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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2)

保良是在酒店保安部的办公室里见到那个狱警的,是个男的,不是上次在女子监狱见过的那人。他们谈话时,保安部的头头也在座旁听。那位狱警首先通报姓名,说他姓丁,随即向保良问道;“你就是陆保良吧?”保良马上急切地点头:“是,保外就医的事批下来了?”

那民警愣了一下,居然反问:“保外就医,谁要保外就医?”

保良说:“哎,上次我去探视我姐,不是你们告诉我我姐可以保外就医吗。”

民警似乎听明白了,说:“啊,我不是女子监狱的,我是青平山监狱的。权虎是你什么人?”保良愣住了,半天才说:“啊,权,权虎?权虎是……是我姐夫吧。”

民 警说:“权虎现在在青平山监狱服刑你知道吧,他就在我们那个监区。他人狱以后情绪很不稳定,我们还在做工作。权虎的父母都不在了,家里没什么人了。他的妻 子,也就是你的姐姐,也押在女子监狱服刑,所以权虎一直没有亲人探视,也没有亲人给他送衣物和零用钱来,这对他的改造情绪非常不利。前些天他向我们提出想 见见他的儿子,他的儿子现在在你这里吧,啊?”

保良大概猜到是怎么回事了,他迟疑了一下,不得不答:“啊?啊……是。”

“你看你什么时候有空,是不是带孩子去看一看他。”

保良再次迟疑,没有马上回应。民警晓之以理:“权虎虽然犯了罪,但我们还是要尊重他的基本权利,他还是他儿子的父亲,他还有权利见到他的儿子。用父子亲情做做工作,也有利于我们软化他的反改造情绪,所以这件事希望你能积极配合……”

在民警滔滔不绝地论述之时,保良已经想好了他的态度。

“不行,孩子太小了,思想还很脆弱,我现在不想让他老是生活在他父亲的陰影里,说白了我希望他能慢慢把他父亲忘掉。他父亲判了无期徒刑,反正这辈子也不可能和雷雷生活在一起了,他要是真爱孩子,就应该为孩子着想。孩子现在生活得很好,他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情不能再受干扰。”

民警并不放弃,他也许早就料到保良的这个立场,所以继续动员保良:“孩子是小,但总有一天要长大的……”

保良打断民警:“那就等他长大以后再说吧;长大以后他要不要去看他的这个父亲,他自己决定。”

民 警让保良顶得噎了片刻,不由放慢了语气:“我知道你现在……你现在算是孩子的监护人吧,可你也要替孩子想想,他现在是和你生活在一起,可他和你在一起才几 个月的时间,而他和他父亲在一起生活了六年,而且毕竟有血缘关系。你不能保证他心里不想他父亲,你不能肯定他对他父亲没有感情。孩子的

心理我们大人常常摸不透的,他失去父母心里肯定非常伤心,只不过他在你的面前,可能有意压抑这种心情。”

民警的话让保良的态度开始动摇,但依然嘴硬,而他的嘴硬,实际上已经迹近一种自我辩护:“孩子没有压抑呀,他现在生活、上学都很好,我没有给他压抑……”

民警不急不迫,继续下去:“我跟你说小伙子,就你这岁数,你的人生经验还不行呢,小孩的心情你真不一定了解。我七岁的时候父母离婚了,我跟我父亲一起生活,我父亲总在我面前骂我母亲,他当然希望我跟他同样,憎恨我的母亲。我那时候就压抑自己,有时候也随着我爸骂我妈,这样家里的气氛就会好些,就不用和我爸发生矛盾,可我心里确实很压抑,因为我……我确实想念我的母亲。”

保良不说话了。

保安部的头头也从旁劝他:“陆保良,我看人家民警说的有道理。孩子想父亲这是人之常情,是孩子的天性啊。你现在虽然是孩子的监护人,可也要尊重孩子的权利。”

民警显然意识到保良退却在即,于是趁热打铁地说:“而且孩子总有一天要长大的,等他有了独立思考的能力,或者说,有了独立行为的能力,他肯定会想到他的父亲。如果他以后知道他父亲当初想见他但是见不到他,他肯定会伤心,甚至,会对你产生怨恨。”

民警的威胁恫吓非常婉转,因而也就巧妙地消弭了刺耳的感觉。保良走出保安部时一脸郁闷,心里非常别扭,非常抵触,却又知道自己理亏。

青 平山监狱与女子监狱处在省城的一南一北,方向相反,却同样偏僻,同样荒凉。据说青平山监狱是全省设施最为先进的一座监狱,专押重刑犯的,亲属会见室果然比 女子监狱讲究多了。这一天不是囚犯亲属探视的日子,保良带着雷雷风尘仆仆赶到青平山时,时辰已近中午,偌大的会见厅里,只有保良和雷雷两个探视者,隔着宽 大的玻璃,面对着孤零零坐在那一面的犯人权虎。

权虎见到雷雷,泪流满面啊。他的脸上除了痛苦的抽泣,几乎看不见他和雷雷说了什么。雷雷也掉 了眼泪,但比他父亲冷静多了,他按照保良前一天晚上教的,告诉父亲他现在生活很好,让父亲安心服刑。这些话也是那位狱警教给保良的。保良教雷雷时雷雷还问 保良什么叫服刑来着。保良说服刑就是在监狱里生活。保良还对雷雷说:监狱的生活也挺好的,在里边可以上学,可以打球,可以下棋,可以演节目,还可以看电 视,只是不能出来。但里边也有商店,商店里的东西和外面一样,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保良这次到青平山来,给权虎带了三百元钱,以雷雷的名义交 给了管教干部。权虎本来已经止住了哭泣,听雷雷说他给爸爸带钱来了,又一次泣不成声。保良隔着玻璃看他哽咽着和雷雷说话,说的什么听不见的。他说,雷雷 听,听一阵就点一下头。保良远远地站在雷雷身后,心里胡乱猜测着父子交谈的内容。这次单独会见,是受警察之邀而来,时间因此放得比较宽松。权虎和雷雷谈了 二十分钟,又让雷雷叫保良过去,表示和保良有话要说。雷雷脸上拖着两行泪痕回头,叫舅舅过去,保良就过去了,坐下来接了通话机的话筒。

他此时面对的,是他的姐夫,是雷雷的生父,是他的仇人,是把他一家拆散揉碎折腾得死去活来的祸首。在权虎眼中,他无疑也是同样,是妻子的弟弟,是儿子的舅舅,是仇人的后代,是杀死挚友并带着警察把他绳之以法让他终生为囚的不共戴天的死敌!

但现在,他是他儿子的监护人,扶养者,他将和他的儿子,长久地共同生活……保良坐在权虎的对面,把话筒贴在耳边,他和权虎彼此对视,他并不打算首先开口。他猜不出权虎一动不动的赤红的眼睛,究竟是冰冷还是灼热。

“保良……”

权虎哭哑的嗓子倍显苍老,但保良仍然从那似曾相识的音节中,听到十多年前权虎第一次到他家来找姐姐的时候,叫他名字的那份亲熟,那亲熟的感觉让保良猝然不知如何回应,是该叫他一声姐夫还是直呼其名。

保良支吾了一下,张了嘴却没叫出声音。他尚未来得及露出尴尬,权虎的态度已经让他吃惊。

权虎说:“谢谢你。”

权虎的第一句话,就是向保良表示感谢,保良不知道这一声简简单单的谢字,在权陆两家十年恩仇尘埃落定的今天,是否意味是相逢一笑,干戈玉帛?

但权虎的脸上,并无一丝笑容,他的声音,通过有线话筒的传导,多少有些失真,以至他的眼神和话语,包皮括刚才那声谢谢,都随之真伪难辨,虚实不清。

“雷雷就托给你了,你是他的亲舅舅,他的血管里,也流着你们陆家的血。我相信你会对他好的。现在我只求你一件事,我希望你能答应。”

保良浑身血液加速,从他九岁开始直到现在,这十多年来几乎所有爱恨,所有欢乐悲伤,所有必须铭记于心的历史时刻,都在此时此间,从朦胧的眼前,无序地涌过。他突然发觉自己已经成熟老练,已经是一个经风历雨的沉稳的壮年。

他对权虎说道:“什么事,你说吧。”

“你别让雷雷忘了……他还有个爸爸。”

这个要求如此简单,如此合乎自然,甚至,如此令人可怜。但这个要求对保良来说,对他今后的生活来说,可以料想,将会带来多大的麻烦。

但 这个要求保良无法拒绝,他冲权虎点了一下头,对他说道:“我会的,我会带你的儿子雷雷,定期过来看你。如果你今后在这儿生活上有什么困难,你儿子雷雷会帮 助你的。”权虎也点了一下头,脸上露出了感激的笑容,眼里淌下了感动的泪水。保良看得出的,那笑容是真的,那眼泪也是真的。

“谢谢你……”权虎的哽咽,也是真的,“我这一辈子,都会谢谢你的……”他这一辈子,都将在这个高墙电网的牢狱中度过,从现在的年轻精壮,一直到将来白发苍苍。他这一辈子,如果还会有人一直爱他,并且让这份爱陪伴他到老到死,那么这份爱只能出自一个人的心里,那就是雷雷。

保良平静地说:“你不用谢,因为他是你的儿子。”

从青平山回来的第一个雨天,大概也是这一年当中的最后一个雨天,保良接到了省女子监狱的正式通知,他的姐姐已获准离开监狱,保外就医。

保良冒雨独自去了他曾经去过的那个小镇;在位于镇西的女子监狱的铁门之外,迎接步履艰难的姐姐出来。姐姐身上穿的衣服,就是保良从涪水姐姐家中取来送到看守所的那件秋装外套。季节已是秋末冬初,姐姐的外套里面,虽然套了好几件外衣内衣,但秋风秋雨的陰潮,还是让姐姐瑟瑟发抖,也将她的病状凸现无遗。

在回省城的公共汽车上,保良始终把姐姐搂在怀里,从他十四岁以后,他和姐姐还从来没有这样相依相亲。他知道在这条秋雨泥泞的路上,姐姐一定需要他胸前的灼热,一定需要他有力的臂膀。

车到省城时姐姐睡着了。

保良推醒姐姐,扶她下车。

保良看到,姐姐醒后双目呆滞,举步蹒跚。

姐姐是被保良背回家的,保良一只手还要拎着姐姐带出监狱的一包皮衣物,他背着姐姐在他住地的派出所登记后回家的路上,已经有些体力不支,因此他不得不在往八楼爬的时候,中途休息了两次。而姐姐似乎对这幢她将在此将养的楼房,甚至对这座与监狱天壤有别的城市,都缺乏应有的兴奋与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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