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2)
“……这个呀,你说这个呀……”
她分辨不出肖童的表情是在继续撒谎还是要解释和承认,她已经将一个耳光重重地抽在他的脸上。“啪”地一声,冒着热气的饭盆摔在地上,白花花的米饭 撒了一片。父亲恰在这时拎着一桶沙子进来了,大惊失色地看着摔掉的饭盆,看着肖童狼狈不堪地捂着脸,看着庆春脸上热泪纵横。庆春泣不成声地说:
“你走吧,现在就走!你没有资格住在这里!”
父亲颤虚虚地说:“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庆春指着肖童:“你骗得还不够吗?你还有一句话是真的吗!还有一个表情是真的吗?你戒不了为什么要骗我!要住到这里来骗我!”
父亲站在两人当中,哆哆嗦嗦地问:“怎么啦,这是怎么啦,”他把庆春推到屋里,抬高声音劝她:“你不要这样好吧,有话好好说不行吗,你比他大他有不对的地方你也该让着他。”
庆春这时才痛悔地明白自己原来已经爱上了这个人,她不爱他就不会有这样撕心裂肺的颤栗,她已经一步一步地走近了他,已经在心里把自己和他摆在了一 起。就因为相信了他的纯真和率直,相信了他的热情和骨气,相信了他的一切伪装。她真想为自己拼命地哭一场。但她压制住,只向父亲咬牙切齿:“他不该骗我! 你让他出去!让他走!”
父亲站在卧室和门厅的中间,向肖童使着眼色,“肖童,你先出去一下,先出去一下。”庆春知道这不是父亲的逐客令,他只是让肖童回避一下她的歇斯底里。
肖童走了。庆春听到门重重地关上,听到楼梯上混乱而快速的脚步,那声音急促得如天塌地陷。
父亲关好了门,一声不响收拾了地上的米饭。等庆春停止了唏嘘,才慢慢地问:
“到底为什么,你发这么大火?”
庆春指了指扔在床上的针管,说:“你看那个。”
父亲拿起针管,不解地问:“这又怎么啦?”
庆春疲倦万分地喘口气,说:“他根本没有戒毒,他骗着我从戒毒所领他出来,骗着我把他带到家里来住,其实他一直在吸,现在已经发展到用针管注射!您天天守着他,您就看不见吗!”
父亲举着针管,“你说这个?这是我们刚刚买的,是用它给小黑灌奶的,我们刚才还用过。”
“小黑?”
庆春全身一软靠在了墙上,愣愣地看着父亲半天说不出话来。但内心里随之而来的,是一阵热烈的狂喜。啊,肖童还是原来的肖童!可父亲发怒了,他把厨房里剩的牛奶,把扔在垃圾桶里的注射器的包装袋,全都拿过来,摆在庆春的面前。他气得全身哆嗦。
“你这是职业病,你看谁都像骗子,他来咱们家这么多天了,他总的表现是好的,你怎么就不过脑子分析分析?你神经过敏主观臆断!我辛辛苦苦,辛辛苦 苦做了那么多天的思想感化工作,昨天李春强那么一搞,今天你这么一闹,还有什么作用?他的脾气我知道,他这一跑能死给你看!他不会再回来!你信不信?”
父亲的话音未落,庆春已经冲出去了。父亲也跟着她跑下了楼。他们在楼前楼后以至附近的街上四处寻找,发神经一样地大喊:“肖童!肖童!”但肖童不见踪影。
整个儿晚上他们都在找。街上,街心的花园里,肖童的家,……庆春甚至给郑文燕也打了电话。一直到半夜了肖童也没有回来。她明知道他不会回来,但楼 梯上一响起脚步声,她的全部神经总要条件反射地紧绷起来。晚饭她和父亲谁也没有心情吃。晚上十二点钟父亲把饭又热了热,叫她。但父亲的脸色像鞭子一样抽打 着她。她看着父亲把注射器里抽进了奶水,塞在小黑的嘴里一点一点地推进去,她看着小黑吮吸有声地鼓动着小嘴,禁不住潸然泪下。
那一晚庆春几乎彻夜未眠。第二天早上电话铃突然响了,她怕肖童昕到她的声音就挂断,因此让父亲去接。父亲接了,又把听筒给她,说这是春强。
李春强在电话里问她和肖童谈得怎么样,如果已经谈好的话上午可以带他到据点里来一起商量一下行动的步骤。庆春答非所问说春强你能不能把车子借我一下?李春强说没问题,你用车干什么?庆春说,肖童丢了我要去找他。
李春强很快把车子开来了。他问庆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庆春简单地说了事情的原委,但李春强不信。他说,不会吧,如果你只是怀疑他在吸毒骂他两句他不致于弃家出走一夜不归吧,你们之间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事,怎么总让人觉得叽叽咕咕神神秘秘。
庆春说:“你别瞎想了,以后再跟你细说,你先把车给我。”
李春强说:“你脸色非常不好,眼睛都是红的,你是不是哭过,他到底对你做了什么?”
庆春说:“他没对我做什么。是我昨天晚上没睡好。”
李春强半信半疑盯了她一会儿,才闷闷地说:“你这样子怎么开车,还是我来开吧。你说上哪儿去找他?也许他又找上哪个毒友躲到什么角落里吸上了也说不定。结果你还以为他在哪儿伤心呢。”
李春强顾自嘟哝着,庆春不想和他争辩。她上了车,说:“走,我知道他上哪儿了!”
他们开着车,开足马力,开上宽阔的京密公路。两个小时后,他们到达了金山岭的脚下。李春强疑疑惑惑地问:“他在这儿?”庆春不答。她跳下车,大步 流星奔司马台长城跑去。李春强完全摸不着头脑地紧步后尘。山上没有人。开索道的工人疑惑地看着这两位严肃而焦急的乘客,也许带着这种表情登山的人非常少 见。他们下了缆车继续往上爬,越往上爬路越难走李春强越不可思议:“肖童怎么会在这儿?你们搞什么名堂?”他气喘吁吁爬上陡峭的天梯,又跟在庆春身后亦步 亦趋如履薄冰地步上天桥。他奇怪为什么一向冷静务实的欧庆春,在认识了肖童之后这么快就变成了另一个人。她大早上匪夷所思地把他领到这里,看上去几乎像个 疯子。
风很大,不时在空中发出强劲的撞击。风使这里绝了人迹。风声更增加了庆春的幻想,她想象着肖童会有怎样一种心情。——如果他伤心了绝望了他一定会来这里。
她几乎是用最后的喘息,登上了司马台之巅——望京楼。
尽管她已经想到了,尽管她已经有了预感,但当她在望京楼看到蜷缩在避风处的肖童时,仍然觉得这是奇迹。她大口地喘着气,泪花迎风进出,她轻轻地叫了声:“肖童!”在风的呼啸中犹如耳语。
但肖童听见了。他扶着斑驳残缺的城墙站起来,人显得又脏又瘦。在阳光下那颀长的轮廓又像一个变形的雕塑。庆春想说,你原谅我吧我错怪了你。但她张 开嘴,却什么也说不出,肖童的双唇也哆嗦着,他向她注视刹那便张开双臂。庆春无法自制地扑过去,任肖童用尽全力把自己抱在怀里。
他们紧紧地抱在一起,热泪滚滚,湿了彼此的肩头。肖童哽咽地说,你别让我走,别让我走,我能好好活着,就是为了你。你不要我,我就完了,就完了, 庆春没有说话,她抱着肖童,仿佛怕他再丢了似的,又像抱着一个流浪在外受了惊的小弟弟,不断用手安抚着他的脊背,他们都忘记了忽略了紧随而来的李春强,他 如梦般地站在他们身后。随即他默默地转身,往山下走,脚下如驾了云一样穿过天桥,万丈深渊如履平地。升高的太阳给整个儿司马台带来一丝暖意。李春强迎着刺 目的阳光只身下山,一个人疯也似地开走了汽车,把阳光笼罩的司马台远远地甩在身后。刚才目击的一切对他来说已经不是什么悲痛,而是一种猝不及防避之不及的 羞辱!
在路上他把油门踩到了极限,他大声地唱歌,但唱了两句便戛然停下。他想破口大骂,只骂了句:“妈的!”便气涌胸肋。他把车停在路边,抽了一支烟。又抽了一支。心情慢慢平静下来,他想,我李春强什么没见过。
这也是在后来庆春再见到他的时候,在她试图向他解释的时候,他说的一句话。他不想听她的解释。他对庆春总是宽纵和袒护肖童一向不满,也表示过一些 怀疑和反感。但他从未预见到会有今天这样的结果。特别是在肖童吸毒之后,她居然还和他发展到这一步,这不是堕落和自暴自弃又是什么!他认为自己心中的义愤 已经不是什么个人恩怨,而是带有了一种道德的色彩。你欧庆春可以不爱我李春强,但你不能辱没了烈士胡新民的不瞑之目!
欧庆春并没有意识到李春强走得那么愤怒。她在他身后领着肖童也下了山。他们手拉着手走在空旷的公路上。公路十分干净,干净得几乎一尘不染。风也不 像山上的那般生硬,变得细致纤弱,来去无声。他们心里都充满了幸福的宁静,一路步行到了古北口外的巴克什营,在那儿的一个小饭馆里吃了点东西。庆春看着低 头咀嚼的肖童,看着他的苍白的布满灰尘的面容,似乎只能用心疼二字来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她说肖童你怎么想起司马台了,怎么就想起跑到这儿来?肖童嘴里塞 满吃的,腼腆地笑笑,说,我就这么想了所以就来了。这儿能让我回忆,让我愿意想什么就能想起什么,我心里才舒服。庆春问,你想起什么来了?肖童说,想和你 在一起呗。他说完这活两人都躲避了对方的眼睛。肖童看着小饭馆外面的金黄落叶,说,司马台是我们的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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