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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王的加油站在哪里

阎王的加油站在哪里

几年前,老三在路边撒过一泡尿,撒完才发现前面有一土地公公,就是杂草掩盖的几块砖瓦和几根残香。他本应该说一句“大人不计小人过”之类,或许就没事了。但他那天头顶烈日热昏了头,加上在生姜老板那里亏了钱,便在菩萨面前耍狗脾气:“嘿,你未必还真能咬我雞巴?”说完扬长而去。

不料几天之后,他的陰处开始生亲疔,痛得他满头大汗,呼天喊地好几天,连撞墙的心都有。

自那次以后,老三世界观发生变化,有点相信八字、风水以及报应,对非同一般的巨石和老树都比较恭敬。他当然也相信科学,比如相信抽水机、钻孔机、推 土机、挖土机以及电视台农业频道,甚至对相关高人特别崇拜,侍候得很殷勤,但村里改建土地庙的时候,他还偷偷捐了一份钱,不觉得这与机器时代有什么不合 适。没料到这事后来遭乡上查办。任乡长追究个别村干部带头“反对科学”和“复活迷信”,摘走了这个村的一面流动红旗,气得老三虚火上升,嘴巴肿了好几天, 去医院打了三次吊针,还是一个猪嘴巴。当时要不是玉和爹劝住他,说争荣誉不是打架,不能斗狠,不能赌气,这个猪嘴巴差一点要拱到乡上去,在乡长的小面包皮车上砸几团牛粪。

但老三不论世界观怎么变,还是看不起皮道士。这皮道士有什么呢?蛇也吃,猫也吃,还把自家的老鼠烧了吃,算什么人呢?明明连道士都没当出个样,还结 巴,又口臭,就凭着同县里什么王主任搞好了关系,居然拿回一张介绍信,接管了莲花庵,插手佛门事,这不是鸡仔进了鸭棚么?再说庵不是寺,只能住尼姑的,陰气重的地方,一个汗毛森森汗臭烘烘的汉子戳在那里,好比男人出入女厕所,是何道理?成何体统?小湾村这些年又是虫灾又是旱情,祸根子就是这家伙乱了陰陽吧? 老三还有十足的理由怀疑庵里的那尊菩萨。他记得很清楚,看得很真切,当初庆呆子那里一根老梓树,一锯裁成了两截,上一截由皮道士拿去做了菩萨,下一截由庆 呆子解成木板,垫了自家的茅厕。那好,问题就在这里:同一根木头,难道只灵这一头而不灵那一头?要是皮道士的菩萨灵,那庆呆子的茅厕板子灵不灵呢?

莲花庵很小,也破败,没多少香火,闲着也是闲着,很长一段时间里没人管,现在有个人就近打理一下,当然不是什么坏事。退一万步,既然现在政府提倡男女同校,那寺庵不分也不是不可以通融。不过,皮道士占了这个码头以后,近来越活越神气,穿上一件皱巴巴黑油油的法袍,就以为自己不是挑粪的皮二结巴了,谈生说死,卜凶占吉,口水溅出几尺远,俨然一个博古通今之士。特别是自从任乡长的老娘来卜过一次儿子的前途,虽然乡长本人不一定知道,但皮道士从此就以半个国师自居,有一种官场红人的气焰,有一种干预党政大局的劲头,对谁都敢指指点点,动不动就夸口:“我找任家老太说一声……”

村民们在庵前修路,他居然连茶水都不烧一壶来。村民们给庵里架电线,他连烟也不摆一包皮。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收来一些旧啤酒瓶,装一点来路不明的水,就说那是圣水、仙露、太君玉液,卖到八十八块钱一瓶,优惠价也是五十八,赚得自己红光满面的,腰身肥了一圈。

人家不买,他就说:“福祸由人,功罪自取,法眼在上,随意无妨。”

吓得信徒们还是只能买。

这一天,庵里出现治安事故。皮道士发现一只铜壶不见了,跑来找老三报案,说你们村干部得管管这事。老三怀疑是国少爷手脚痒,但一时没有证据,只是冷 笑了一声:“你的那个菩萨不管事啊?不是连乡长、县长的官帽子都能管吗?怎么连个小偷也管不住了?既不管事,天天坐在那里吃什么冤枉?”

“无上神君法力无边。可能是我前几天诵经的时候没漱口,才有这个报应,不不不不是什么别的原因。”道士一急就更为结巴。

“我不要你漱口,只要你去把供品搬到这里来,我就帮你抓偷壶贼。”

“罪过,罪过,贫道做不得这个主。”

“你那仙水价格一涨再涨,未必是无上神君做的主?”

“信众自愿的,贵一点么,恭敬呀……”

“那是,如今送礼走后门,红包皮也是越大越好。”

“差不多,差不多的意思……”

“二结巴,你好大的胆!”老三突然一拍桌子,“我要是你的圣祖,今天一雷把你劈死在茅坑里。你把圣祖当贪官啊?钱多多办事,钱少少办事,没钱不办事,那不就是林业局的王眼镜吗?”他是指最近案发丢官的一位知名人物。

皮道士羞得面红耳赤,夺路而去,再也不提铜壶的事。

莲花庵的圣水也从此不见了。不过,没过多久,皮道士又找到一个新的营生,与纸有点关系。这样说吧,送亡灵要烧冥宅,驱疫鬼要烧陰兵,祈神求仙要烧灵台,如此等等,都是纸制品,出自镇上一个扎匠,即皮道士的一个妹夫。大概是与时俱进,这位扎匠的产品越来越摩登,比方说陰兵不仅是纸旗、纸马、纸刀、纸槍,还有纸糊的飞机和坦克,打的是现代化战争,不怕他疫鬼不降;冥宅也不仅是纸院、纸楼、纸桌、纸椅,还有五彩纷呈的电视机、空调机、摩托车、小轿车一类——这种地府流行的好生活真是让人眼红,让人觉得生不如死,慢死不如快死,等死不如找死。

“这里最好还扎几个三陪小姐,穿皮短裙的,穿高跟鞋的。”国少爷还曾如此建议,只是被哈哈大笑的莉疯子差点扇了一耳光。

皮道士没有国少爷那样轻薄,恪守纲常之礼也能赚得盆盈钵满,在村里村外名气日盛。他的出场费越来越高,而且一台小号的“万福仙境”或者“千寿琼园”,相当于小户型低档楼盘,也起码开价三千,根本不还价。其他陰陽师来定日子或者选地方,与东家还是可以打商量的,定个不远的日子,选个较近的地方,就可以偷偷为东家减少成本。但皮道士说一不二,颇有客大欺店的味道。这一天,村里有个叫何子善的死了娘,皮道士明明知道这一家穷,但掐掐指头,竟把出殡的日子定在五天之后,当场吓得孝子差一点尿了裤子。这事也算了,村里人帮上一把,好歹把这几天的花销撑下来。但皮道士的服务项目也太多,设坛招魂,打醮驱鬼,加上冥宅一台五千八。如此算下去,子善他老娘还怎么上山和入土?就算上了山入了土,身后一家人往后的日子还过不过?

老三前去吊香,放了一挂鞭炮,接受了孝子的跪谢,还有告知亡灵的一声惊天锣响。他注意到孝家连张好椅子都没有,一只碗橱也只有三条腿,另一角由砖石 垫着。热水瓶里倒出的是冷水。日历还是挂着前年的。柴灶上方该挂腊肉的地方只有几个空铁钩。他刚才带来的一桶白豆腐,看来很必要也很及时。

庆呆子在这里当提堂官,就是主持丧事的人,正指挥几个人打灶、杀猪以及搭棚子。他把老三拉到一边:“不得了,不得了,十个锯木头的还不如一个裁纸的。”

老三知道对方在说什么。庆呆子问:“这号事乡政府又不管了?”

“他们说,现在还没有具体的条文。”

“怪事,每个月是他们领工资,又不是条文领工资,如何一办事就找条文?”

正在这时,皮道士指挥几个后生把琳琅满目的巨大冥宅抬入大门,引起一些娃娃的兴趣,似乎把冥宅当作了巨型积木。一个娃娃伸出手指:“我坐这张椅子!”另一个娃娃伸出手指:“我坐这张椅子!”又一个娃娃说:“那张床是我的!”直到大人又来揪嘴又来打屁股,娃娃们才纷纷伸舌头,不再争先恐后地在冥宅里预订享受。

老三背着手,也挤在娃娃们中绕着地府幸福生活细细看了一圈:“皮师傅,以后等我伸了脚,你也要给我烧一台,让我好好过一回瘾。”

“那没问题,我给你烧三宫六院十八房,一套中式的,一套洋式的。”对方兴冲冲地说,“再给你烧个办公室,你下去了还是当干部。”

“你说当干部就当干部?”

“要是你多积点德,还可能提拔的。”

老三观察得很仔细:“当干部至少得骑个摩托吧?你不烧一个加油站,我骑着摩托到哪里去加油?”

“加油……”

“你这里也没个变电站,这些电视机、电冰箱、空调机如何开动?”

“变……”

“你至少还得烧个银行,不然你这些信用卡往哪里刷?再说,阎王那里怕是没有百货商店,你这些冥府美元也好,冥府港币也好,都只能拿去糊壁头啊?”

“难怪,”庆呆子一拍大腿,也恍然大悟了,“皮道士,上次你在我家发了十万陰兵还是无功而返。当时我就想,有刀槍,没茶饭,陰兵怕是不肯卖命啊。”

国少爷更加见多识广:“光有加油站也不行。加油站的油是从哪里来的?恐怕还得有运油车和炼油厂,还得有中石化和中海油吧……”

“你们真会开玩笑,真会……嘿嘿……”皮道士脸额上冒汗,看看手表,像有什么急事,拔腿就往屋后溜。

老三料定对方没什么急事,大步追赶过去,在屋后菜园里抓住皮道士,“你是要种菜还是要摘菜?走错园子了吧?”

“三哥,那也就是……就是……意思一下么。”对方苦着一张脸。

“你说清楚,到底是好大的意思?你没有加油站,没有变电站,让各位归天之灵如何意思?二结巴,我要是工商局,就要到阎王老子那里举报。这活人么,用点假货也就算了。死者为大,死者为尊,死鬼的事情还能咿呀咿吱呀?”

“哎呀呀,这些事是不能太……太认真的。”

“既然不认真,你为何要来?”

“东家请我来,我有什么办法?”对方一脸的无辜。

“这还算一句话。”

“你要吃饭,我不也要吃饭?”

“这也算得上一句话。”

老三点了点头。

这天晚上入殡,皮道士诵经时几次忘了词;颠着步子绕棺招魂时差一点摔倒;一揖三叩时多了一叩,被娃娃们数出来了;莲花步走得没有平时那样好看,更让 观众们大失所望。有人在嘘声中朝他投了纸烟盒和塑料空水瓶,表达极大的不满。事后,虽然老三并不在场,道士也没敢开口说钱,接过提堂官手里的红包皮,是多少就认多少,夹着法袍匆匆而去。一柄法剑居然也遗落现场,被娃娃们抢着拿来玩耍。

老三其实在场,只是有点乏,坐在偏僻处听老人们唱夜歌。他觉得唱夜歌还是好,不像城里人只是鞠个躬,献枝花,丧事也太冷清了,让后人们没什么想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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