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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1
  洪钟华预料到了,跟单立人的谈话肯定不比跟万鲁生的谈话轻松。他先打听单立人是不是已经把李芳给关起来了,单立人明确地告诉他:"已经采取措施了。"洪钟华只好把省委张书记的意见转述给了单立人。果然,他一转达完张书记的意见,单立人的脸色马上僵成了一块发霉的芥菜疙瘩:"这不成了官官相护吗?我是按照省纪委的意见办的。"
  洪钟华和张书记通过电话以后,冷静下来全面衡量了一番目前的局面,不能不承认,省委张书记说的还是很有道理的。李芳的问题不管最终查出什么结果,双规和不双规她对查案本身并没有什么重大的影响,还是那句话,双规是审查问题的手段,并不是惩罚措施。尤其是现在这个时候,铜州市在省委张书记面前丢了那么大的脸,迄今为止没能拿出一条可以应付得过去的措施来,再把市长的老婆双规了,整个铜州市还不得再掀起一场舆论风暴。再把万鲁生难以预料的反应考虑进去,局面到底会闹成什么样子,确实无法预料。
  反过来,他也非常理解单立人,作为市纪委书记,就应该这样不畏权贵,党纪国法面前人人平等,不管谁犯了党纪国法,都要一查到底,不然还要纪委干什么?现在案子正查得轰轰烈烈,李芳也已经宣布实行双规,突然让他们不尴不尬地把人家放了,无疑是一件很丢脸、很没面子的事情。反过来李芳如果借题发挥闹将起来,那就更加麻烦。
  现在的问题是,他们只能按照张书记的意见办,在这种事情上,没有回旋的余地。洪钟华开始做单立人的思想工作:"老单啊,为了维护我们铜州经济社会发展的稳定大局,也为了保证我们尽快补救在省委书记面前造成的负面影响,这件事情我个人意见还是要按照省委的意见办,再说了,下级服从上级也是我们党的组织原则嘛。"他有意无意地把张书记个人意见变成了省委的意见,其实这也没错,一把手往往就能代表党的一级组织,尽管党的章程上规定党实行的是集体领导,实际工作中,一把手一句话的决策方式早已经成了章程外的章程。
  单立人说:"下级服从上级没错,可是这个案子涉及的问题确实很深啊。从大道理上来讲,政府除了国家规定的税收之外,任何牟利行为都是非法的,因为,政府掌握着公权力,如果用公权力来牟利,那政府就会处于绝对的垄断地位,古今中外这种状况都是基本法理绝对不允许的。所以,我们国家也是一样,合法税收以外,政府牟利是党和国家严令禁止的。反过来看看我们铜州市,政府参与牟利的项目太多了,现在老百姓买车的多了,政府就把牟利的目标锁定到了私家车上。停车收费应该遵循的基本原则是谁家投资谁家获利,修建了停车场,派专人看车,保证人家车辆安全,这样才能收费。政府的基本任务只能是制定法律法规规范停车秩序,尽可能地为广大市民提供便利的停车条件,政府绝对不允许收费,也没有权利收费。因为政府拥有的是公共资源,是全民共有的财产,老百姓照章纳税,就应该享受使用权。就像公园、公厕,在国外哪有政府收费的?可是我们铜州市呢?不但政府把老百姓的车当成了创收的银行,更可恶的是还收什么年费,人家停不停车,都要按年缴费,这不是瞎胡闹吗?这后面如果没有非法交易、巨大的利益驱动,万鲁生那么明白的人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做这种事情吗?"
  可以看得出来,单立人真的愤怒了,不然他绝对不会公然点着万鲁生的名字说这些话。在洪钟华印象里,单立人是一个比较木讷、内向的人,行事低调,不好张扬。今天才发现这个人居然也很能讲,而且讲起来振振有词,头头是道。真应了那句话:每个人都是立体的,都有另外的一面,关键是有没有展示另外一面的机会和条件。
  洪钟华说:"你现在说的这些还都仅仅是推测和判断,你并没有掌握实实在在的证据,如果你有证据,我二话不说就支持你,而且是坚决支持,可是你现在没有证据啊。"
  单立人说:"办案子难就难在这里,没有证据就无法采取相应的组织和法律措施,反过来,不采取相应的组织和法律措施,又怎么能拿到证据?这是一个两难选择,特别是纪委,没有司法调查权,更没有司法侦查权,很多问题的调查取证困难重重啊。今天我当着书记的面表个态,对省委市委的决定我们坚决执行,但是,即便把李芳放虎归山了,这个案子我们也不能撤,而且要跟检察机关联合起来,成立魏奎杨专案组,把魏奎杨和李芳之间的非法交易关系彻底查个水落石出,不然这口气我实在咽不下,对下面的同志也没办法交代。"
  洪钟华连连点头:"谁说让你们撤案了?我说的是让你们解除对李芳的双规,并不是让你们放弃对这个案子的调查取证。好,你刚才的提法很好,就叫魏奎杨巨额资产来源不明专案,还是要紧紧咬住魏奎杨,通过魏奎杨这条线来找到突破点。省委张书记也说了,不是不叫我们查案,是叫我们查得高明点。"
  单立人冷笑着说:"有些人以为魏奎杨死了,就死无对证了,有那么简单吗?雁过留声,人过留痕,魏奎杨死了,也只不过是死了一个人证,大量的物证还完整地留着,银行资金往来更不可能不留痕迹,我就不相信查不清楚。"
  洪钟华表态支持他:"你查案我完全支持,这也是我这个市委书记的职责和义务。就按你说的办,至于李芳,就把她放了,这样说不定反而能起到松懈对方警惕性的作用,更加有利于深挖问题真相呢。"
  单立人叹息一声:"什么有利没利的,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但愿事情能朝我们希望的方向发展,现在我最担心的就是李芳一跑了之。"
  洪钟华说:"不会,实在不行就暗中加强对她的监控,内紧外松嘛。"
  单立人起身告辞:"我建议,由我们牵头,抽调反贪局、公安局经济犯罪侦查科的骨干力量组成魏奎杨专案组,因为在查案的过程中,很多环节需要司法手段的配合,比如说到银行追查资金流向和账号情况,如果没有正规的司法手续,银行很难配合。还有,比方说我们对某个嫌疑人进行监控侦查,没有司法手段也是很难的。"
  洪钟华连连点头:"好吧,我没意见,不管查的结果最终怎么样,我要的就是四个字:水落石出。"
  单立人说:"我们尽力而为,其实我们也不是非得要把谁弄成贪污腐败分子不可,我们的终极目的也是四个字:搞清事实。是好人,就还她一个清白,是坏人,那也没话讲,该送到哪就送到哪去。没别的事我就走了,领导一句话,我们的麻烦就很大啊,还不知道那个李芳解除双规会有什么反应呢。"
  洪钟华说:"她能怎么反应?总不至于赖着不回家吧?"
  单立人烦恼地说:"难说,那个女人霸气十足啊。"
  洪钟华说:"她要是不回家,你就陪着她待在屋子里熏她,看她回不回家。"
  单立人哈哈大笑,情绪总算缓和下来。洪钟华说:"没关系,该办的你去办。如果有什么问题,及时跟我通气,不行我就找老万,让他出面。"
  单立人边往外走边说:"算了吧,不麻烦万市长了,有什么问题还是我们自己解决,还是给万市长多留点时间,让他多动动脑筋看怎么从老百姓身上刮油水吧。"
  2
  车轱辘勘察完陵园新址之后,在路上就听到殡葬管理科科长接到电话,说是市纪委有人找科长,当时他还没当回事儿,根本没想到这件事情跟自己会有什么关系,所以还跟科长开玩笑,问人家犯什么事了。下午上班在走廊里碰上了纪检组长郭小梅,蓦然想起了市纪委找殡葬管理科科长的事儿,像这种事情,按照组织程序一般都会事先跟民政局党组或者纪检组打个招呼,有时候还会让他们配合调查,车轱辘便随口问郭小梅:"市纪委找殡葬科科长干吗?"
  郭小梅愣住了:"你说什么?市纪委找殡葬科科长?我怎么不知道?"
  郭小梅的表情、口气告诉车轱辘,市纪委找殡葬科的事儿确实绕过了局纪检组,这就显得有些非同寻常了。难道殡葬管理真的出了什么严重的违法乱纪问题?他是殡葬管理科的主管领导,如果殡葬管理科真的出现了问题,他啥也不知道,即便组织上不追究他的领导责任,他多多少少也脱不了干系,起码证明他领导无方。郭小梅追问他:"你怎么知道的?"车轱辘含糊其辞地应付:"听别人说的。"然后急匆匆转身来到办公室,抓起电话就拨殡葬管理科。
  车轱辘这时候还根本没有意识到,市纪委找殡葬管理科会跟他有什么关系。他担心的是,殡葬管理科是个很有钱的地方,尽管上面也制定了不少规章制度,什么收支两条线啊,管账不管钱啊,严禁私设小金库啊,其实都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党中央国务院号召要建设节约型社会,市长万鲁生在大会上喊得比谁都响,夜景工程照样做。殡葬管理科也一样,那些规章制度都是对愿意执行的人制定的,不愿意执行的人总会有办法从规章制度的空隙绕着走,甚至偷着走。殡葬管理科是事业单位,下面的陵园、殡仪馆、火葬场等单位又是相对独立的企业性质,这就给殡葬管理科留下了曲里拐弯难以捉摸的资金渠道。不然,车轱辘的消费支出殡葬管理科也不可能替他埋单。
  电话拨通了,车轱辘张嘴就找科长,接电话的人一听就知道是主管局长大人,连忙把科长叫了过来。车轱辘先是问他:"纪委的人来了没有?"
  科长回答:"已经走了。"
  车轱辘接着问:"什么事?"
  科长回答:"也没什么事,就是问了问陵园墓穴的销售情况,把今年以来的销售登记拿走了。"
  车轱辘追问:"你给我说句实话,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如果你们那发生了问题,现在赶紧老老实实说清楚还为时不晚,让人家追查出来一切就都晚了。"
  科长的口气很坦然:"我们科里能有啥问题?过路财神,账上根本就不让留钱,当天收入当天就得交到市政府结算中心去。没事,你放心好了。最多就是我们接待费用超点限额,这也不是什么问题,现在哪一家的接待费用不超限额?没事,你放心吧车局长。"
  车轱辘放心了,可是嘴上还是唠唠叨叨地叮嘱:"没有什么问题就好,有了问题千万不能瞒着,越瞒问题越大。如果仅仅是违反财经纪律的事情,你早点跟我沟通一下,该承担的我还能为你们承担一些,如果你连我也瞒着,我就无能为力了,到时候你们自己蒸的馒头只能自己往下咽。"
  车轱辘说这些话有一个前提:殡葬管理科之所以招来了市纪委,如果哪一个个人贪污了,那不太可能,终究还是有正规的财务体系在那里卡着。除非是能接触现金的人拼了命、发了疯,不管不顾地拿着钱往自己兜里装,那样的话很快就能发觉,不可能等着市纪委来调查。最大的可能还是这帮家伙私设了小金库,把不知用什么渠道从什么地方弄来的钱存到小金库里,然后再以发奖金、补贴的方式私分。现在科长信誓旦旦地否认了,那么,即便真的出了什么问题,车轱辘也大可一推六二五,不承担任何责任,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
  放下电话,车轱辘估摸,如果科长说的是真话,那么,也有这种可能,就是哪个人对殡葬管理科的工作或者对哪个领导心怀不满,写了匿名信告到了市纪委,市纪委接到匿名信觉得言之凿凿,挺像真的,便派了人过来作一般性的调查。车轱辘琢磨了一阵,也再懒得在这件事情上动脑子,便叫了葫芦出去飙车。市里新修了一条马路,路面已经铺好了,还没有最后交工,既没警察,也没红绿灯,车辆也极少,是飙车的最佳场所。这是葫芦给他留神到的,说了几次,车轱辘一直忙于工作没有抽出时间来。今天上午跑了一趟陵园选址现场,回来后打电话给主管王副市长汇报了,王副市长挺高兴,说下周也过去看看,同时让他们马上起草陵园选址报告,他到现场看过之后,如果没有问题,下一次市长办公会上就可以确定了。
  工作受到了领导的肯定,车轱辘心情颇佳,便有了飙车的兴致。葫芦把车开出车库在楼下开着空调等他,车轱辘坐车向来坐在司机的边座上,这也跟他爱飙车有关系,坐在这个座位上,视野开阔,道路迎面扑来,两旁的树和电杆有如镰刀下的麦捆一样齐刷刷地卧倒,即便没开车,也能享受开车时的动感。葫芦把车开上那条适合飙车的新马路,然后把车靠边停了下来,下车和车轱辘互换位置。车轱辘刚刚在驾驶座上坐定,手机响了,来电话的是交警队的王队长:"车局长吗?你在哪呢?"
  车轱辘用过人家,欠人家的人情,所以回话很客气:"王队长啊,你好。我在外面。你今天怎么想起我了?有什么指示尽管说。"
  王队长的话却很别扭:"我敢有什么指示啊,我是请示,想请示局长大人一个问题呀。"
  车轱辘问他:"你这个人啊,又不是生人,有话就说,别拐弯抹角的。"
  王队长说:"那好,我就直截了当说了啊。我求你买两个墓穴的事情,当初可不是我想占你什么便宜,只不过就是想通过你买个合适的位置,这点小事你怎么把市纪委都给招来了,你什么意思嘛。"
  车轱辘大惊,活像屁股底下坐上了蝎子,猛然从座椅上蹦了起来,蹦起来之后脑袋狠狠撞到了车顶篷,他顾不上安抚撞疼的脑瓜顶,心急火燎地追问:"什么?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车轱辘说这些话的时候,嗓子眼好像突然被谁撒进了一把沙子,干涩、粗硬、痒痒的,几乎发不出声来。
  车轱辘敏感地想到,他接到的是一个非常重要、关系到他身家性命的电话,也是一个不能让第三个人听到的电话,他厌烦地剜了一眼坐在旁边的葫芦。葫芦刚才就被车轱辘的举动吓了一跳,看到车轱辘的眼神,马上理解了他这剜过来的一眼的意思,连忙下车,远远走开,蹲在路旁的树阴下面乘凉。车轱辘轻咳几声,竭力让自己的声音镇定下来:"王队长,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真的啥也不知道,我发誓这件事情我谁都没告诉,更不可能找什么纪委的人。你就直接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王队长的口气缓和了一些,开始能够平心静气地跟他对话了:"今天下午市纪委的人来找我了,查问我从殡葬科买墓穴的事儿,你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车轱辘马上联想到了纪委找殡葬管理科科长的事,活像浑身上下的骨头被人抽掉了一样,软塌塌地发虚,腿也忍不住瑟瑟发抖:"你这一说我也想起来了,这两天市纪委的人也找殡葬管理科了,我问了问情况,以为是调查他们的什么经济问题,没想到是冲这件事来的。"
  车轱辘的恐惧惊惶好像通过电磁波也钻进了王队长的心里,王队长说话也变成了美声唱法,带上了颤音:"车局长,这、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会不会把我们栽进去?"
  车轱辘已经惊慌失措了,因为他实在想不通这件事情纪委到底是怎么知道的,纪委怎么又会对这么一件小小的事儿产生这么大的兴趣。还有,如果这件事情彻底查清,可以预见的结果,更是让车轱辘丧魂落魄。他的大脑活像被无形的鞭子抽打的陀螺,飞速地盲目地旋转着,又像一锅滚开的糨糊,他觉得脑子涨得疼,却无法对面临的一切进行逻辑性思维。
  "喂,喂,车局长,你说话啊,怎么了?说话啊。"王队长看不见车轱辘的表情神态,却能感觉到车轱辘的沉默不语背后的慌乱和惊恐,反过来安慰他:"你吓着了啊?别光顾害怕,我们商量商量该怎么办才是真的啊。"
  王队长的呼唤,让车轱辘像还魂的溺水者,长长呼出一口冷气喃喃说道:"这件事情确实太蹊跷了,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王队长说:"你敢向我发誓这件事情不是你做出来的?"
  车轱辘发誓:"我发誓,如果这件事情是我做出来的,让我断手断脚头破血流死无葬身之地。你稍微动脑子想想,我向纪委举报你,不等于举报我自己吗?"
  王队长说:"这个想法是你自己应该明白的,我就怕你想不明白这一点,觉得为了那么点事花几万块钱给别人买墓穴不值当,又没办法找我的后账,脑袋一热就写匿名信把我给整了。"
  车轱辘为了证实自己没有告状,再一次赌咒发誓:"我怎么能因为那么俩钱扯闲淡呢?要是我告的,让我开车翻车或者撞死。"
  王队长连忙说:"你别老说这种血淋淋的话,我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这件事情怪得很,到底是谁把我们俩捅了呢?"
  车轱辘不耐烦了:"别瞎胡猜了,猜不着,你给我详细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儿,然后我们才能商量个妥当的办法对付过去。"
  王队长说:"这种事情在电话上说不明白,这样吧,你约个地方,我们见面再细谈。"
  车轱辘也觉得这件事情确实不好在电话里说,他弄不清楚纪委会不会对他的电话采取监听措施。即使纪委没有监听他的电话,想在电话里把这件事情聊明白聊透彻,电池都不够用,便跟王队长约好到市中心美能达大厦的悦来茶馆会面。
  3
  司马达应约到李桂香家里吃白菜虾米皮包子,经过超市的时候,顺便给小燕买了一些孩子爱吃的零食。到了李桂香家里,小燕应声来开门,见到司马达张口叫了一声舅舅,叫得司马达直发愣,进门之后追问小燕:"你怎么突然给我改身份了。"
  小燕反问他:"你把我妈妈叫什么?"
  司马达说:"叫大姐啊。"
  小燕说:"你把我妈妈叫大姐,我就应该把你叫舅舅,你要是把我妈叫嫂子,我才应该把你叫叔叔。"
  李桂香正在厨房里忙碌,听到司马达来了便摊着两手出来,手上沾满了面粉:"司马来了。小燕,给司马叔叔倒水,我手占着呢。"
  小燕边给司马达倒水,边继续方才的话题:"司马舅舅,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司马达连连点头:"对,有道理,那你今后就叫我舅舅好了。"
  李桂香让他们俩人弄得直眨巴眼睛:"怎么了?改称呼了?"
  小燕说:"刚才我跟舅舅商量好了,他既然把你叫大姐,我就把他叫舅舅。"
  李桂香说:"叫什么都成,司马你跟小燕先坐着,我去给你们包包子,不过我包的白菜虾米皮馅的包子可不是捡来的烂菜叶子,是我今天一大早专门到早市上买的。"
  司马达说:"不好意思啊大姐,今天你上了一天班,下了班还得忙。"
  李桂香说:"没事,你不来我们也得做饭吃,你稍微等一会儿,马上就好。"
  司马达便跟小燕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司马达想起那天给小燕带的吃食,就问她:"舅舅给你带的东西你吃了没有?还想不想再吃?"
  小燕说:"还说呢,那天我没吃完,我妈怕浪费,就把剩下的都吃了,结果吃得跑肚拉稀,又是买尿不湿,又是买痢特灵,赔惨了。"
  司马达哈哈大笑:"你别制造紧张空气啊,跑肚拉稀用尿不湿干吗?"
  小燕一本正经地说:"我妈得上班,上班时间又不敢离岗脱岗,你说跑肚拉稀的不垫个尿不湿怎么办?"
  司马达笑不出来了,他难以想象,一个成年人,垫个尿不湿来应付本该如厕解决的问题,那是一种什么感觉,生理上心理上的双重折磨可能比上刑还难忍。小燕跟他聊天的时候,边吃着他带来的零食边看书,感觉到司马达没声了,抬头一看他的脸色阴沉沉的,以为自己说了什么让他不高兴的话,连忙解释:"舅舅,你别不高兴啊,我说的话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明确指出来,我好改正,你别拉个脸怪吓人的。"
  司马达苦笑着对她说:"舅舅没有不高兴,就是觉得心里有点难受。"
  小燕说:"马上就有包子吃了你还难受,大人的事情就是多。"
  说话间李桂香端着一个大笼屉进来,热气蒸腾,活像一台微型蒸汽机车开进了房间,包子的香气弥漫在空中:"快腾地方,吃饭了。"
  小燕和司马达连忙收拾了桌上的东西,李桂香放下笼屉,又端来了醋、酱油、蒜泥和辣椒油,还有几只小碗,食物简陋,却也摆满了桌子:"小燕,你和舅舅先吃,我再做个鸡蛋汤,给你们填空。"
  司马达偷偷问小燕:"你们家吃饭怎么跟考试答卷一样,还带填空的?"
  小燕嘻嘻笑着说:"这是我妈的土话,她老说人吃的东西都是干的,在胃里支棱着占了地方还不舒服,喝点汤就把空地方填满了。怎么了,你吃饭不喝汤啊?"
  司马达说:"喝啊,我妈把这叫原汤化原食,说吃饭的时候喝点汤有助消化。"
  小燕熟练地为自己和司马达调好了醋、酱油和成的蘸料,问司马达要蒜和辣椒不。
  司马达说:"当然要了,没有蒜和辣椒怎么吃包子?"
  小燕就像个小大人一样,给司马达的小碗里加上了蒜泥和辣椒油:"咱俩开吃吧,我都馋了。"
  司马达说:"等等你妈,一起吃。"
  小燕说:"哼,真成你姐姐了,啥事都向着她。"
  司马达说:"我有一个哥哥,用处不大,唯一的用处就是别人欺负我的时候可以帮我打架。从小我就羡慕人家有姐姐的孩子,有姐姐就不同了,可以帮着做饭吃,帮着洗衣服,必要的时候也能帮着打架,用处比哥哥大多了。"
  小燕嘻嘻哈哈笑着说:"舅舅你真有福,想要什么有什么,想要个姐姐吧,现在不就有了吗?不但有了姐姐,还搭了一个聪明美丽善良的外甥女,你赚大了。"
  司马达让她给逗笑了,觉得小燕子真是可爱到了极点,忍不住在她的小鼻头上刮了一下说:"真能自夸,还聪明美丽善良呢,吃饭都不等你妈,能算善良吗?"
  小燕说:"不是我不等,我妈根本用不着我们等,你等她了她反过来还得埋怨你……"
  正说着李桂香端着汤进来了,看到司马达和小燕还没动筷子开吃,就说:"你们怎么不吃啊,趁热吃才好。"
  小燕说:"我们等你呢。"
  李桂香说:"等我干吗?我还能落下?快吃,好好的包子放凉了就没有那个热乎香气了。"
  小燕笑嘻嘻地对司马达说:"怎么样?我没说错吧?"
  司马达哈哈大笑起来:"没说错,没说错,果然落埋怨了。"
  李桂香问司马达:"这个小鬼头说什么了?"
  司马达说:"小鬼头说让我们先吃别等你。"
  李桂香说:"对啊,你们赶紧吃等我干吗?"
  司马达和小燕忍不住又笑了起来,小燕夹了一个包子放到司马达跟前说:"舅舅你先吃。"
  司马达问她:"为什么我先吃?"
  小燕说:"你不是说很多年没吃到这样的包子了吗?所以应该你先吃,我跟你同时吃。"说着也夹了一个包子放到了自己面前的小碗里。
  李桂香从笼屉里抓了两三个包子匆匆忙忙往外走,边走便吩咐小燕:"你陪司马舅舅吃,妈妈该上班了,吃完了锅碗就扔在那别动,我回来收拾。"
  司马达讶然惊问:"大姐你今天不是已经下班了吗?怎么又要上班去了?"
  李桂香说:"我另外还揽了份活,得赶紧走了,去晚了活干不完回来就更晚了。"说着,边咬着手里的包子边匆匆走了。
  司马达问小燕:"你妈又在哪找了份什么活?"
  小燕说:"在一家物业公司找了份保洁员的工作,就是美能达大厦,你知道吧?每天下午一点半到四点半,晚上七点到九点,我妈说刚好是交通协理员下班的空隙时间。"
  司马达叹息道:"唉,你妈妈这样太辛苦了。"
  小燕也长叹一口气说:"有什么办法,要生存啊。"
  司马达问:"你妈妈当交通协理员挣的钱不够花吗?"
  小燕说:"我妈说要多挣钱,要把她住院欠的账还上,还要给我把上名牌大学的钱攒得足足的,绝对不让我当贫困生。再说了,钱那个东西,多少才够花啊。"
  司马达说:"你给你妈说,就说是我说的,她住院的医疗费用不着她管,一共是四千六百多块钱,已经从我跟洪书记的医疗卡上划过去了。"
  小燕摇摇头:"我妈不是那种人,她不会让别人替她出医药费的,她说别人出的医药费治不好自己的病。"
  司马达只好给小燕解释:"你妈妈的病是因为那天坐我的车才得的,所以应该由我和洪书记承担责任。哪有别人出的医药费治不好自己的病这一说,她的病不是治好了吗?"
  小燕说:"这是你们大人之间的事情,我是小孩,我不管,我只管好好学习,快快长大,帮妈妈挣钱,挣多多的钱,再也不让我妈妈吃苦受累了。"
  司马达拍拍小燕的脑袋说:"小燕说得对,舅舅支持你,快吃吧,一会儿凉了用你妈的话说,就是没有热乎乎的香气了。"
  两个人吃过饭,小燕要去收拾碗筷,司马达拦住她:"我来,你别动手了,好好复习功课去,你不是要考名牌大学吗?从现在开始就得抓紧分分秒秒的时间才行。可别像舅舅这样,没多少文化,长大了只能给别人当司机。"
  小燕是个豁达的孩子,也是一个会偷懒的孩子,看到司马达刷锅洗碗的积极性甚高,不但不跟司马达争,反而积极鼓励他:"舅舅,洗锅刷碗也是一种锻炼,机会难得,我就让给你吧。"说完,自己拿出课本做起练习来。司马达摇头苦笑,闷着头把厨房收拾干净,离开李桂香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李桂香还没有回来。
  4
  李桂香做保洁员的美能达大厦是一座商居两用的大厦,一共有二十八层。大厦四层以下是商场,五层以上是居家公寓。在"十三亿人十亿商,剩下三亿正商量"的滚滚浪潮里,五层以上很多用来做公寓的家居房屋也都成了经商的场所。比如悦来茶馆就是由两所公寓住宅装修而成的。李桂香负责清扫的是公寓楼部分,那些租用公寓住宅做生意的店家,以业主的身份让李桂香这样的保洁工给他们大家打扫卫生,这样可以节省一大笔专为自家雇用卫生工的费用。这座商居两用的大厦有二十八层,李桂香和另外两个保洁工分工负责,除去四层以下的商业区域,五层以上的二十四层由她们三个人每人负责打扫六层,工作的辛劳和繁重是不言而喻的。而且,做保洁工的收入也非常低,李桂香每个月做保洁工的工资收入才六百块钱,而且人家还不管劳动保险之类的费用。就是这样的工作,竞争也很激烈,如果李桂香稍有不慎,随时都会被炒鱿鱼,后面等着上岗的大有人在。李桂香能够得到这份工作,是跟她一起站马路的老刘给她介绍的。老刘的儿子在美能达大厦当保安队长,在一起干了一段工作之后,老刘对李桂香的印象极佳,这是一个工作认真负责,能吃苦又耐劳还没有任何是非的好人。得知李桂香急需增加收入偿还住院欠账,还要供一个女儿上学,老刘就通过他儿子给李桂香介绍了这份工作。
  李桂香分配的卫生保洁区域是五到十层,每一层都要把过道、楼梯用拖布擦洗干净,然后把过道里的垃圾桶运到楼下,把垃圾清理完之后再把垃圾桶放回原来的位置。真正的家庭住户不会让李桂香这样的保洁工进入家里清理卫生,倒不是同情她们不忍心加重她们的劳动量,而是怕她们摸清家里的底细偷东西。而那些租了公寓做买卖的商家不怕她们偷窃,因为他们的房间是租用的,值钱的东西绝对不会放在这里。李桂香这样的保洁员就成了他们免费的卫生工,不但要替他们打扫卫生,还要打扫得干干净净,否则他们就会到物业公司投诉,轻则扣工资,重则炒鱿鱼。不管轻还是重,都是李桂香所不愿意承受的,所以她唯一的选择就是尽心尽力地把每一个需要她打扫的角落都清扫得干干净净。
  李桂香逐渐摸清了在这种地方打扫卫生的窍门,那就是要先打扫那些需要她去打扫的商家占用的房间,把房间里的灰尘、垃圾清理到走廊里之后,再清理外部的卫生。这样就可以避免打扫室内的时候对室外造成交叉污染。李桂香提着一只水桶,水桶里浸泡着抹布,另一只手拿着拖把,胳肢窝里夹着一把笤帚。茶馆的客人不多,只有装修成古代风格的那个包间里有两个男人在喝茶聊天。李桂香把茶馆公共区域的地板擦洗干净之后,就又开始打扫包间。没有人的包间当然用不着打扫,她要打扫的是经过客人祸害过的包间。李桂香一踏进那两个男客人正在喝茶聊天的包厢就认出来了,其中一个人就是那天夜里在大纽约娱乐城喝醉滑倒的局长,就是因为他,李桂香被娱乐城炒了鱿鱼。另一个人她不认识,但是那个架势一看就知道也是一个领导干部。
  车轱辘正在和王队长商量对策,两个人已经确认,市纪委已经开始着手调查王队长购买墓穴这件事情。现在他们还不敢肯定的是,市纪委调查这件事情的目的是什么。如果仅仅是要追查王队长利用关系低价买墓穴,那就没有什么大麻烦,到时候车轱辘一口认了,这件事情上他刮了点不正之风,帮王队长买的墓穴太便宜,大不了该补的再补点钱,算不了什么原则问题。如果市纪委已经掌握了王队长收了车轱辘的墓穴之后,轻易撤销了对车轱辘车祸案件的调查,便大大地不妙,问题的性质就有了质的变化,车轱辘就是行贿,王队长就是贪赃枉法,这种性质的问题丢乌纱帽是最轻的处理。
  车轱辘和王队长对于李桂香进来打扫卫生根本就没有在意。在他们眼里,李桂香这种保洁工跟正在喝的茶、正在用的茶具没有什么不同,存在的合理性在于能够使他们这样的客人更加舒适、惬意而已。所以,他们根本就没有理会正在默默地、静悄悄地擦拭地板、桌椅和各种摆设的李桂香。继续研究对付市纪委的办法。李桂香心惊胆战,在她的眼里,车轱辘这位领导就是她的灾星,遇见他说不准就会有什么祸事。所以她百倍地小心翼翼,胆战心惊地做着自己应该做的一切,竭尽全力避免发出任何声响引起两位领导的注意,就像一只在光天化日之下偷偷觅食的老鼠。其实,车轱辘的脑海里,从来就没有过李桂香这个人。他那天在大纽约娱乐城摔了一跤的记忆残片,不过就是摔倒之后,有人把他扶了起来,至于扶起他的人到底是谁,他当时和过后从来就没有去想过。
  车轱辘说:"那我们俩就说定了,买墓穴的事情肯定瞒不过去,那就干脆别瞒。关键的问题是你给我钱了,我只不过是利用职权让你买得便宜了点。我现在就给你写个收条,就写上收到你购买墓穴的钱三万六千块,到时候你就当证据拿出来。"说着,车轱辘从提包里掏出一个笔记本,写了一张收条,签上名字递给了王队长。实际上当初车轱辘付的是一万两千块,为了让王队长领一个大情,他给王队长说人家只优惠了九折,原价四万块,收了三万六千块。这阵儿,要给人家写收条了,又不好改口,只好按照原来说的数写上了三万六千块。王队长接过收条,看了又看:"车局长,你这个人真细心,连日期都写成两个月前了。"然后把收条仔细折好,小心翼翼地夹进了自己的笔记本里。在把笔记本装进手提包的同时,王队长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有了这张收条,就不存在所谓的行贿受贿问题,充其量只能算作走后门买便宜货。
  车轱辘接着说:"我最担心的还是那件事情,如果那件事情你顶不过去,说啥都没用了。"
  王队长说:"这件事情的严重性我心里清楚得很,你放心,我一口咬定你跟那场车祸没有任何关系就完了,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现在追查这种事情,没有我的合作根本就查不出任何结果来。"
  李桂香在旁边打扫卫生,耳朵里听着这两位领导的谈话,虽然她不明白他们说的到底是什么事情,可是却能分辨得出来,他们说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儿,就是要相互作假证明,欺骗市纪委。李桂香心里有点生气,现在这些当领导的也不知道怎么了,党和国家用那么优厚的条件养活他们,他们反过来净干祸害国家、祸害老百姓的事。李桂香不愿意再听他们偷偷摸摸像特务一样商量对付市纪委,草草打扫完包厢,提着拖把水桶离开了这个让她心惊胆战的包厢。
  从茶馆出来,李桂香又来到了七层永康养生美容俱乐部。这阵儿正是下班吃晚饭的时间,永康养生美容会所里没有什么客人,只有贵宾豪华包间里有个别客人在推拿、捏脚。李桂香先打扫了健身房,又清理了美容室,接着开始打扫贵宾室。贵宾室的豪华包间里有两个人躺在贵妃榻上休息,一男一女,两个人的脸上糊满了泥巴,据说这能美容养颜。榻旁的综合功能台上放着水果、茶点。李桂香暗暗纳闷,这个时间一般人都在吃饭,这两个人怎么跑到这儿来躺着浪费时间。她估计这是夫妻俩,属于既有钱又有闲的那个品种,这种人一般没有什么固定的吃饭时间,生活过得随心所欲,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在什么时间做就在什么时间做。李桂香对这种人不感兴趣,他们没有活在同一个世界上。她继续悄没声地做着自己的工作,她知道,在这种地方打扫卫生,既要打扫干净,还不能有任何举动声响影响客人。
  蓦地,那个男的说了一句话,声音非常熟悉:"好了,你别多想了,你想的那种事情是不可能的。"
  这个声音太熟悉了,李桂香猛然间还没有品出来这个熟悉的声音是哪个熟人的,那个女人却说话了:"有什么不可能?凭年龄、凭相貌、评文化、评工作能力,我哪一点不如你那个黄脸婆?"
  李桂香顿时明白了,这一男一女并不是夫妻。看样子那个女的是那个男人的情人,时髦的称呼叫小蜜、小姘、二奶。
  男人没吱声,沉默片刻才说:"如果要按照你想的那么做,我跟你都得倒霉。从政干到我这个程度最忌讳的就是后院起火,如果我离婚了,再娶了你,那我这半辈子努力奋斗的一切都会化为泡影,你到时候也肯定得从现在这个位置上撤下来,到时候你啥也不是,啥也没有。现在这种情况,就更不可能了,纪委已经解除了对她的双规,我即便要跟她离婚也没有理由啊。"
  李桂香惊呆了,因为她虽然看不见泥巴后面的人的样子,但是那个人的声音她却已经分辨清楚了,这个男人居然是堂堂的市长万鲁生。她认识万鲁生,是从电视上认识的,万鲁生当然不会认识她这样一个小小的下岗工人。万鲁生经常在电视上发表豪言壮语,什么铜州市要在十一五计划期间实现新一轮跨越式发展啊,实践"三个代表"立党为公执政为民啊,全市大范围建设下岗职工再就业工程,要努力为市民创造更加美好的未来啊等等。李桂香非常关注市领导的讲话,她希望市领导说的话能够尽快成为现实,市领导的讲话也常常让她在忧愁烦恼中看到了生活的希望,这渺茫的希望往往会成为她过苦日子的调料。可是,她万万想不到,电视上夸夸其谈的市领导,居然会是这种样子。一个五十多岁的老男人还跑到这种地方做美容,不但做美容,还带着小蜜,电视屏幕在李桂香心目中树立起来的市领导的正面形象瞬间在她的心里轰然倒塌。
  女人娇嗔地说:"你想啥呢?谁稀罕给你当老婆,我就是想知道你老婆那件事对你有多大影响。现在满大街议论的都是你老婆,各种传闻满天飞,你那个老婆啊,真够给你长精神的。"
  万鲁生呵呵笑着说:"看来我的魅力还是不够啊,不然你也不会不想着嫁我是不是?说正经的,我老婆的事儿我懒得管,事实胜于雄辩,真有问题,党纪国法在那摆着,没有问题谁想随便咬人就得把牙锛了。我听我老婆说,单立人这一回可真的踢到铁板上了,让我老婆回家的时候,脸都紫了。"
  女人酸溜溜地说:"哼,你老婆真是包蛋,要是我,没那么便宜,想抓就抓,想放就放,干吗?没那么容易。"
  万鲁生说:"你知道啥,你是没尝过进去的滋味,你要是尝过了,人家说一声放你,你恨不得把人家叫亲爹呢。"
  女人酸溜溜地说:"啧啧啧,德行样儿,就知道护老婆,说都不能说了啊?"
  万鲁生呵呵一笑:"我对你这个老婆不好吗?"
  女人仄起身子狠狠地在万鲁生的胳膊上拧了一把:"谁是你老婆?胡说啥呢?"
  万鲁生咯咯笑着说:"好好好,你不是我老婆,我也不是你老公,我们是革命同志,纯洁的革命友情。"
  女人说:"你是堂堂的大市长,我是小小的接待处处长,高攀不起。"原来,这个女人就是接待处处长汪清清。
  万鲁生贱不溜嗖地说:"你小吗?啥地方小?让我看看。"说着把手伸向了汪清清的胸部。
  汪清清推开他的手说:"回家看你老婆去,德行,一说你老婆就护着,你可真是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的典型啊。"
  万鲁生说:"唉!给你说实话吧,别说我老婆已经是个黄脸婆了,就是一朵鲜花摆在面前天天瞅着,也早就腻歪了。可是有什么办法?俗话说,夫妻一体,什么叫一体?就是利益共同体。如果我老婆真的让人家给拆了,你想想我这个市长还能当得下去吗?即便跟她离婚,也没啥政治前途可言了。对你我也不说假话,其实,保她就是保我自己,不然他妈的,管她上刀山下火海呢。"
  汪清清问道:"你老婆到底有没有外面传说的那些事儿?"
  万鲁生:"哪些事啊?"
  汪清清说:"就是跟魏奎杨勾起来私分城市停车年费的事儿。嗐,我怎么这么笨,我明白了,你为什么要那么积极地推行什么停车年费,肯定是为了给你老婆捞钱创造条件。"
  万鲁生猛然从床上蹦了起来:"你瞎说什么?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如果当时我能预见会出这种事情,我根本就不可能推行什么停车年费,即便推行了我也不可能让宏发公司参与这件事情。这件事情是魏奎杨那个死王八蛋一手操办的,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勾当我根本就不知道。好赖我也从政这么多年了,我能那么傻,睁着眼睛自己给自己下套吗?"
  汪清清咯咯笑了:"你看你看,我说你护老婆,你还不承认,怎么样,一说你老婆你就急。"
  万鲁生真的有点生气了,三把两把将脸上的泥巴抠了下来,一连声地喊:"人呢?人哪去了?埋单!"然后对汪清清说,"我当然急,你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再提我老婆,我就……"
  汪清清马上软了,凑过来推搡着万鲁生发贱:"好好好,人家不再提了还不成吗?这么点事就生气啊?人家给你认错还不好啊……"
  万鲁生抠掉了脸上的泥巴,蓦然看到了李桂香,吓了一跳:"你是干吗的?懂不懂规矩?没叫你你怎么进来了?"
  汪清清乜斜着李桂香对万鲁生说:"算了,打扫卫生的。"然后极为轻蔑地驱赶着李桂香,"出去啊,这是贵宾包厢,没有客人招呼任何人不准进来,去去去,赶紧走。"
  李桂香让他们俩上演的剧目给恶心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如果不是卫生没有清扫完,她早就走了。她也知道,这种人自己招惹不起,如果他们现在把这家会所的老板叫来,好容易找的这个兼职差事就得彻底丢了。她胸腔里装满了气愤和委屈逃跑一样地匆匆离开了这间肮脏的贵宾室。出来之后,她觉得浑身发软,腿也在颤抖,不得不靠在过道的墙上休息,等着怦怦乱跳的心脏恢复平静,等着几乎接不上气的呼吸恢复正常。
  李桂香这一天的劳动效率很低,过去她干完所有的活大概需要四五个小时,今天她整整干了六个小时。过去完成搬运垃圾这最后一道工序的时候,李桂香还要认真地检查一下垃圾堆里有没有易拉罐、塑料瓶、旧纸箱子之类的物件,可以回收换钱。今天却连翻腾垃圾堆找易拉罐、塑料瓶和废纸箱子的心情都没有了。下班回家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九点多钟了。市长万鲁生的夜景工程把整座城市辉映得五彩缤纷,光怪陆离,看着这亮如白昼的街道,李桂香觉得实在太浪费了,晚上就是晚上,晚上天就应该是黑的。当然,该有的照明也是要有,比方说路灯。可是浪费那么多电,花那么多钱,就是为了好看,确实太浪费。想到浪费,李桂香突然有了一丝奢望,如果能把这夜景工程浪费的电稍稍分给她一点点,她就一定要买一台冰箱,哪怕是买一台二手货,那样,炎热的夏季她跟小燕就不用担心食物会放坏,更不会因为吃了腐败的食品而跑肚拉稀了。李桂香为自己这突来的奢望好笑,她因此也露出了一丝笑容,在五彩缤纷的夜灯映照下,她的笑脸活像一团被人踩过一脚的旧绢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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