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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2)


  BP机这时响了,把他拉回到现实的人间。是庆春呼的,让他回电。他这时不但不能兴奋起来,而且举步维艰。意识的清醒对他来说又是一个地狱之行的重 始。他又全身难过得不知所措,满脑子只是越来越有力地响着一个声音,那是他自己的声音:“吸一支吧,吸一支吧,吸一支吧……”当他终于决定再吸一支的那个 瞬间,脑子里还苟延残喘的一点点挣扎抵抗的意识顷刻瓦解。他跌跌撞撞地冲向柜子,拉开抽屉,取出欧阳兰兰给他的那个金色的盒子,一刻不容迟缓地取出一支 烟,哆哆嗦嗦地点上火,迫不及待地把一大口烟气深深地吸进心底。他闭上眼,连自己都能感觉出眼皮止不住地抖动。他大口地抽着烟,每一口都把烟闷在肚子里。 海洛因的滋味迅速地在身体的每个细胞里渗透,扩散。他没用几口就抽完了这支烟,他躺在床上,身上开始舒服起来。可当他一恢复了常态,就又一次地懊悔不堪, 又一次发誓这是最后一支,绝不再吸,绝不再吸!
  庆春在电话里约他今天回家吃晚饭,庆春热情的声音让他悲喜交集,他心情发苦地问:“怎么想起让我去吃晚饭?”他觉得自己已经没有资格再去进入他梦想的幸福了。
  庆春说:“今天是个节日。”
  “什么节日?”
  “你这个大学生,连这个都不知道,现在很时髦的一个节。”
  “啊,我知道,是圣诞节。”
  “来吗,晚上?”
  肖童不知该用什么样的回答来躲避自己矛盾的心情,他胡乱地说道:“你爸爸那么正统,让你过这个洋节吗?”
  “你来的时候别说是这个节。今天正好是我爸爸和我妈妈的结婚纪念日。我每年都给他过的。你就说是我告诉你的。”
  “那我不能给你送圣诞卡了吗?”
  “不用了,现在那些卡也都很贵。再说你要送还得送我爸爸一份。他也不讲究这个。咱们俩也没必要搞这些繁文缛节。”
  肖童说:“这怎么是繁文缛节,给自己喜欢的人送张卡,写几句祝愿的话,这是很浪漫的事。”
  庆春笑道:“行,你的浪漫我心领了。你要没事的话,可以早点去,帮我爸爸准备准备。另外,你还是得注意有没有人跟踪你。”
  肖童这时的心情才慢慢安定下来,脸上也晴朗了一些。尽管庆春轻视浪漫,只是很实际地让他早点去帮忙“准备准备”酒莱之类,但这又给他一种共同居家过日子似的温馨。去除了繁文缛节,倒也显得亲密无间,因此他很高兴地答应着:
  “好!”
  下午,他早早地打扮好,准备去庆春家。出门前,犹豫再三,为了防瘾,还是吸了半支烟垫底。他在头脑完全清醒时吸这烟,心里就充满矛盾,自责和罪恶 感。但他还是吸了,刚刚吸完,就听见房门有节奏地被人敲了几下,他匆忙将剩下的半支放回小金盒装回抽屉。打开门,门外无人。地上放着一束红色的玫瑰。那束 玫瑰上别致地扎着一条丝带,丝带的扣结是一只花纸叠就的燕子。花的下面有一只装在信封里的圣诞卡。
  他知道这是文燕,他似乎也依稀听见了一个纤细的脚步悄悄下楼的声音。他打开圣诞卡,卡设计得很简单,只画着一棵圣诞树和两只童话里的铃铛。树和铃铛之间,手写着一行字:
  “哭泣的圣诞,与你同在。”
  他看了半天,似懂非懂。回到屋里,行色匆匆,竟找不到一个瓶子把花插上。
  为了防备万一回来太晚,他又在金盒子里拿了一支烟带在身上,才离开了家。他先坐了一段公共汽车,下车后去了商店,买了一只专门给小动物喂奶的袖珍型的小奶瓶,然后换乘地铁。一路上左顾右盼,直到确信无人尾随,才直奔庆春家去了。
  庆春还没有下班。她父亲大概早知道了他要来,所以见到他并没有表现出多少惊奇和热情。他让肖童进了屋,问他现在身体怎么样,药是不是还在吃。肖童说身体没事,药还在吃。他把奶瓶交给庆春的父亲,然后就蹲在纸箱子边上玩猫。他说几天不见这小东西就长大了。
  庆春的父亲坐在床上,看着他嗲声嗲气哄孩子一样逗着小黑玩儿。问道:“肖童啊,伯伯不在你身边这些天,没人管着你了,你有没有动过那个念头啊?”
  肖童回过头来,心里有点慌张,便用明知故问来掩饰:“什么呀?”
  父亲看着他,没说话,那意思是不言自明的,肖童结结巴巴地说:
  “没有,没有。”
  父亲点点头,“啊,那就好。”
  肖童转过头来继续逗猫,但心情顿时黯淡下来。庆春父亲的问话和表情在两人之间投下一道有形无形的阴影。肖童和他几天不见,一时不知这份隔膜和生分从何而来。
  父亲又说:“听说你原来有个女朋友,还来往吗?”
  肖童说:“伯伯我原来没有女朋友,以前有个邻居家的女孩对我不错,不过现在也没来往了。”
  他说完才回头看了父亲一眼,父亲的眼神说不清是怀疑还是麻木,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肖童做贼似地把目光回避开。父亲说:“是啊,你现在交女朋友,年 龄也小了一点,更何况你现在还有这个病。这个病要想去根儿不容易,需要漫长的时间和坚强的毅力,你必须全力以赴。这个阶段谈恋爱,会分散你的精力的。再 说,你这病能不能彻底去根儿,你究竟有多大决心和毅力,也还不好说。你这病没治好之前,就找女朋友,对人家女方也不负责任啊。万一你好不了啦,那不也是害 了人家吗。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肖童低着头,心乱如麻地听着,嘴里含含糊糊地附和着:
  “是,是。”好在庆春的父亲站起来,说了句:“咱们做饭吧。”他才如释重负。
  在帮庆春父亲做饭时,肖童竭力表现得既听话又勤快,但没有了以往的活跃;也不敢放开闲聊了,厨房内外因此显得有些枯燥和沉寂。甚至,还有一丝紧 张,他们烧了鸡爪子和五花肉,做了凉菜,包了饺子。饺子用了两种馅,猪肉韭菜的和猪肉茴香的。父亲说他爱吃茴香的那个味儿,肖童说他也爱吃,父亲说现在的 速冻水饺一点味儿都没有完全不是那种感觉,肖童说没错,饺子还是自家包的好吃。
  饺子包完,用干净报纸垫着,摆了一片,父亲对肖童说,大蒜没了你去买点吧,吃饺子不能没有蒜。肖童麻利地答应着,套上外衣便出门去了。父亲在他身后又喊了一句:你再带几瓶啤酒来!
  他下了楼。天色渐晚,楼群拱立在夕阳残照之下,投出一个个红中带紫的巨大阴影。而迎着晚霞的一切景物,都显得格外娇嫩。肖童此时的心境,被这娇嫩 而斑斓的色彩所感动,觉得生活毕竟是那么美好,但同时又顾影自怜,无尽的伤感。他想,就因为“只是近黄昏”,所以夕阳中才自然就有一种挥赶不去的伤感。他 过去是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的青春年华就会有这种夕阳心态,看见一抹彩霞也会激起对人生的留恋。
  如果这时他不是看见了李春强,他也许会以为自己已经失去了少年的好胜。忌妒和激烈。李春强的吉普车触目地停在路边,他和欧庆春正站在车边娓娓交 谈。他手里拿了一束成熟的玫瑰。笑着把它递给庆春。庆春也笑着,不知说了些什么,竟伸手接了那束玫瑰。肖童看在眼里,妒火中烧。他恨透了李春强!也恨庆 春。他挺胸抬头,从他们身边凶狠地走过,不发一言只用脸色示威。他们看见他了。庆春问肖童你干什么去?他还是怒目不言,昂首走去。他听见庆春叫他,又听见 李春强问庆春:“是你叫他来的吗?”庆春没有回答。肖童能感觉到她从身后追了上来。这时又听见李春强在叫:“庆春!”肖童回头看了一眼,李春强面目平静地 喊她。庆春张皇反顾,却没有停下脚步,依然向自己追了过来。
  肖童大步走。拐出楼群,庆春追上来,气喘吁吁地问:“你这是干什么,发什么脾气!”肖童不答,只顾走。庆春拽了他一下,委屈地喊道:“你这是干什么!”
  肖童说:“他干吗总缠着你!他明明知道我和你的关系,干吗还缠着你!他还是不是人民警察,还讲不讲三大纪律八项注音!”
  庆春哭笑不得:“他开车送我回来,怎么不行?”
  “他干吗送你花,你干吗要他的花?”
  “这过节嘛,同志之间表示一下,有什么不行!”
  “圣诞节都是送‘一品红’,他干吗送这个花,谁不知道玫瑰花是干吗的!”
  庆春也板起脸来,“我跟你现在是什么关系?别人怎么就不能送花给我?过圣诞该送什么花,有几个中国人搞得清楚,你这样发脾气也太过分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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