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2)
菲菲挨了一掌,立刻红脸流泪,骂了句:“你敢打我!”随即用脚踹了保良一下,保良没还,她又踹了一下,保良一把将她推到床上。
“陶菲菲,我告诉,你骂我就骂我,少提我们家人!”
菲菲用床上当枕头用的一叠衣服狠砸保良:“你还有家吗!有家你怎么不回去呀,有家你还赖在这儿干什么!你回去呀!”
菲菲不仅要戳保良的伤口,还要再往伤口上撒盐。保良心里发狠地骂自己,自己的事过去干吗告诉菲菲!他铁青着脸走出门去,发誓从此以后,一切痛苦都要装在心里,再也不把伤口示人。
李臣和刘存亮听见小屋里的争吵,都披衣出门探望虚实:“你们吵架啦?”李臣问,“因为什么?”
保良哆嗦着说了句:“她他妈太浑!”
菲菲也冲了出来,把事态彻底公开:“你他妈要看上别的女人你就明说,我还不知道你吗陆保良,你削尖了脑袋往有钱女人的汽车里钻,只要能跟她们混在一起,连他妈白粉你都敢吃!你让学校开除了你都不改,我要是你爸我也得把你轰出来!”
保良又冲回去要打菲菲,被李臣抱住,刘存亮也把菲菲连哄带劝拉回小屋。那天刘存亮就在菲菲屋里安慰了菲菲一夜,保良就呆在李臣的屋里,同样一夜未眠。他流了一把眼泪后就狠命抽烟,一根接一根的。李臣第二天醒来的时候,看到屋顶上就像飘了一层青虚虚的浮云。
天亮之后,大家各自起床,准备上班,在卫生间洗漱时互相看见,谁也不与谁主动搭讪。过去菲菲和保良总是一路走到公园门口,然后再南辕北辙分手告别。现在他们一前一后出门上街,菲菲不回头,保良也不超她,彼此形同路人。
这一天菲菲依然到姨夫的小吃店里帮忙,保良照样在一座玻璃大楼的外墙吊若蜘蛛。保良一夜未睡,又没吃早饭,太陽一晒,在半空中悠来荡去的,躯干四肢软得就像抽了筋骨。
保良并不知道,同样一夜未眠的还有张楠。此时的张楠也许正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目光越过万千高楼大厦,向保良的方向默然发呆。
保良并不知道,每次见到他都对他热情有加的那一对教授夫妇,竟然坚决反对女儿的爱情选择,理由并非陈腐的门第观念,而是社会心理生活习惯的彼此难容。
为了劝说张楠,昨天很晚了他们还把张楠的表姐从家里叫来。虽然这对从美国回来的知识分子也都承认,保良有着良好的家庭教养,但他家庭破裂,个人经历也有污点,这对他的人格养成,必然投下陰影。更何况:你比他大,你肯定他真爱你么?张楠父母最终的结论,事实上已经放弃了对保良残缺家庭和不良经历的质疑,他们奉劝女儿慎重考虑的,是这场爱情的纯洁与真实。从男女双方现在的经济条件与生存状况的巨大差异上看,不能不怀疑到爱情之外的其他原因。
张楠做了解释,她试图让父母信服:她其实没有向保良发出任何经济方面的诱惑,保良也没向她提出任何金钱企求,他们只是彼此吸引、彼此感动。他们之间发生的,只是一场纯粹的男女之情。张楠隐瞒了她已经许诺资助保良去上大学的事实,她隐瞒这点只是不想让父母抓到把柄,并非对保良的爱情动机真的起了疑心。
那天夜里与父母的谈判无果而终,父母显然没有说服张楠,也没被张楠说服。他们是知识分子,接受西式教育,沾染民主风气,所以对女儿的婚恋之事,不拟强加干预。但不干预不等于没态度,不等于不能动用他们丰富的人生经验,对女儿加以必要的提醒,甚至,加以严肃的警告。
第二天晚上张楠没有再约保良,她心情烦闷。心烦的时候她习惯一个人呆着。
保良同样心情不好。
他熬了一夜,累了一天,傍晚收工时头晕目眩,在被吊绳拉目楼顶时身体失控,崴了左脚,整个脚腕肿得老高,托同事打电话叫李臣过来,扶他去了附近的医院。经检查发现脚面的一根小趾骨果然裂了,医生做了简单包皮扎,不扣石膏的那种。
李臣为保良要了一辆出租,回到他们的住处。李臣今天正式被新老板辞退,脸色比保良还要不爽。他不恨那个老板,而恨老板的一个表弟,正是那小子总在老板面前搬弄是非,老板才炒掉了李臣的职位。在扶保良回家时李臣一路发狠,憋着非要打那小子一顿。
这一天天色晦暗,欲雨不雨,这晦暗的天色留给保良的印象很深很深。这一天是他和李臣共同的晦日,两人都在此日丢了工作。保良干的这活儿本来就是临时雇工,干一天算一天钱的性质。他的脚伤成这样,休养一个月也未必能好。伤好之后公司还有没有空位,只有到时去了再说。
回家的路上,无论保良怎样阻拦,李臣还是执意给菲菲打了电话,告诉菲菲保良受伤的事情。菲菲很快赶回家来,帮助保良擦脸擦身,又给保良做了晚饭。李臣说要再找个夜总会应聘,给过去的熟人打了一圈电话便匆匆走了,家里只留下保良和菲菲,两人互不说话,要说也是事务性的一句半句。
“要看电视吗?”
“不看。”
“水热吗?”
“可以。”
“洗完就上床歇着吧。”
“啊。”
诸如此类。
保良不爱菲菲,遇到张楠以后更加确定。他和菲菲之间的关系,多属感激的性质, 是一份落寞时的安慰,并非彼此相吸,志同道合。保良看菲菲,可以俯视,一览无余,不存在任何新鲜与神秘,但他眼中的张楠,却望不到顶,充满未知。张楠的工 作、家庭、气质,对保良来说,全都非常陌生,让他按捺不住,充满好奇。他也知道这对菲菲不太公平,也知道自己这样处事非常混蛋——需要时招之即来,不要时 挥之即去,男人对女人的这种态度,保良在理论上也非常不齿。但他也想,他必须用自己的真爱,用自己一生的幸福,去补偿这个一时的错误吗?他犯过那么多错误,哪怕一辈子受苦也是活该,但他的心并不能因反省而静止,因赎过而凝固,他仍然和所有人一样,经受不住感情的撩拨。当他被真爱笼罩的时候,他的心跳仍然会重新加速。
保良在家躺了一周。这一周菲菲没去上班,在家尽心服侍保良。但一个你确认不爱的女孩,天天在你身边,你只能觉得心烦。无论菲菲怎样无微不至,保良总是眉头不展。好在他们之间的话题,均不涉及敏感之处,双方彼此心照不宣,全都回避再说张楠。
保 良每天躺在床上,接受菲菲的照顾,却时刻在想张楠。他的手机让菲菲摔坏,李臣的手机也欠费打不了啦。他无法与张楠取得联系,张楠也不知道他的住处,知道了 也不可能过来看他。这一周保良忧心如焚,不知张楠那边,和父母怎么谈的,她父母的意见如何,赞成还是反对,还是由女儿自主自愿。他也不知道张楠一个星期联 系不上他会不会着急,会不会胡猜乱想,会不会去那家保时洁公司找他。
在他的伤脚刚刚可以勉强沾地,可以一跳一跳地行走的时候,他就迫不及待地下床,趁菲菲出去买菜的机会,让李臣扶他上街,说要透透风晒晒太陽,实际上是想找个公用电话联络张楠。可他们还没走出家门,就被房东堵在了门口。
房东是来要钱的。
李 臣在这房里已经住了四个月了,却从未与真正的房东见过一面。他是通过富石房屋中介公司,选中了这处房子,并且一次交了半年租金。租金每月八百再加上每月必 须交的有线电视费五十四元,卫生费十八元,保安费三十元,一共交了五千四百一十二元,还替前一个租户付了三十五元的电话欠费。虽然有些钱交得有些冤枉,但 房租毕竟便宜!算总账还是比较合算。
房东是个泼妇形象的中年女人,带来好几个彪形大汉,仗着人多势众,口中出言不逊:“什么!八百一个月? 你不打听打听,这个位置租半间房都要八九百块,我这两房一厅,一个月至少一千八百,我又不搞买一送一,你是傻呀还是当我们傻呀!废话少说,每月少交的一千 赶快给我补上,不补立刻搬家走人!”
李臣据理力辩:“我有合同,富石公司盖了公章的,不信你看!”
房东说:“你别给我看,富石公司是骗子公司,现在人都找不见了,我们已经报了警了。他把房子租给你们,只付了我们一个月的房租,你们把剩下五个月的全都补给我们更好,让你们每月再交一千算是照顾你们!”
李 臣当然不干,双方你争我吵,房东竟命同来助阵的几位,进屋强拆煤气设备,还要拔电表和热水器的管线。李臣上前阻拦,你推我搡打了起来,对方人多,李臣手 狠,居然打个平手。保良腿脚不便,只能双方劝阻。眼看局面渐渐失控,双方全都打得赤目青筋,保良便趁乱跛出门去,几乎是单腿跳着跳到街上,找到一部公用电 话,拨了110报警。
他向110接警中心报称,有人人室行凶伤人,110记下了街道门牌后保良挂了电话。刚想回去支援李臣,忽又想起了什么,身子往后顿了一下,伸手重新拿起了电话。
他拨了张楠的手机。
张 楠可能正在忙着,手机转接到移动通信服务中心,一个女声朗朗通知保良:“你拨叫的用户暂时不能接听您的电话,您的电话号码已经呼转到他的手机上,谢谢。” 保良又拨了张楠公司的电话,电话久久响着,无人接听。接下来他拨了张楠家里的电话,接电话的是张楠的父亲,听到保良报上姓名之后,态度似乎有些冷淡刻板: “啊,张楠不在家,她出差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你找她有事吗?”保良不知自己是否过于敏感多心,他觉得张楠父亲对他的态度,和以前相比有了变化,没有了过去的热情亲切,口吻变得极为陌生,虽然依旧彬彬有礼,听来却觉敬而远之。保良本想请他把自己受伤的情况转告张楠,但对方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让他没有说出口来。
“啊,我……我没什么事情。那我以后再打吧,谢谢伯父,再见伯父。”
挂了电话,保良站在原地,愣了很久,心里很难受。他甚至怀疑张楠其实就在家里,就在电话一侧,看着父亲与他通话,默不作声。
保良扶着路边的墙,一步一颠地,往家走。走到一半体力耗尽,他靠着墙坐下来,从精神到肉体,近乎崩溃!
仰脸端详天上的太陽,太陽和 往常一样,发着朦胧的白光。保良心里慢慢平静,慢慢把事情往好处去想。他可能把张楠父亲接电话的神情,做了过于冰冷的想象,所以才觉得他的声音,过于严肃 冷淡。也许人家接电话时脸上其实挂了笑容,保良就让自己想象了那样的笑容,再想声音语气,也就立即变得温和慈祥,完全正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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