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穴地.3(2)
天稍稍发亮,柳子言收拾了褡裢,扶杖而走了,但门前的土场上一副滑竿急急抬了过来,他看见了坐在滑竿上面色黑灰眉眼丑曲的掌柜,却没见到四姨太。他 拱手搭问:“四姨太呢?”掌柜却并没有回答他,昨晚那飞扬的神气没有了一点痕迹。“四姨太没有接回来吗?”他又问了一句。掌柜哼了一声.显得那么地不耐 烦,却恶恨恨对放下了滑竿要散出的随从说:“把吃的东西送去,好好看管。今日大门关了,后门掩了,外边人一个不
准进来,家里人一个不许出去!”便踉跄进了大厅去自个卧屋了。柳子言是不能私走了,看着立即有人抱了被褥提了饭盒出去,大门砰砰下了横杠,不知究竟 出了什么事情。姚家的丫头和跑腿的在没人处交头接耳,一有人又噤声散开,柳子言不能询问任何人。他默默地回坐到厢房去,寻思四姨太一定没有接回来,或许四 姨太已经死了,或许四姨太已逃离了过风岔。厢房的门口远远正对着院角的厕所茅房,短墙头上的一篷豆荚蔓细细簌簌
响后,一个人头冒出来,柳子言知道这是姚家大太太在那里解手用豆荚叶揩了屁股了。但大太太却在短墙头上向他招手。
“来呀,柳先生!”她又一次招他,“你不想听听稀罕吗?”
柳子言走近去,蠢笨得如捣米桶一般的肥婆子走出了茅房短墙,一边系裤带一边说:“你知道小騷货的事吗?”
“四姨太?”柳子言忙问,“她到底怎么啦?”
婆子说:“哼,老鬼总忘不了吃嫩苜蓿,只说小騷货的×叫土匪×了,心还在他身上,没想土匪死了騷货还不回来!”
“不回来了。”柳子言说,“她到底是不肯回来的了。”
“不回来老鬼行吗,她有一副嫩脸脸么!老鬼真不嫌她脏,她是给土匪怀了个仔儿,肚子都那么大了,喝苦楝籽水怕也坠不下来了!”
柳子言惊呆了:“四姨太有了孩子?!”
婆子说:“老鬼一看就上了气!要当场把土匪仔踢落下来,又怕丢了騷货的小命儿。可那匪婆子竟也往涧里跳,被人拉住,头上已破了一个洞。老鬼气得骂:你那时怎不就跳了崖,我还给你立个节妇牌呢!我现在来接你,你倒寻死觅活?!就把騷货用滑竿抬回来了,真该让她死去才好!”
柳子言忙问:“怎不见抬了回来?”
婆子说:“抬回姚家让生下那个土匪种吗?姚家是什么人,不要说招外人笑话,这邪祟气儿要坏姚家的宅舍呢?你瞧瞧,关在那个石堡里,让生下匪仔儿了,还要放三天的炮竹,艾水洗了身子,方能倒骑了驴子回姚家的门!”
肥婆子说着捂了嘴嘎嘎直笑,柳子言的脑子里已一片混乱,他望着院外山坡顶上的古堡,泪水拂面。那一座古战场残留的石堡,数年前他默默地从远处观望, 想象了一个月夜他怎样地能和四姨太幽会其中,数年后的今日,四姨太竟真地被幽闭在那里了。石堡上到底是如何的败旧,荒草横长,野鸽遗矢,孤零零的一个美艳 女人就在那里生养胎儿再将胎儿亲手处死吗?柳子言不知了肥婆子何时离去,他双手抠动着墙皮一步一跳地不能在厢房门口安静,指甲就全抠裂了,墙面上抹出了一 条一条血道。突然单足跳跃竞走到厅房台阶下,他改变了主意要看看四姨太,甚至拿定主意请求在姚家长期住下,他要永远能见着那个女人,也要让那女人永远能见 到他!他跳跃到台阶下再要跳上台阶,他摔倒了,碰掉了一颗门牙,对着听见响声出来的掌柜说:“你怎么能将四姨太关在石堡呢?你不能这样待她!”
掌柜疑惑地看着他,说:“柳先生,我是器重你的,你不要管我家私事。”
“不!”柳子言再一次从地上跳起,单脚竟如锥一样直立着,说:“掌柜,这是你家的事,我本是不能管的,可你是请我来为姚家踏吉地的,你是知道的,积德为求地之本,知积德善人未有不得吉地的。苟百都为何死于非命,他行恶多端,吉地也成了弃地啊!”
掌柜说:“我何尝不正是这样做呢,那娘儿们怀的是土匪的种.我让她出血流污的在姚家生养,岂不辱没了姚氏祖宗?我要不是待她好,我早在过风岔一刀挑开她的肚皮了!柳先生是手艺人,怕是昨日的醉酒还没完全醒的吧?来人,扶柳先生回屋去,熬了莲子汤好好服伺先生吧!”
几个跑腿的男人几乎是抬着柳子言到厢房去了。
躺倒在厢房土炕上的柳子言,现在只能是无声地抽泣,为了将来还是掌柜的四姨太的女人,他的求情遭到了掌柜的拒绝和厌烦,他的那点勇敢可怜地毫无作用 可起。漫长的一天里,他恨着自己不是个土匪,若是有土匪的蛮力和槍杆,他也不至于这般容忍了掌柜这老狗。到了这时,反倒那苟百都真是个汉子,可惜了苟百都 的死去,女人宁愿跟着土匪也比来姚家要好了。这一天终于将尽,四山严合,逼出了黑暗下来,月亮也随之出现,多清丽的月夜呀,原本是浪漫的人儿飞身于山峁,依山上下曲折的石堡栈道,让月光浸着雪净的衾绸,让月光逼着 玲珑的眉宇,有了如丝的幽梦,有了如水的思愁,有彻悟有祈祷有万千神话……而现在的女人于石堡中哭淌了多少泪水?柳子言担心着女人经受不了生下骨血让人活 活弄死的折磨而要死去的。是的,她要死去的,任何一个最坚强的女人都会在灰了心的绝望中死去!一时间,柳子言紧张得一身汗都出来了,他似乎就看见了女人披 头散发地在那里吼叫,风却灌住了她的口,谁也听不到她的呐喊。她开始痴痴地盯着石壁看那一群快活的蚂蚁了。她是那蚂蚁就好了。上苍啊,怎么让这女人来世时 托生一只自由自在的蚂蚁呢?石堡的门洞外,女人能看到月下起伏的万山壑岭么,能看到浮云浸拥的栈道石廊么?不不,石壁如塔压着她,如笼囚着她,她从门洞看 到的是一堆堆磷火。对了,柳子言想起了发生在这山头的一件古远的传说,说是一位英武的将军驰骋鏖战了一生却终在最后被敌军包皮围在了这座石堡中。同样是一个美丽的月夜,石堡的内外躺满了部下的尸体,只剩下了将军的妻子和一个忠诚的卫士,将军看着满山围拢上来的敌军,他血刃了自己心爱的 年轻的妻子,他不忍心妻子落入敌军手中受辱,在血刃了妻子而抱着她还微笑的头颅而哈哈大笑,对着吓呆了的卫士说:“好了,我英雄的一生要结束了,现在,我 要成全你。他们以三百两白银悬赏我的头,你就提了我的头去见他们吧,我忠诚的卫士!”说完,风吹动着他的长发,星月照耀着他的铠甲,一只手抓着头发,一手 扬刀就抹掉了自己的头,竟然那只手把抹掉的头颅捏着而身子不倒。这古远的传说这么清晰地在柳子言脑海中浮现,他想,四姨太一定在这个时候听见了一片鬼的嚎 叫,看见了那英雄的将军和将军的妻子,她在哀叹了:谁是我的英雄呢?英雄将军保不了妻子的活着,却保护了妻子的死去,这妻子也是幸福的。我一个容貌美丽的 女人,因美丽而为臭男人们活着,如今要死在一个可爱的人的刀下也不成啊!柳子言愈这么想,愈坠进了不可自拔的境界里去,过去的一幕幕的无能、软弱、忍耐全然激发了一个男人的所有勇敢,咬牙切齿道:“我是你的英雄,是的,我是你的英雄!”
英雄了的柳子言在夜静人睡之时,拨开了姚家的大门,拄杖往山上去了。
崎岖的山路上,柳子言摔倒了一次又一次,他开始往山头爬。他的衣服全破了。一条唯一的腿和两条胳膊血肉模糊。他预想着爬到古堡怎样地打开石堡洞门的 栅栏,怎样地呼叫着四姨太的名字而与她相见;他要告诉她不要哭.也不要叙说长长久久刻骨铭心的思恋。赶快逃离石堡吧,即使天黑不能远离,也要到另一处的什 么地方躲起来。然后他们在某一处相会,然后他要和她,或许她愿意独自一人,他都可以帮她逃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的。但是,当柳子言刚刚爬到了古堡下的栈道长 廊下,看守着四姨太的人发现了?这是一位年迈的在姚家跑腿的老头,
他是认识柳子言的,询问着柳先生摸黑怎么能到山上来。柳子言瞒不了他,老老实实地把一切都告诉了,他明白有人看守着古堡他是不能去搭救女人的。他说 尽了女人的苦愁来感化这看守,甚至应允,若看守人能放他上去救那女人,他保证付一笔数目巨大的银钱,也保证为看守踏勘出一处大吉大贵的坟地.永葆其家族后 代安乐昌盛。看守同意了.却劝柳子言不要亲自去,一个残废的人怎么能爬上那古堡,就是这栈道长廊,健全身体
的人也要小心才能过呀。“先生请相信我,我就去帮四姨太逃走吧。明日掌柜要问,我就说我去拉屎,回来不见人了,大不了掌柜勒我一绳,罚了我一年的工钱。”柳子言感动得直磕头,说他今生今世忘不了老伯大恩,又千吩咐万叮嘱了许多许多要小心的事,方又倒爬着下山。
柳子言返回了姚家,天已经麻麻泛亮了,他若无其事地招喊了一个下人要求背篓里背了他去后坡跟踏勘坟地。背篓背出了大门外,他却对着从河里挑水的姚家 佣人说:“你就给掌柜说一声吧,我去后坡跟踏吉地了,让他随后也来看看。”可是。当柳子言踏勘到了晌午,掌柜却没有来,柳子言也不急着回去,就躺在暖和的 地坎下打盹了。昨夜的奔波已经弄得他疲倦之极,现在该是好好地歇息了。蠢笨的掌柜这阵在于什么呢,他哪里知道石堡中的四姨太已经远走高飞,而这一切又都是 一个残废的风水先生所为的呢!他作想不来在某一个山洞里还是松林中的四姨太,这阵儿是怎么地感激和思念着他啊。他得很快地踏勘完坟地去相见,而那个尊敬的 看守老头能在他一回到姚家碰见,告诉他四姨太的去处吗?柳子言终于在松弛心身后迷糊起来,将隐隐的一种后怕和一种暗自涌上来的英雄气概的念头带到了梦境, 但同时听见了声音:“先生,你醒来,掌柜来了!”被佣人推醒了的柳子言果然瞧见掌柜远远走来了,且笑眯眯地在几丈外就说:“柳先生,你怎不多歇几天就踏坟 地了!你这么为姚家费力,姚某人真是不知该怎样谢你了!”
柳子言说:“掌柜不必客气。你来瞧瞧,这个穴可真不错哩!”
掌柜说:“是吗,这么快的?!先生你怎么受伤了,满手是血呢?”
柳子言脸红了一下,忙说:“刚才下坎时不小心跌了,没事的:我想你既然来了,咱就把方位定了好下楔哩。”
掌柜却说:“先生急着是要走吗,这次来可不能让你很快就走的,我得好好款待你才是。过午了,回家吃饭吧,明日再来好了。”
柳子言被背了随掌柜回到姚家大院,掌柜却并没有让他去厢房用膳,而让人一直背他到厅房,掌柜则仰躺在睡椅抽起烟土来。一个泡抽完再抽一个泡,掌柜再不看他,也不说话,柳子言起身要往厢房去,掌柜突然说:“柳先生也爱上我的四姨太吗?”冷丁一句,柳子言脸唰地黄了扶桌站了起来又坐下,说:“掌柜,你怎么说这话?我姓柳的有什么冒犯了你吗?”掌柜说:“昨晚出了一件怪事儿,有人想要再夺走我的女人,竟到了石堡
去,先生是能人,你估摸这是苟百都吗?”柳子言心里作慌了,他想一定是女人逃走后,掌柜在追查了。一想到女人已经逃走,柳子言又暗暗得意,恢复了脸 面,故意作惊道:“四姨太真地接回来了?谁到石堡上去干什么?苟百都不是被龙抓了吗!”掌柜冷笑了:“苟百都是死了,可惜学苟百都的人没他那身膘肉!德 顺,你进来吧!”厅房里便有一人进来,竟是石堡那看守四姨太的老头。老头看了一眼柳子言将头就垂下了。掌柜说:“姚家的
下人出了一个苟百都咬人的狗,可再没第二个对姚某人二心的人,德顺告诉我了一切。我现在只想问柳先生一句,你爱上我的那个四姨太了吗?”柳子言在刹 那问天旋地转了,他恨死了这个叫德顺的老头,龙该抓的不是苟百都而是这狗德顺了!自己英雄了一场,竞坏在一个卑贱的下人手里,柳子言知道他现在的结果了, 却为女人将受到又一重的惩罚而叫苦不迭了。到了这步田地,柳子言还掩饰什么呢,胆怯什么呢?他虎虎地看着掌柜,突然说:“是的,我是爱上四姨太了,我第一次到姚家来就爱上了四姨太!掌柜你杀了我吧!”掌柜一丢烟具,哈哈大笑不已,直笑得身子连同睡椅前后摇晃,说:“柳先生真个坦白!我还可以告知你,你不但是爱上四姨太,四姨太也在爱上了你!”柳子言叫道:“不!这与四姨太无关,要杀要剐,我柳子言一人承担!”掌柜说:“柳先生真是爱女人爱得深呀!我并不杀你,你是我请来的贵客,我还要谢酬你哩,你知道我要谢你什么吗?我就把四姨太送你!我虽然爱这娘儿 们,我为她破过家,在她当了匪婆子还把她接回来,但我今早去到石堡里见了她,我决定就送你了!”柳子言直直看着掌柜,他估摸不出这老谋深算的掌柜说这话的 真正含义。他站在那里不动,等待掌柜的突然变脸而吆喝了五大三粗的打手冲进来。掌柜却又在说;“柳先生,难道你也不回谢我一句吗?”柳子言简直不能相信事 情竟是这般变化,陰霾密布的天突然透亮,湍急汹猛的水突然拐弯平缓,狂旋的龙卷风突然消失了吗?他一低头颅答道:“掌柜说话若真,那我多谢了!”掌柜却说 了:“但我却也要你保证,一定要踏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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