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回 此钦差叩见彼钦差 有理人反成无理人
山西巡抚诺敏的府衙里,今天晚上张灯结彩,喜气洋洋,觥筹交错,十分热闹。花厅里,一拉溜摆开了十张八仙桌。桌上各种菜肴琳琅满目,时鲜瓜果堆积如山,汾酒、竹叶青溢出扑鼻的清香。几十名身份不同的客人纷纷来到这里,欢度元宵,共庆胜利。有的是翎顶辉煌的官员,其中从布政使、按察使一直到各司道;有的则是穿着长袍马褂的一大群刑名、钱粮师爷。省城里的缙绅耆宿,当然也必须来贺节捧场。厅外还有一个戏班子,在上演着什么戏目。锣鼓锵锵,丝弦悠悠,旦角演员不断地向席上飞着媚眼,惹得那些酷爱拈花问柳的大小官吏眼花缭乱,心神不宁。诺敏坐在正中的位置上,他的身边,也围着几个妖艳绝伦的妇女。有的为他斟酒,有的陪他说笑。诺敏左揽右抱,嬉笑玩耍,真有春风得意,飘然欲仙之感。
就在他们这群人开怀畅饮,恣意纵欢的时候,厅外来了一小队兵丁。领头的是新任乾清门二等侍卫图里琛。这个图里琛是康熙年间抚远大将军图海的孙子,因祖父的功勋,恩荫车骑校尉,跟着黑龙江将军张玉祥当差。张玉祥可不是个平常的人物,他曾是康熙身边的侍卫。那年,他因被猛虎吓破了胆,受到康熙皇帝的惩罚,被剥掉了花翎。受罚后他立志苦练功夫,苦练胆量。还让人在自己的背上刺了一个“耻”字,以决心洗雪耻辱。当清军在乌兰布通和葛尔丹对阵时,他赤膊上阵,断了一条胳臂,还拼命死战。因而又受到康熙皇上的表彰,被封为黑龙江将军。这位图里琛是张玉祥带出来的兵,也是个能拼敢杀的硬汉子。前不久,在对罗刹国一仗中,他带着十八名骑士夜闯敌营,斩将夺旗,威镇敌胆。雍正皇帝夸赞他是“铁胆英雄”,把他调到身边当了个二等待卫。一进宫,就立赐黄马褂,赏双眼花翎,掌管了乾清门皇上听政处的关防。这次他奉命来太原时,皇上曾秘密召见了他。要他“先看人后传旨”和“观察晋省吏风”。他不懂皇上这一明一暗两道不同旨意是什么意思,但他知道这事是用不着他来操心的。皇上怎么说,他就该怎么办。所以刚才来时,他不准守门军兵向内通报,而是悄悄地进到了内院,暗地里观察着这里的一切。
图里琛看到,诺敏正在吃酒时,一个师爷上前来在他耳边悄悄地说了些什么。诺敏眉头一皱说:“哼,这个邬思道竟敢吃里扒外——不过,他是年大将军和李卫荐来的人,暂时不理他,看他有何动静再说吧。哎,那个田文镜养的小婊子抓到了吗?”
师爷忙说:“回抚台,抓到了。嘿,还真的是个尤物。大帅要不要叫她过来,陪着您玩玩?”
“算了,算了,我怎么能去拣田文镜的破烂?让人把她关到后面耳房里,等处分田文镜的旨意到了,连人证一起解往北京。”
诺敏和师爷的谈话,外边的图里琛虽然听不见,可是两人忽而咬牙切齿,忽而又面带狠亵的情景,他是看得清清楚楚的。他回头对跟来的亲兵递了个眼色,那亲兵上前一步,高声喊道:“钦差大人到——”随着这喊声,以图里琛为首,一群兵丁闯了进来。其中一个大声说道:“御前带刀侍卫图里琛前来宣旨,闲杂人等一概回避。着诺敏跪接圣旨!”
唱戏的不唱了,听戏的也不听了,大厅里所有的人都跌跌撞撞地往外边跑。诺敏快步来到钦差面前跪下:“臣诺敏不知天使驾到,未曾迎候,请钦差大人恕罪。卑职敬请大人梢候,待我更衣。来人,摆香案!”
图里琛趁着这个机会也穿上了黄马褂,正中站定:“诺敏接旨!”
诺敏一甩马蹄袖,上前跪下:“臣诺敏恭请圣安,谨聆皇上训示。”
图里琛站在上边说了一句:“圣躬安!”就开始宣读圣旨。这圣旨长篇大论,无非是夸奖诺敏如何能干,,如何忠心等等。最后说:“诺敏实为天下第一抚臣,其他各省督抚皆应效法。着诺敏加尚书衔,赏单眼花翎,以资奖励。钦此!”
诺敏听完,连连叩头谢恩,说道:“臣诺敏有何德能,蒙圣上如此褒奖?臣只有更加努力,治好三秦,以报圣上知遇之恩。”
图里琛放下了钦差大人的架子走下来说:“圣上宵旰焦劳。一心求治,望诺大人不负圣上栽培,也不负年大将军的举荐。”他向周围看了一眼,“哎,诺大人,把你的客人们都请回来吧,大家也都见见面嘛。田文镜呢?他今天没在这儿吗?”
刚才被赶出去的人又都纷纷回到厅里。诺敏请钦差在正中坐下,这才说:“回钦差大人,田大人几天来一直忙着在藩库里清点银两账目。今日已经清点完毕,听说他上街看灯去了。”
“哦?听诺大人说话的口气,好像并不在意田文镜来挑剔山西的政务?”
诺敏叹了口气说:“唉!这事说来话长。山西多年的积欠,我到任后不到半年就全部归库,难免不引起别人的妒忌。田大人在这里帮我查清了银两账目,也为我消除了闲言,我实在是感激不尽。再说,我与田大人同为一朝臣子,同事一代圣君,又没有宿冤旧仇,他就是说了什么不当的话,我也懒得和他计较。只不过,这位田大人虽然认真,可行为却不大检点。他不知从哪里弄了一个女子,养在驿馆里。闹得省城里风短流长的,很不好听。所以下官刚才把那个女子带进府里,暂时看管。请大人示下:这女子当如何处置呢?”
图里琛一笑答道:“这是你巡抚职权里的事嘛,你自己瞧着办吧。田文镜和你为了山西亏空的事打官司,惊动了朝野,谁还有心思来管他这风流罪过呢。啊?哈哈哈哈……”
诺敏连忙说:“是是是,钦差大人说得对。其实,我也并不想和田大人过不去,可是他不肯放过我,我也只好奉陪了。幸亏圣聪高远却明察秋毫,不然的话,让田文镜这样折腾下去,我头上这个‘冒功邀宠’的罪过,可是洗雪不掉了。”
两人正在这里谈话,却听外边又是一声高喊:“田文镜前来拜会钦差大人!”
众人正自惊异不定地往外看时,田文镜已经大步走进了花厅。只见他带着一脸满不在乎的神情,左顾右盼了一下:“嗬,这花厅里可真热闹啊!钦差大人是在这里吗?”
诺敏忙上前来说:“田大人,请看,上坐的就是钦差大人。”
“那好啊。请钦差大人正位,容我田文镜叩请圣安。”
一边说着,一边“啪,啪”打下了马蹄袖,翻身跪倒:“钦差西路宣旨使臣田文镜叩接钦差山西宣旨使图里琛!臣田文镜恭请圣安!”
在座的人们一听,全部愣住了,“钦差叩接钦差”,“宣旨使叩按宣旨使”,“西路宣旨使叩接山西宣旨使”。这事儿要不是今天亲耳听到,大概谁也难以相信。有人想笑,可又不敢笑。看上边站着的图里琛时,只听他不动声色地说:“圣躬安!图里琛愧领你的大礼。不过,你先别忙起来,有奉旨要问你的话。”
田文镜忙又磕了个头说:“臣恭聆皇上圣谕!”
“奉旨问田文镜:尔到西大营年羹尧处传旨,系奉专差,并无沿途采风之旨意。尔何故无事生非,干预地方政务,妄奏诺敏贪功邀宠、取媚当今?难道朕是可欺之主吗?”
田文镜从容不迫地叩了头说:“臣田文镜回皇上问话:臣此次所奉本系专差,但臣原来在户部时已屡蒙严旨,限期清理山西、直隶、山东、河南诸省财政,此旨意已记档收存。是以臣过问山西亏空一案,并非以钦差身份横加干预,而是以户部司官身份查看山西藩库。臣与诺敏地位悬殊且并无私怨,正因主上乃英明之君,臣才不敢渎职轻纵,乞圣上烛照洞鉴。”
诺敏听了田文镜这话气得牙直痒痒。心想,你怎么早不说你是以户部司官的身份来查库的呢?但现在图里琛正在代表皇上问话,他却不敢插嘴。图里琛也被田文镜的答辞闹糊涂了。但他是奉旨问话的钦差,却只能问话而不能停下:“皇上问你,山西全省的亏空早已补齐,尔又要查看,可曾查清?”
“回圣上,臣已查清。藩库银账相符,毫厘不差。”
图里琛勃然变色:“田文镜,既然藩库银账相符,足证明朕用人有方,鉴人不谬,诺敏确实是天下第一抚臣。问尔田文镜,尔无端污人名节,是何道理?尔谎言欺朕,又该当何罪?说!”
听了这话,田文镜突然觉得心里一寒。他和邬思道部万万没有想到,雍正皇帝会问得这样刁钻狠毒,也万万没有想到皇上对诺敏会袒护到这种程度。他不敢再为自己辩解了,再多说就是对皇上的不敬了。他磕了个头说:“臣愚昧。诺敏确实是‘天下第一抚臣’。皇上问话,臣无言以对,伏惟圣裁。”
图里琛断喝一声:“来!革掉田文镜的顶戴!”
图里琛带来的两个亲兵,闻令快步走上前来。田文镜却把手一摆,自己从头上摘下顶戴来,双手呈了上去。
图里琛从上边走下来,拉起田文镜说:“文镜兄,你不要这样懊丧嘛。办砸了差事,被摘掉顶子的人多着哪。以后只要干好了,皇上还会有恩旨的。来来来,我为你压惊。”说着把田文镜硬拉到桌旁坐下,亲自为他倒了一杯酒。
诺敏也赶来凑趣:“文镜兄,放宽心,权把这事当成一场噩梦算了。来呀,你们也都不要干坐着,给钦差大人和田大人敬酒啊!”
田文镜胸有成竹,并无丝毫的恐惧,也没有放下笑容。凡是过来敬酒的,他都来者不拒,一饮而尽。图里琛在一旁看了不禁暗自称赞,好,是个人物!
诺敏一声令下,院子里的爆竹震天响起,早就准备好了的焰火也放了起来。此时已至中夜,但见明月如辉,光照大地,焰火喷出来的彩霞,绚丽缤纷,这一群各怀异心的人坐在一起吃酒赏月,也确实是别有情趣。
今天最高兴的人大概就数诺敏了。皇上这一道诏谕颁下,“天下第一抚臣”的名号将不胫而走,响遍神州。自己现在就已是二品大员了,以后超升的机会还能少得了吗?他兴奋地大喊一声:“哎,我说你们不能总这样枯坐着喝酒啊?谁会讲笑话就来一个,给钦差和田大人解解闷!”
山西的这些个官员,都和诺敏休戚相关,他们明白巡抚大人的心意,于是马上有人就站了出来:“我来给二位大人说个笑话。”他看了一眼田文镜,“这可是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一件事。那年我进京赶考的路上,错过了宿头,睡在一个大树林里。半夜时分,忽然听到一阵悲悲切切的哭声。我心里奇怪,便走过去问他:‘你哭什么呢?’那人说,‘我是个举子,可是,命运不济,连考了三场却场场名落孙山。你看,这就是我写的文章,哪一点不好?分明是考官瞎了眼嘛。’我接过文章一看就忍不住笑了,那文章写得简直是狗屁不如!我刚要点拨他两句,可是,一抬头,人不见了。我这才知道自己是遇见了鬼,吓得我半宿都没再合眼。”
又有一个人走了上来说:“你讲鬼,我就给你说人,这也是个真人真事。我们村里有个财主,是个守财奴。家里金山银海,又怕别人知道了,就自己悄悄地换成银票,埋在墙角地下。可是有一天他忽然心血来潮,想扒出来看看,哪知却全被耗子咬成了碎片!他一气之下,上吊死了。临死前留下话说:‘早知如此,我当初为什么不捐个官当当呢’?”
这两个笑话一点都不可笑,坐在上边的钦差图里琛心想,这也能算笑话?可是,他想起临来时皇上要他“观察晋省吏风”的嘱咐,所以他尽管对席间的谈话很是反感,却只是“观察”,并不说话。田文镜当然知道,这故事全是编出来给他听的。因为他就是三进考场,屡试不第,才花钱捐的官。他也知道,自己在山西折腾了这么多天却一无所获,这里的大小官员早就把他恨之入骨了,这是要赶他走哪!可是,他心里有数,不但不怕,还笑了笑说:“好,讲得真好,田某受益匪浅。我也想给大家说个真事:刚才田某到这里来之前,已经用我的钦差关防把山西的藩库封了。你们听到这个消息,不知道还能不能笑得起来。”
他说得很轻松,但就是这么一句话,却如春雷炸响,惊得在座的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了。诺敏更是变貌变色,这不是要我的命吗?他一声咆哮:“田文镜,你大胆!藩库乃国家重地,你你你,你有什么权力这样做?”
“嘿嘿嘿嘿,诺大人,你何必这样不安,又何必这样害怕呢?”此刻的田文镜显得十分平静,“我还想给诸位透个信,三天之内,山西藩库里的银子将全部解往南京重铸。这,大概也是你们谁都没有料到的吧?”
“姓田的,你太不识趣了!”诺敏忍无可忍了,“你知道不知道,查封藩库是要请圣命的?你眼里还有没有皇上?这些天你在山西胡作非为,本抚念你是位钦差,对你敬若上宾;如今你摘了顶戴,也还是个听候处分的官员。所以才对你一让再让,今日还留你在这里吃酒。可是,你竟丧心病狂,无端搅乱我山西政务。我非参你不可,不但参你诬陷大臣,还要参你嫖娼狎妓。你不要高兴得太早了,你养的那个婊子现在还在我手中哪。来呀——撤座!”
外边兵丁闻声而入就要动手。可是,田文镜已经站起身来,一脚踢开身边的椅子:“好好好,来得好!我正要告诉你们,我已用六百里急报向皇上报告了这里的一切。乔引娣是我手中的人证,她要是受了欺辱,或是发生了意外,你诺敏是逃脱不了责任的。刚才你说我丧心病狂,这话说得好。但真正丧心病狂的不是我,而是你们这一伙胡作非为,欺君罔上的人。今日发来的邸报中,万岁爷严旨重申:各地督抚,须得凛遵万岁柩前即位时的诏书,为圣祖爷心丧三年。可是,这太原城里却爆竹喧天,焰火怒放。圣祖驾崩尚未满三月,他的灵柩还停放在内官,你们这是庆的什么?又是在为谁庆祝?万岁明令全国官吏,一律不准听戏,也不准叫堂会,可是你诺敏竟敢把皇上谆谆教诲置若罔闻。这座花厅里不但有戏班子,有歌妓,还有这些乱七八糟的女人。学生要问一问诺大人,这就是你的忠心,你的德政吗?告诉你们,我田文镜这次来就不走了,我宁可不要官职,不要性命,也非要查清山西这件大案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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