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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四回 贾道长当众弄机巧 张相国夤夜议朝局

老秀才当众出丑,被大家搜出了证据,羞得他满面通红,没了立足之地。在当时那个社会里,讲究的是读书人要一心读书,寻花问柳已经是受人耻笑的事了,这老头子还出入公门帮人家打官司,那就更让人看不起了。那老秀才被人拿住了证据,状纸也不捡了,绣鞋也不要了,顾不得丢人现眼,爬起身来狼狈而逃。
  贾士芳啐了他一口,又左顾右盼地向在座的人问:“还有谁不服气?站出来公开说,不要在心里头嘀嘀咕咕的!”他一边说话,一边把手中的馒头团弄着,面屑纷纷落下,又用口一吹,只听“当嘟”一声响,撒在桌上六个银角子。他傲慢地看着惊奇万分的人们说,“这不是偷的,乃是我在沙河店里与人猜枚玩,赢了几位江湖好汉的。当时扔在了河里,想不到今天却在这里派上了用场。够不够?要不够我就再来点。”说着,用手向空中一抓,又是一枚银角子掉在桌上。
  墙角处有个年轻人看得呆住了,他走上前来说:“贾神仙,你真了不起。假如你能当众把今科的考题说出来,在座的一定得感谢你。”
  贾士芳笑着说,“今科的考题我当然知道,可泄露出去是要犯律条的。其实考上考不上,全在自己,该考上的,用不着猜题;不该考上的,我就是说了也没用。就像你,我就敢说你四十岁之前与功名无望。过了四十岁再来考,或者能中个副榜。你这一生,也就这么大的前程了。”
  一个又黑又瘦的小个子挤上来,胆怯地问:“我呢……”
  贾士芳仍然笑着,却不屑地对他说:“你明天一早,到厕所里去看看就知道了。”
  李绂一直在旁边静静地审视着这位“神仙”。自己身为今科主考,尚且不知道考题是什么,他怎么能大言不惭地公然在众人面前胡说,而且,连谁是第一名都说了出来,这也太“神”了!可是,刚才他在馒头里取银子,揭露那老秀才的隐私这两件事,又都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到底真的是神仙,还是在玩弄玄虚呢?他忽然来了兴致,走上前来笑着说:“贾道长,我不是不信你,你说得也太玄了。空中取银,是街头上卖艺的人都能办到的;揭穿别人稳私,只要两人事先做好了手脚也不难。乡试的题目是由礼部出了,奉旨照准,然后密封发到各省学宫里的,你怎么全都知道?这就未免有点令人生疑呀!”
  “您先生不信,那是自然的,连主考大人都不知道,何况是别人呢?”说着,贾士芳从酒坛子里倒出三碗酒来,一碗交给蒋文魁,一碗自己端着,却把另一碗递到李绂手里说:“儒家向有为尊者讳的经义,以你的地位来说,我怎能说破了你的真相?咱们随便玩一下吧,请看我手中的坛子,里面有酒吗?”
  “有!”
  贾士芳突然用一只手伸进坛底,把那个带着花釉的坛子翻了个底朝天!他问李绂:“现在您再看,这酒还有没有了?”
  李绂惊异得声音都变了:“啊!没有了,坛子都翻过来了,怎么还会有酒?”
  “那么,就请您亲自验证。”说着,把酒坛子往外一倾,那翻着的坛子里竟然流出了琥珀色的黄酒,浓烈的酒香扑鼻沁心。
  李绂看得呆住了:“不可思议,简直是不可思议……”
  “哦,这没有什么讲不通的道理。你是儒家,儒者讲的是以文道治人。可是,你应当知道,大千世界万流百川,哪一条不要流到海里?董仲舒废黜百家独尊儒术,孔子才成为百王之师,这难道不是史实吗?若论刑法文明,治理乱世,也确实只有儒家才能担起这个重任。但大道如同宇宙,周流万世。它高耸入于九天,渊深犹如四海,又岂是一种学术可以包罗起来的呢?”
  一席话说得李绂心服口服:“先生真是道德高深之人,今日学生我大开眼界!”他想起雍正要他寻访异能之士的事,莫非上天真地给了我这个机缘?但这些话又不便明言,便欠身说道:“以先生之能,也用不着我多说什么了。在下叫木子绂,家住京都四牌楼。请问鹤驾是在白云观安置的吗?改日我定当熏沐拜访。”
  贾士芳一脸古怪地说:“足下可要多多保重啊!我观你印堂晦暗,恐怕要有点小厄,但有惊无伤。只要你修德养性,韬晦自爱,莫问世事,灾难也就可以自行消除。百日内切记不要出门,否则大祸将不旋踵而至!”说完这些,他转身向着大家,“原来说好了要请蒋居士吃酒的,不想却玩了半天的把戏,连菜都放凉了。明天请各位到白云观来,有病的看病,问功名的请免开尊口。来来来,蒋居士,咱们先干一杯!”
  李绂退出人群,心中却如翻江倒海一般。“百日内不要出门”,对他这位即将上任的总督来说,是绝对办不到的;那么他就只好等着那“不旋踵而至”的大祸了,这话是什么意思?皇上正宠信着自己,而且宠信的程度也不亚于田文镜;自己从没办过什么错事,还有湖广百姓万人联名叩阙保着;既没有私仇,又没有隐私,这“祸”又从何而来呢?想来想去的,他苦笑一声对自己说:哦,原来我竟然相信了江湖术士的花言巧语!
  恰巧,那两个小厮也回来了,李绂问:“你们俩是谁去见的张中堂?”
  一个孩子忙上前来答道:“是我去的。中堂大人那里客人多得很,都在那里坐着等中堂接见。我一说是从您这儿去的,中堂就立刻把我叫进去了。”他说着脸上带出笑容,好像得了彩头似的,“屋子里的人真多呀!有诚亲王和庄亲王两位老千岁,还有几个官员,大概是善扑营和内务府的,奴才一个也不认识。张中堂问了我们一路上的情景后说,原想今晚就见见的,只是你们大人走了一天路,怕是累了。他说请您明天先到上书房去,他有话交代。完了后,您再请见皇上。就这些,他老人家说完,就让我先回来了。”
  李绂说:“老师已年过花甲,还这样地勤劳王事,我怎么能在此闲坐呢?快去找轿夫,我这就去张相府!”
  李绂是张廷玉的门生,平日里常来走动,相府的人都与他很熟了。他一到,就有一个管家迎了出来笑着说:“我们相爷可真成神仙了!他料定,你一得到信就会立马赶来的,所以,把客房里候见的人全都撵走了。相爷吩咐说,大人一到,让奴才马上领您到书房去,不要再通禀了。”
  李绂笑着塞给他一块银子,又问,“老师身子好吗?他还是四更起身?听说梅大公子放了济南知府,为什么不留他在直隶呢?”
  “哪!万岁爷说,我家相爷老了,留他在身边,好时时照应一些。可是,相爷却坚辞不受。他说,只要自己为相一天,就不能留子弟们在京师附近作官。还说,李大人您现在当了直隶总督,是他的学生,家里人更得避嫌。”说话间,已经到了书房门口,那管家说:“到了,我不能随便进去,请李大人自便吧。”
  李绂弹弹衣服,正要报名,就听张廷玉在房子里说:“是李绂吗?你自己进来就是了。这是在我家里,用不着那么多的规矩。”
  李绂答应着走进房里,果然见允祉、允禄两位王爷坐在客位上,都穿着朝服,戴着金冠;屋子里坐着的其他人,也个个都是正襟危坐,好像刚刚退朝下来,连家都没来及回似的。他向上看了一眼,见在座的有丰台大营提督,九门提督,还有内务府的俞鸿图等一班人。李绂与他们一一招呼过了,才在旁边一个座位上坐下。
  十六王爷允禄看着他说:“李绂呀,你一到,京师各武备衙门的主官就算到齐了。我们是下午在宫里见到皇上的,怡亲王允祥已经病得不能理事了,晚间皇上还得去瞧他。今晚是两个头都在议:一头是八爷廉亲王那里,几个旗主在听八哥布置旗务整顿的事;一头是我们这里,议的其实是一码子事,也是旗务整顿。李绂你刚才没到,我怕你不明白,所以我先说明一下。我们这样做,并不是要为难这些王爷,而是要帮他们有条理地办好差使。”
  李绂知道,这位十六爷,在康熙皇帝的二十多个儿子中排行十六。他硕身玉立,一表堂堂,为人也十分忠厚朴讷。只是小时候因为顶撞了太子,被大千岁打了一记耳光,落了个耳背的毛病。所以,他很少在朝廷中露脸,只管迎送外藩,和管着内务府。他这番话虽然是针对李绂说的,但说得有点语无伦次,倒让李绂听得稀里糊涂。
  三王爷允祉见李绂脸上一片茫然,便忙着插言解释:“十六爷已经讲得很清楚了,整顿旗务本来就是个扎手的差使。朝廷准备削减旗务开支,让旗人们自食其力,在京各王府旗营里有好几万人,怕万一出了乱子,八爷才让旗主们进京的。他们那边会商的是整顿细务,我们这边则要严密关防督察,防着有小人们惹是生非。张相今晚请大家来,说的就是这件事情。”
  李绂原来对于八王允禩并无好感,他对八爷的尊敬,也只是尽大臣的本份。“整顿旗务”的事,他早就听说了,因为与自己不沾边,所以没有往心里去,可是,今天晚上听了三王爷的话,他才觉得,这不只是要旗人去种田的小事。而且这件事情,还连带着八爷和皇上二十年的党争,就更加不可轻视了。一想到潞河驿那边戒备森严。如临大敌的情景,他只觉得浑身打颤。他站起来躬身说道:“二位王爷的训示,臣已经明白。臣是汉人,对这里面的情景并不清楚。王爷和相爷有什么吩咐,只管派臣去办就是了。”
  张廷玉看着他这个得意高足说:“你的差使有两个:一,是顺天府的乡试,由你来担任主考。参加这次考试的有许多旗人子弟,你要防着他们在里面煽动士子们闹事;二,你现在是直隶总督,管好本省的军务,也是你的职份之内的事。京师防务由毕力塔和图里琛二人各按防区驻防,你也要十分留意直隶各旗营里的动静。发现有串连的,有行动诡密的,要随时查拿,随时举报。每隔一天,你要到清梵寺去向十三爷报告,十六爷也要住在那里。你不但要详细报告各旗的情况,还应该有喜说喜,有忧报忧,不许有一点大意!”
  李绂肃然答道:“是,我明白了。”
  三爷允扯笑着说:“廷玉,真有你的,你这么一曲划,就什么都明白了。我和十六弟主持内廷的礼仪,上次八弟对我说,按先朝制度,皇帝和旗主王爷们只有上下座之分,不行君臣大礼。我告诉他说,那样只怕不行,比如说,老十三允祥也是世袭罔替的铁帽子亲王,平日里每天见面是一回事,到了重要场合,还是要行三跪九叩首的大礼的。后来,我没问十六弟,不知你们是怎么议的?”
  允禄说:“哎呀,这事我怎么一点也记不得了呢?好像八哥说,要整出个条陈来,几位王爷一块儿去见皇帝,再把条陈变成谕旨明发天下。当时,万岁一听就笑了,说:‘什么三跪九叩,二跪六叩的,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要紧的是旗务要整顿好,旗营要能打仗,朝廷用人时要用得灵;再一个,就是旗人们要能生业,户部就可以少一点开支,这样也免得他们无事生非,荒唐嬉戏。只要作到了这些,他们就是给朕行鞠躬礼,朕也是无所谓的’。”
  张廷玉说:“我当年曾多次跟着圣祖东巡奉天,王爷们见驾时,有行三跪九叩大礼的,但也有时是圣命免礼的。在承德,王爷们见驾时,也随班免礼。但这次是在北京,是皇上登极以来王爷们的第一次进京朝觐,我看,必须行三跪九叩首的大礼。礼,不是件小事,那是区划,是分别,也是应当遵从的大道理,不能随意而行。”
  允禄说:“张相既是这么说了,就按你说的办也就是了。”
  允扯站起身来说:“这件事等皇上召见时再议也不迟。我现在就到清梵寺去,老十三的症候不大好呢!我走了以后,你们该怎么议就接着议,不要怕出乱子,也不要只在一些小事上绕圈子。要议大政,照皇上的旨意,把旗务整顿好,这才是正经事。”他接着又说了些不痛不痒的事情,才起身离去。
  允祉走了之后,图里琛笑着说:“张相,您放心好了,不会出什么乱子的。所谓‘铁帽子王’,只是个叫法罢了,那顶‘铁帽子’是在手里拿着的,他们的头可并不是铁的。如今的旗营和汉军营一样,都是吃的朝廷的钱粮,并没人吃旗主的俸禄。他们如果能乖乖地听话照着皇上旨意整好旗务,那就万事全休;假如要是生了别的妄想,只要主子一道旨意,两个时辰内我就能把他们撵出京师。您假如想要他们的脑袋,那就更省事了。”
  张廷玉嗔怪地看了他一眼说:“这些话还用得着你来说?我最怕的就是你有这想法,也怕有人挑唆着旗人们闹事。清理吏治和田赋制度已经闹得我们四脚朝天了,京师里一定不能再出任何乱子,朝局更是要越稳越好!告诉你,我要的是顺利整顿,要的是几个王爷来到了北京,能够在这里安享尊荣,让他们坐镇北京,把各旗牛录们的钱粮减下来,把田地分下去,也把该交的租赋定下来。这样,我们的差使也就算功德圆满了。”
  李绂看着张廷玉那忧心仲忡的样子,觉得心疼,忙说:“学生知道,师相是一片佛心,想保这些王爷们平安,也保住八爷不至于出了大乱子。”他回头看了一下图里琛脸上的那片刀疤又说,“只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恐怕也是没法子的事。图大人磨刀霍霍,也是为了有备无患嘛。”
  十六爷允禄不安地看了张廷玉一眼说:“最好是不要翻脸,一翻脸就是百年不遇的大案子;不翻脸呢,也许有些人野心被压了下去,往后就会老实办差了。”
  张廷玉听了连连点头:“是啊,,就是这话。皇上常说,十六爷口齿虽然艰难,可心里明白,果然是一点不假,我们就按您说的办吧。”
  十六爷站了起来告辞说:“你们只管接着往下议,我得先走一步了。皇上有旨叫我去一趟理藩院,看看他们那里在礼节上还有什么说法,还要见一见弘时三阿哥。我今晚不回家了,就住在理藩院签押房里。你们要是有大事,就到那里找我好了。”说着就带着俞鸿图和一大群笔帖式向外走。众人也连忙起身,恭送十六爷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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