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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3)


小水和金狗正碰着,小水说:“爷爷,你又说酒话,真叫我脸红!”
麻子外爷见了小水、金狗,倒指了金狗说:“金狗,你小子怎的多日不来?你要当记者了,你知道是托了谁的福,还不是我小水命里提携了你?你怎么不来,有了身价就看不起铁匠铺了?铁匠铺里可有好宝贝哩!”
金狗没有回应,兀自进屋坐了。小水忙着去烧茶水,麻子外爷又嘻嘻哈哈坐在金狗对面笑。茶端上来,金狗说:“伯,你喝喝茶醒醒酒!”麻子却说:“你还叫我 伯?你这嘴硬的金狗,这条街上,谁不知道我是你的爷爷,你倒还叫我伯!”小水说:“爷爷,你真烦人,你不会少说些吗?我们还要说正事哩!”麻子噢噢地叫 着,又出门和杂货摊上的女人戏谑去了。
小水说:“报社的事怎么样了?”
金狗说:“录取上了。”
小水很是高兴,说:“我说和尚的卦是灵,果然应了!昨日夜里做梦你没录取上,醒来长吁短叹,外爷问怎么啦,我说了,他合掌道:梦是反的,金狗必是录取上了!我还真有些担心!今日想吃些什么?要吃什么做什么,给你贺贺!”
金狗无动于衷,看着小水的脸,苦苦笑了一下。
小水问:“怎么啦,你不高兴?”
金狗突然扑在炕上,脸埋在被子上哽咽了。
小水莫名其妙。往常的金狗,是在她身上耍不够的家伙,她盼他来铁匠铺闹,他来了又害怕铁匠铺里就只有她和他。她的下巴上有他咬伤的红印,胸脯也因他而丰富 隆起。今日的金狗却老实了,老实得重做了一个人!小水搬过金狗的头,那一双眼里泪水汪汪。她连声问:“什么事吗,什么事吗?”金狗把前前后后的事体说了, 他一点不保留,将他与英英发生关系的事也说了。
小水完全被这突如其来的事变击倒,退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金狗停止了哽咽,怯怯地看小水的举动。小水慢慢站起来,从屋门走出,走到后院,抱住了墙角的一棵红椿树,软下去了。
麻子外爷闻见了一股呛人的烟草味,跑进来,看见厨房朝外喷烟,进去,灶口的火漫出来引着了干柴,他将一桶水哗地泼了,大声叫骂小水。小水还是软在树下起不 来。麻子糊涂了,问是怎么回事,小水却哇地哭起来,将一切告知了外爷。麻子抄了一把笤帚,冲进屋来一下子抽打在金狗的头上,骂道:“好呀,狼不吃的金狗! 你才是这么个没良心的贼,你怎么不爱我小水了?你原来是勾引小水,玩弄小水,骗得小水对你痴痴呆呆,骗得喝了我几坛子好酒!我告你到法院去,你以为田中正 有势力吗?我麻子在法院也是有熟人的!告不倒你,我也有我的师兄师弟徒子徒孙,我剥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叭叭,笤帚雨点一样抽打在金狗的腰上、腿上。 金狗只是不动。
麻子愤怒了,丢了笤帚,动手来拉金狗。金狗身重,拉不动。麻子从厨房案板上取了一把菜刀。小水将外爷挡住了,她说:“爷爷,你不要打了,也不要骂,让他走吧。”
麻子说:“走?就让他走了?!走不成的!共|产|党的天下没王法了不成?”
小水就对金狗喊:“你怎么还不走,你让爷爷砍你一条腿吗?”
金狗木木地站起来,从门里走出去了。
金狗的眼睛成了瞎子,他看不见了街面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看不见了高高低低的街边的货摊,他只是茫然地走,在一条泛着青光的街道上移动双腿。一位妇女骑了自 行车使劲给他打铃,最后终撞在他的身上,尖声骂他:“眼瞎了?珠子叫鸡啖了?”他只是不语,直到那妇女骂够了,又骑车经过他身边时,再是一口唾沫吐在他身 上,还骂:“叫鸡啖了?!”
州河岸上,从两岔镇下行的船已经离开了渡口往荆紫关去,从荆紫关上行的船,也开拔到两岔镇去了。黝黑的岸上,是一堆一堆垃圾,一个人也没有了,三只四只游 狗互相追逐。金狗坐下来,看黄水汤汤的州河,无限的空落和凄凉。远处跑来了一群孩子,对着他说:“快去看,真好看,连起来了!”他举目远望,河滩上两只游 狗屁股接着屁股,被孩子们用木棒撵着打。金狗骤然感觉到一脸羞辱!
天黑了,偏偏夜里有月亮。金狗没脸面去寨城找熟人,也不想到河运队的货栈去投宿,他要在州河岸上坐一夜,要风冻他,要潮气蚀他,来惩罚他对小水的罪过。耳 畔里却有了小水的叫声。他没有回头,知道这是幻觉,小水,小水,唉,小水的叫声再也不会有了,他将要带着这幻觉度过他的一生啊!
他在问自己:“我是成功了呢,还是失败了!”
“金狗叔!”
小水的叫声又响了,叫声还是先前的叫声,更多了几分温柔和凄凉。金狗回过头来,站在自己身后的,活活的真是小水。
小水说:“你还没有走?我知道你是不会走的。外爷又喝醉了,他喝了八两,醉得人事不省,我才出来的。”
金狗说:“小水,你还来看我?我这种人,已不配让你来看了。”
小水说:“往河滩那边去吧。”
两人从岸上的石级上下去,走到了空空的沙滩上。远处木石楼上的灯全亮了,红红黄黄的,飘动着的录音机声和低低的二胡声,弥漫河上,红黄灯光在水里拉着长道。蠕动着,如爬行的蛇。小水脱下了一件外衣,铺在沙上,自己坐了,让金狗也坐。
小水说:“外爷骂了你,打了你,外爷的心情你要理解。”
金狗说:“这我知道,我该他骂,该他打,他拿了刀来,我当时想,就是一刀砍了我,我也不动。我死在他刀下,死了我倒安然了。”
小水说:“无论怎样,你是不该那样处理事的。我听了,我受不了!你一走,我哭得好
伤心,又不能大声哭,因为街上有人来来往往,问起来我怎么说?再是外爷这么大年纪了,他爱我比爱他自己还厉害,我要哭得凶了,外爷或许就没命了,或许他会 做出别的失理智的事来。我是恨你,恨得牙齿都能咬碎,可我还是来找你……我也冷静地想了,那英英是个心底诡的人,她什么都能干得,你也有你的难处……”
金狗说:“老实说,我心在你身上,我当时只想恨她,报复她,说老实话,我也多少有些报复你……可我全做错了,……”
小水泪水泉涌,先是哽咽,接着就放声哭了。
金狗站起来,站起来却呆住了。又慢慢地坐下来,双手插在沙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见小水还在痛哭,他死死抓住她那发凉的手,哭说道:“小水,你原谅我,你饶了我,我不去报社了,我不去报社了她英英就不会缠我订婚的,你让我和你结婚吧,小水!”
小水渐渐息了哭声,静静地被金狗抓住双手,慢慢地又蹭开了他,说:“金狗叔,这不可能!为了去报社,你在争取着,我也为你争取,事情到了这一步,你还是从 大处着想。什么也不怪,只怨我的命苦啊!放到一般女子,是不会再来看你的,也不会在你面前哭哭啼啼,我这样,我是知道你心里有我,可我来看你,就是让你断 了我这条线,心安理得地去报社……”
金狗则呜呜地哭起来了。
小水劝慰着金狗道:“既有今日,我也不悔当初,你如果还爱着我,你就去好好工作,也为咱这一辈子人争争光。临分手了,我也送你一样东西吧。”
金狗问:“送我东西,什么东西?”
小水用手撕下了衣服上第三枚纽扣,交给了金狗。金狗握着纽扣,知道第三枚纽扣在衣服上的位置,那是表示着一颗心啊!
小水从沙滩上走掉了。
金狗睁大着眼睛,在夜色*中分辨小水的身影,然后在沙滩上盲目地跑起来。明明是发亮的地方,踩下去,却踩了两脚水。湿淋淋,又上了河岸。不知什么时候了, 金狗却又转到沙滩,他寻不着了返回渡口的路线。后来,他在一堆石块砌起的分水坝壁下,脚手并用,乱蹬乱抓,被一位夜行人用手电照着,问:“喂,谁在那里, 干啥呀?”他回答说:“我到寨城去!”那人叫了一声:“天神,那石壁是路吗?你中了邪,遇上迷糊鬼了!”前来将他一脚踢倒,又抽了几个耳光。金狗脑子里顿 时清楚,两股眼泪流下来,上到岸上往寨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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