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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3)

两人踏过碎石铺成的庭院,往前楼大厅来。前楼是单檐二层硬山造,泥塑纹头脊,承重隔栏通体雕刻福禄寿三星和刘海戏金蟾图案。月梁两端雕凤凰,梁垫刻 牡丹,包头梁的三个平面都是黄杨木,共饰三国演义故事四十八幅,人物都是上半身大于下半身,人大于马。大厅两侧墙壁贴砌磨细方砖,左右耳室门岩制作精细, 横额砖刻居仁、由义。檐口六扇长窗的中夹堂板、裙板及十二扇半窗的裙板上,又是二十四孝图。沿前天井门扉的六块山水障板上,更有浮刻的山水画,合之好似山 水屏风,拆开如同山水册页。沿后天井的门窗上,装有双龙抢珠铜质搭纽,北瓜形插销,下槛用海棠形销眼,而沿前天井的门窗上,则装仿古币铜质搭纽,双桃形插 销,下槛用蝙蝠形销眼。夜郎一一看得仔细,待看出厅内梁柱上的四只木雕纱帽翼后,忽然醒悟,说:“那顶脊上的聚宝盆是进门有宝,砖雕门楼内上枋的八仙是抬 头有寿,厅内梁柱上的木雕帽翼是回头有官,门窗上的古币搭纽和门槛上的蝙蝠形销眼该是伸手有钱,脚踏有福了!”虞白抚掌叫道:“说得对,说得对,民俗馆开 办了这么多年,来参观的上千上万人,倒还没一个看出这层名堂的!”

民俗馆的服务员已迎出来,见是虞白,自然都熟悉,便要去沏茶,虞白问道:“小魏,那个剪花婆婆还在不?”小魏说:“还在的。大姐昨日捎来的两包奶粉,我交给她了,她只是感激,却舍不得吃,她说她剪完了‘剪花娘子’, 要给你剪一幅的。”虞白说:“那使不得的,我送她奶粉可不是要换了她的画!”小魏说:“那也是平等交易么。市上来过许多画家,还不是谁说个她剪得好,她就 送人家一幅的。”虞白说:“都是些骗子!”就对夜郎说:“夜郎,这民俗馆里是死房死墙的,没多大意思,最值得看的,如果要写最值得写的,倒是剪花婆婆 哩!”夜郎说:

“什么剪花婆婆?”虞白说:“了不得的一个人物!我领你去见识见识。”领了夜郎就到厅后,沿木梯上了厅二楼上。楼上五个隔间,分别是几间办公室,靠西头一间原是会议室,门开着,桌椅板凳集中了半屋,一个老太太正侧了脸坐在里边,头一摇一摇地仰视着什么。虞白叫了一声“大娘!”老太太仄了头,木呆呆的,突然一脸生动了,说:“女子,女子,快进来坐!你也瞧瞧,我把‘剪花娘子’弄出来啦!”就扯了虞白近看远看,左看右看,如疯了一般。

夜郎这才注意到一面墙上悬挂了两丈多高一幅剪纸画。画面上只是一个女人坐着,头戴凤冠,肩系霞披,窄袄宽裤,尖手小脚,那衣裤鞋袜上缀满了奇奇怪怪 的花朵,而围绕着女人的周围则是各种飞禽、走兽、爬虫,色彩大红与大绿,造型奇特而简练。虞白说:“怎么样?”夜郎说:“好。”虞白说:“怎么个好?”夜 郎说:“我也说不清,只觉得看着舒服。”虞白说:“这就叫气功了!”夜郎说:“气功,这怎么是气功?”虞白说:“什么事情你投入了,认真了,进入了境界, 这就产生了气场;好的艺术品都可以称之为带有气功,你一接触到它,就会感到一种愉悦的。”夜郎还在疑惑不解,老太太听得高兴了,说:“女子,那我这是艺术 品啦?”虞白说:“当然是哕,大娘,这件作品可不要轻易送人哩!”老太太说:“这是给民俗馆剪的,馆长说了,这幅给五十元??”虞白说:“才五十元?”老 太太说:“五十元还少呀?咱吃在这儿住在这儿,还落五十元不少哩!馆长说,馆里没钱,能不能再住下去,还说不定,让我回去剪下画了,以后民俗馆要全部收购 的,女子,我念了佛了,谁作想剪纸还剪出钱了!”老太太说着就拿出一幅画要给虞白,虞白不要,老太太脸上不高兴,说:“女子看不上?”虞白说:“不是看不 上,我不敢要的。”老太太哪里信这话,蔫头耷脑又坐到那里去了,嘴里唠唠絮絮“你看不上的,你看不上的”。虞白不好再说什么,画仍是没要,和夜郎就退下楼 来。

服务员已沏了茶在厅里桌子上,两人一边吃茶,一边看那堂柜上摆设的夏樽、周鼎、玛瑙盘、琥珀盂、玉灯、珊瑚树、金枝玉叶。夜郎说:“那老太太是哪儿 来的,倒一手好剪纸?”虞白说:“西府旬邑人,姓库,老太太一生过日子不是好妇家,却就爱剪纸,惹得村里鸡嫌狗不爱的。前几年县文化馆的人去下乡,偶然发 现了她的一幅剪纸,惊讶得了得,买纸送去让她剪,她竟疯了一样,日夜剪了不停。那些作品到西京展过一次,几乎轰动了美术界。以后常有人去她那儿套购她的 画,民俗馆知道了,就把老太太接了来剪纸的。你看看,那么大的一幅作品,要剪七八天的,却只给五十元,太不像话了!”

夜郎说:“乡下有些怪人哩??瞧她欣赏自己作品的那个得意劲,真有些神经兮兮。”虞白说:“她也是太爱她的作品么,一般人以为她是个疯老太太,其实 是她的思维与常人不一样罢了,你也瞧见了,她在人头上剪了个月亮吧,竟能剪成一环套一环的一串月亮,我还没见过哪个画家敢这样处理的!她的画在乡下常送 人,谁有病,就剪一幅,一边剪还一边念口诀,一字不识的人却也出口成章像跳神一样,可那画挂在屋里就能治病的。”夜郎说:“你这是说得过分了吧?”虞白 说:“你不懂。”就不言语了。不言语了,又觉得不妥,说:“夜郎,你看看这厅上的对联,能补齐缺的字吗?”夜郎看去,左联为“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口一步 乐意无穷”,右联是“以让为得,以屈为伸,忍三分物情口顺”,因年事已久,残缺二字,不可得知。夜郎说:“看那意思,上联缺的像是‘退’字,下联可能是 ‘乃’字,你说呢?”虞白说:“是‘自’字更好。这联语倒好,??整个民俗馆我只喜欢一些对联,尤其后边居室有一闲联,写的是‘促拍敲棋,雅人所事;高梧 修竹,静者之居’。”夜郎说:“那副对联应该挂在你房子才是。”

虞白定定地看着夜郎,说:“是吗?”嘴角皱了一下,纹路极好看,是要笑了又没有笑的那种,遂之消失,身子也懒起来,仰躺在高背椅上,说:“夜郎,我 是有些累了,你往后边看去。”夜郎说:“我倒忘了你是病人。”自个往大厅左右书房去看。右边一间进深较浅,开问也狭窄,中间的步柱不落地,柱端雕有花篮, 插牡丹、荷花、兰、菊。左边一间内设立柱,用银杏隔扇与飞罩划分内外,红木壁橱上刻有隶、篆、草、楷各式书法,除过一套红木家具外,墙上也有一联:“焚香 细读斜川集,候火烹煮顾渚茶。”穿过大厅,是夜郎未料到的竟是偌大一个庭院,足以容纳上千人的,院中蓄一水池,池上亭楼桥廊山水花树一应俱全,且布局恰到 好处。院东西各有厢房,西廊下有水,一头与水池相通,一头暗过花墙,廊房南端处有园门则封了。夜郎猜想:被封的那边便是虞白的小院吧,那这水就连着了假山 下的水的。

过了庭院,后边便是更大的主楼,看二层前廊二十根檐柱一律雕成竹节形,柱顶又呈希腊科林新式,柱间有铸铁栏杆,上铸“延年益寿”篆字并嵌太极图,天 井四周饰以葡萄、卷叶、绶带、花环、璎珞纹挂落。步上楼去,前中楼二层间有走马楼相连通,在前楼的后廊上可清楚看到中楼三楼窗檐下的八幅大型壁画。楼上有 几处卧室,皆配古式红木沙发,铜质烟缸、西式座钟以及桌椅、榻、几及麻将、烟壶。另有几室展出着老西京的特产样品,各类小吃、手工艺品、陶瓷、玉器、缂 丝、竹编。有喜堂的模型。有社火赛会的模型。这些夜郎一看就明白,用不着多留神,而惊讶的竞有一室展出了西京城昔日出演《目连戏》的盛况的模塑,傅罗卜其 丑无比,刘氏四娘妖艳绝伦,更壮观的是陰曹地府的鬼国、鬼都、鬼城、鬼街、鬼巷里的鬼君、鬼后、鬼官、鬼吏、师、将、民、卒,以及男鬼、女鬼、老鬼、小 鬼??要么青面獠牙,要么披头散发,要么赤目突出三寸,要么长舌吐出半尺。墙上有一说明,上面写道:目连救母的故事在西京家喻户晓,妇孺皆知,它不仅故事 情节生动感人,而且很多祭祀活动贯穿于表演之中,体现了浓厚的民风民俗和地方特色。戏中的灵官镇台、放猖捉塞、耿氏上吊、娶刘四娘、请巫禳解、地狱救母数 场戏中的祭台、清场、找替身、立郗氏幡、回车马、童子数花、祭叉等法事,那种半陰半陽,人鬼神交织糅杂的氛围使目连戏更充满了神秘色彩。在半个多世纪前, 目连戏在西京专演的有宝和班、安庆班、康兴班,剧目扩编到四十八本之多。据西京记载:七月初,先数日市井买冥器??及印卖《尊胜目连经》,又以竹竿砍成三 脚,上织灯窗之状,挂搭衣服冥钱在上焚之,构肆乐人,自过七夕,便搬《目连救母杂剧》,直至十五日,观者倍增。——夜郎低了头便在泥塑人鬼模型中寻自己扮 演的打杂师,心想以后若再有人要泥塑现在的戏班,以他的形象来捏,那才真有了意思!又发现橱柜玻璃内还放有几卷目连戏本,有的仅有一半,有的仅存两页,而 那两页上正刊印一出《扯谎过殿》,上有代理阎王聂正伦上台的七句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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