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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代鸡由几代人赔

几代鸡由几代人赔

想当官的国华,外号国少爷,个头很高大,眉眼还漂亮,自认为一直壮志未酬,对农事怎么也看不入眼。他遇到热天就说太陽烤死人,不能做事;遇到寒天就说冷风吹坏人,也不能做事。早晨露水太重,当然做不得事;傍晚蚊子太多,肯定更做不得事。反正算下来有八个不能做、九个不可做、十个做不得,家里的扁担和锄头几乎与他无缘,用他爹的话来说:“这个小杂种懒得屙蛆。”

老爹怕他真的屙蛆,曾把他送去部队锻炼,没想到他有一次诈称奶奶死了,骗了连长三千块钱,去广州找朋友玩了几天,挨了部队一个处分。复员后在省城混 了些时日,有一次又诈称自己遇上车祸,骗了妹妹两千块钱,其实是打了麻将和洗了桑拿。到最后,他打电话回家,说总算遇到贵人搭救:他朋友是银行的科长,招 他押送运钞车,还配了一支槍——他为此得送科长太太一条金项链,不还这个礼是不行的。老爹不知这有关银行的大事该怎么办,请同村的黑老三接电话。

老三在电话里问:“真给你配了槍?”

“那还有假?”

“长槍还是短槍?”

“短槍。”

“木槍还是竹槍?”

对方这就不说话了,后来也再不说金项链了。

国少爷回到村里,对老三这个堂叔很不满意,烟都不给对方敬一根:“你就是把我看瘪了。这不,害得我保安队长也当不成。”

老三笑了笑:“我倒是想把你看圆,但你得先把你娘的耳环还了,再把她的锅盖补上一个。”

“哼,等我以后当了百万富翁,你莫找我借钱。”

“到那一天,我就头戴尿桶去看戏。”

少爷哼了一声,扭头走了。这以后,他除了热心打野猪和抓鱼,还是不大务正业,三天两头就偷鸡,偷羊,偷瓜菜,偷汽车牌照——要不是老三去乡上求情作 保,这一次案发差点让他蹲完派出所还要蹲县局。但国少爷属猪,命好,福气大,两个心软的妹妹在外面打工,总是给哥哥的卡上划一点钱,于是少爷不但有钱打麻 将,还有钱玩电脑和养小狗——他牵着一条奇怪的白色长毛犬在村里游走时,经常夸耀:“我这条狗只吃白糖拌鸡蛋,其他都不吃。”见旁人不怎么关切,又说: “它根本不吃饭,它连肉都不吃,嗅都懒得嗅一下。”直到说得大家都奇怪了,再大张旗鼓推介:“维西都,正宗的英国维西都,没听说过吧?它爹妈那都是听音乐、喝咖啡长大的,到了冬天还要穿鞋子、穿毛衣、睡鸭绒被窝。”

村民们都听得大惊失色。

少爷对国外情况知道得多,这个东洋,那个西洋,天下大事像是他脑子里的一册书,无论什么时候翻出来,一清二楚头头是道,足以吸引一些后生。这一天, 他正在家门口同两个后生闲吹,从韩国美女说到美国导弹,再说到全国股市的全面翻红,忽听维西都大吠,顺着狗眼看去,见大路上一个陌生人急停摩托。车轮下有 一只小鸡仔,已经奄奄一息。

少爷精神大振,起身迎了上去:“兄弟,你今天发财啊?”

“这是你家的鸡?对不起,对不起。”对方看了他一眼,“我认赔,你开个价。”

“我怎么好开价?你自己看着办吧。”

对方赶紧掏出一张钞票给他。

“你家的票子真是大。”少爷捏了捏钞票,吹一声口哨,“知道这是什么鸡吗?知道它从哪里来吗?”他是这样算的:良种母鸡,祖籍澳洲,眼下虽小,但吃 得多,长得快,下蛋足。长大以后能下多少鸡蛋呢?少说也是两百。那么两百个蛋能变多少鸡呢?少说也有一百六七。那么的那么,每只鸡仔长大以后又能下……同 你说实话吧,这只鸡就是国华同志脱贫致富奔小康的希望。看在初交的情分上,打个折扣,直接损失加间接损失就是五百吧。这个价说到哪里不是菩萨价?

陌生人脸色变白,转而变黑,龇几颗板牙大叫:“你抢钱啊?把我当冤大头啊?你为何不说你的鸡是下金蛋拉银屎的呢?”

看他挂一副眼镜,戴一顶遮陽帽,背两根新款钓鱼竿,大概是教师或小老板什么的,进山来钓鱼的。但此刻他已被几个山里人牢牢地钓住了,喊天不应叫地不灵。三个后生团团围住他,扯得他衣襟斜领口歪的,就差一点拿工具来敲他的车轮和后视镜。叫声引来了更多的村民,老三也夹在其中探了探头,发现形势显然对外来人不利。有些村民不是不知道国少爷刁,但眼红那些来来去去的钓鱼者衣着光鲜,吃饱了没事干,还喝什么“营养快线”,又痛恨他们把烟盒子、饭盒子、饮料瓶子丢得水库岸边到处都是,便故意跟着起哄。

眼看着外来人差一点要哭了,老三这才咳一声,表示他有话要说,“依我说,一只鸡么,赔一万块也不算多。” 他抹了把脸。

在场人都愣住了,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连国少爷也眨巴着眼睛。

“不过的但是,赔一块钱也不算少。”

几乎所有人都愣上加愣。刚才明明是说一万,怎么突然就少了个万字?这一个筋斗也翻得太远了吧?国少爷尤其着急:“三叔你这是什么话?”

老三对侄儿笑了笑:“你想啊,他赔你一块钱,你拿去买彩票,中了一百万,不就等于他赔了你一百万?你未必还打算退他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

“你……你怎么保证我能中头彩?”少爷口舌不大利索了。

“那你怎么保证这只鸡不发瘟?”

“我……我家的鸡……从不发瘟。”

“不会被黄野狗吃?”

“告诉你,我天天扛杆铁铳守着,专打黄野狗,专打老鹰!”

“好,要是你国少爷吃得了这个亏,守住了黄野狗和老鹰,那这五百块钱就赔得合情合理,赔得没话说。这样吧,五百块。你来签个协议:他赔你五块;他儿子赔你儿子五十块;他孙子赔你孙子四百……是好多,你等我算一算。”

“慢点,慢点,我要现钱,一次性付款,与儿孙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呢?”老三瞪大眼,“你刚才算了鸡生蛋,又算了蛋生鸡,一算就好几代啊。好几代的鸡,由好几代的人来赔。这个道理没错吧?未必你不是这样算的?那你是要减一代,还是要减两代?”

外来人不懂本地土语,也没跟上老三的严密逻辑,还是一脸困惑。但旁观者们已经笑起来了,笑得前仰后翻,五官一次次重组。国少爷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嘴 皮跳了两下,像要说什么,终究没说出来,最后一脚踢飞了小死鸡,牵着维西都走了。“老子今天一脚踩了牛屎……”他的悲号和怒吼远远传来。

外来人见他背影远去,终于恍然大悟,一把捉住老三的手:“大哥,谢谢你,太谢谢你啦!来,抽烟,你抽烟。”

老三其实不想接这支烟,甚至后悔自己今天又多管了一件闲事。像他自己说过的,斗老不斗小,斗小有仇报呢。自己已年近半百,眼看着将要离天远离地近, 前面的日子不会太多。要是把村里的后生都得罪光,自己到了那一天靠哪些人抬上山?难道从棺材里钻出来自己爬上去?哎呀,想不得,想不得……他抽了自己一嘴巴,再一次不明白这张嘴为何说着说着就自行其是。

他重重叹了口气,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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