖鞋也不见了,她便害怕地坐在床 头哭起来。邻床 的一位患者说,晚上秦山还睡得好好的,凌晨四点左右,天才放亮,秦山就下床 了,他以为他去解手了。

秦山会不会去死呢?昨天她和王秋萍在厕所哭了一场,尽管回病房前洗了好几遍脸,又站在院子的风中平静了一番,可她红肿的眼睛也许让他抓到蛛丝马迹了。他没有告别就走了,看来是不想活了。

王秋萍顾不上自己的丈夫了,连忙陪同李爱杰去找秦山。她们去了松花一江一 边、霁虹桥的铁路一交一 叉口以及公园幽深的树林,一切可以自一杀的场所几乎都让她们跑遍了,然而没有什么人投一江一 、卧轨或是吊在公园的树下。天黑的时候,她们仍不见秦山的影子,有的只是源源不断的、形形色色的陌生的归家人。李爱杰趴在霁虹桥的绿铁栏前痛哭起来。

她们绞尽脑汁想秦山会去哪里,最后王秋萍说也许他去极乐寺出家了。李爱杰也觉得有些道理,也许秦山以为遁入佛门会使他的病和灵魂都得到拯救。于是她们又捱过一个不眠之夜后,一大早就去了极乐寺。她们找到住持,问昨天是否有人要来出家。住持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然后微微摇头。她们便又去了大直街上的天主堂和一处基督堂。她们为什么去教堂?也许她们认为那是收留人灵魂的地方。转到下午,仍不见秦山的影子。她们又跑回住处看房东家的电视,看本市午间新闻是否有寻人启事或者是意外事故的发生,结果她们毫无所获。

一直到了下午两点,处于极度焦虑状态的李爱杰才突然意识到秦山一定是回礼镇了。一个要自一杀的人怎么会带走饭盒、毛巾、拖鞋等东西呢?她又联想起秦山那天朝她要钱的事,就更加坚定地认为秦山回了家乡了。李爱杰开始打点回家的行装。

“萍姐,一会儿跟我去办出院手续。”李爱杰头也不抬地说,“秦山一定是回了家了。”

“他不想治病了?”王秋萍大声叫道。

“他一定明白他的病是绝症了,治不好的病他是不会治的。”李爱杰哽咽地说,“他是想把钱留下来给我和粉萍过日子,我知道他。”

“这么善良的人怎么让你摊上了?”王秋萍抽咽了一下,“他回家怎么不叫上你?”

“叫上我,我能让他走吗?”李爱杰说,“今天的火车已经赶不上了,明天我就往回返。”

一旦想明白了秦山的去处,李爱杰就沉静下来了。下午王秋萍陪她去办出院手续,院方开始不退住院押金,说病人已经住了一周多了,而且又用了不少药。李爱杰说不过他们,便去求助于秦山的主治医生。医生听明情况后,帮助她找回了应退还的钱。

晚间,李爱杰打开旅行袋,取出一条很新的银灰色毛料裤子,递给王秋萍:“萍姐,这是我三年前的裤子,就上过两回身。城里人爱以貌取人,你去哪办事时就穿上它。你比我高一点,你可以把裤脚放一放。”

王秋萍捧着那条裤子,将它哭湿了好大一片。

李爱杰赶回礼镇时正是秋收的日子,家家户户都在南坡地里起土豆。是午后的时光,天空极其晴朗,没有一丝云,只有凉爽的风在巷子里东游西逛。李爱杰没有回家,她径直朝南坡的土豆地走去。一路上她看见许多人家的地头都放着手推车,人们刨的刨、捡的捡、装袋的装袋。邻家的狗也跟着主人来到地里,见到李爱杰,便摇着尾巴上来叼她的裤脚,仿佛在殷勤地问候她:你回来了?

李爱杰远远就看见秦山猫腰在自家的地里起土豆,粉萍跟在他身后正用一只土篮捡土豆。秦山穿着蓝布衣,午后的一陽一光沉甸甸地照耀着他,使他在明亮的一陽一光中闪闪发光,李爱杰从心底深深地呼唤了一声:“秦山——”双颊便被自己的泪水给烫着了。

秦山一家人收完土豆后便安闲地过冬天。秦山消瘦得越来越快,几乎不能进食了。他常常痴迷地望着李爱杰一言不发。李爱杰仍然平静地为他做饭、洗衣、铺床 、同枕共眠。有一天傍晚,天落了雪,粉萍在灶间的火炉上烤土豆片,秦山忽然对李爱杰说:“我从哈尔滨回来给你买了件东西,你猜是啥?”

“我怎么猜得出来。”李爱杰的心咚咚地跳起来。

秦山下了炕,到柜子里拿出一个红纸包,一层层轻轻地打开,抖搂出一条宝石蓝色的软缎旗袍,那旗袍被灯光映得泛出一股动人的幽光。

“哦!”李爱杰吃惊地叫了一声。

“多亮堂啊。”秦山说,“明年夏天你穿上吧。”

“明年夏天——”李爱杰伤感地说,“到时我穿给你看。”

“穿给别人看也是一样的。”秦山说。

“这么长的衩,我才不穿给别人看呢。”李爱杰终于抑制不住地哭着扑倒在秦山怀里,“我不愿意让别人看我的腿……”

秦山在下雪的日子里挣扎了两天两夜终于停止了呼吸。礼镇的人都来帮助李爱杰料理后事,但守灵的事只有她一人承当。李爱杰在屋里穿着那条宝石蓝色的软缎旗袍,守着一温一 暖的炉火和丈夫,由晨至昏,由夜半至黎明。直到了出殡的那一天,她才换下了那件旗袍。

由于天寒地冻,在这个季节死去的人的墓穴都不可能挖得太深,所以覆盖棺材光靠那点冻土是无济于事的。人们一般都去拉一马车煤渣来盖坟,待到春暖花开了再培新土。当葬礼主持差人去拉煤渣的时候,李爱杰突然阻拦道:“秦山不喜欢煤渣。”

葬礼主持以为她哀思深重,正要好言劝导,她忽然从仓房里拎出几条麻袋走向菜窖口,打开窖门,吩咐几个年轻力壮的人:“往麻袋里装土豆吧。”

大家都明白李爱杰的意图,于是就一齐动手捡土豆。不出一小时,五麻袋土豆就装满了。

礼镇人看到一个不同寻常的葬礼。秦山的棺材旁边坐着五麻袋敦敦实实的土豆,李爱杰头裹孝布跟在车后,虽然葬礼主持不让她跟到墓地,她还是坚持随着去了。秦山的棺材落入坑穴,人们用铁铲将微薄的冻土扬完后,棺材还露出星星点点的红色。李爱杰上前将土豆一袋袋倒在坟上,只见那些土豆咕噜噜地在坟堆上旋转,最后众志成城地挤靠在一起,使秦山的坟豁然丰满充盈起来。雪后疲惫的一陽一光挣扎着将触角伸向土豆的间隙,使整座坟洋溢着一股一温一 馨的丰收气息。李爱杰欣慰地看着那座坟,想着银河灿烂的时分,秦山在那里会一眼认出他家的土豆地吗?他还会闻到那股土豆花的特殊香气吗?

李爱杰最后一个离开秦山的坟。她刚走了两三步,忽然听见背后一阵簌簌的响动。原来坟顶上的一只又圆又胖的土豆从上面坠了下来,一直滚到李爱杰脚边,停在她的鞋前,仿佛一个受一宠一 惯了的小孩子在乞求母亲那至爱的亲昵。李爱杰怜爱地看着那个土豆,轻轻嗔怪道:“还跟我的脚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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