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 作家 > 贾平凹 > 浮躁

第十二章

第五天的晚上,是一个十分烦闷的夜,仙游川的“看山狗”从做晚饭时候有一声叫起,接着所有的“看山狗”都叫起来,这鸟声混合一片,就变成混沌的嗡嗡空音, 使不静岗寺里的晚课钟声也失去了往日的悠扬。在家吃饭的韩文举,觉得奇怪,心里发急,饭也吃得热汗淋淋,那花脚蚊子就成团在身上叮,他扇动巴掌,一会儿在 腿上打,一会儿在脸上打,手掌上已经腥血糊糊了,蚊子还在呐呐喊喊如打了锣。他放下碗,也懒得去刷锅了,就到渡口上去,渡口上没有蚊子,但“看山狗”叫得 更响。韩文举钻进船舱,又取出了那本没头没尾的古书,将六枚铜钱哐啷啷撒在船板上,然后看月亮。月亮白得凄惨,周围形成着极宽的旋云,似乎夜空就是州河水 面,而月亮则是一个窟窿,水以极大的流速旋转下泻。他就说:“天要下雨了吗?下了好,该下一场雨了!”钻进舱里,放沉脑袋睡去。
韩文举的话果然言中,后半夜就下起雨来,这雨下得好大。韩文举被吵醒了,但下雨后气温下降,正宜于睡眠,他又昏昏沉沉睡去,直到天明的时候,河面上的水涨 上来,船已经不在原处,而被水冲着顺河靠在岸边。幸好船绳系在一棵弯柳树上,船才没有被冲走。河岸上带着飞虎爪、捞兜来捞浮柴的人,就冲着韩文举说: “韩伯,怎么没把你冲到州河口去,连船一块升了天,也不怕别人得了你那份绝业!”
韩文举说:“放你娘的狗屁!船怕水吗?水涨船高的!”岸上人说:“水能载船,水也翻船,干哪一行,死在哪一行,你等着吧,这次没死成,再涨一场水你是不得好死的!”
韩文举说:“我一不姓田,二不姓巩,做什么亏心事了,龙王爷收我去?”上岸到柳树根看系的船绳,心里不觉吃了一惊:那船因不停冲荡,船绳正磨在一块岩石上 几乎要磨断一半了。他再不做声,忙将船绳重新在柳树上系好,又说道:“再涨水让我去死?小子,你不会看天象,这雨很快要停了,要捞柴快去捞,别让水落了你 去捞石头!”
捞柴的就分散在河岸上各自忙活,河里并没有什么大的木料、粗的树桩,只是山上冲下来的枯枝败叶,和白沫搅在一起顺着旋涡的走向一溜一带往下浮。但是这雨却还在下,越下越大,且有了风,岸上人浑身精湿, 被小利所惑,不肯回家,岸边就出现一小堆一小堆的柴草。半个时辰后,河水迅速上涨,有人叫道:“快跑呀,水顺脚涨上来了!”人刚离开原地,那波浪就扑闪而 来,竟将捞出的柴草堆一个又一个收回去悠悠下行了。韩文举乐得直笑,但风雨随之灌满了口,他也只好再次将船绳在柳树身上往高系,后来就同村人一起跑回村去 了。
雨又下了两天两夜,老天像是憋足了许多年的怒气,要一泻而尽似的,下得不减量也不歇气。整个州河上下两岸都在下,秦岭的每一个汊里都有水,水流进了小沟, 小沟满了又流向大川,大小沟川的水都往州河来了。两岔乡不停地接到电话:上游××水库决坝了!××村里淹了!州城已受到威胁!要求下游做好防洪工作。幸好 两岔镇地势高,水是不会冲上镇街的。他们因为自身居住的安全,虽然洪水满河满沿为几十年所罕见,但眼瞧着河面上冲下来的粗树巨木、死牛死猪,就都凭着力气 和运气去想打捞发横财。小的木料和柴草捞了不少,但眼睁睁看着大树在河心处一闪一晃而下,不免就有人喊:金狗呢?金狗要发暴财了,只有他才敢去河心啊!
但是,河岸上并没有金狗,金狗这时候正来到了州城。
清末年间,白石寨的船是可以直通州城的,后来河道阻塞,水流浅显,再不见往来船只,唯一的一条公路顺山势赋形,起伏上下而连结着几个县的交通。金狗是下雨 前一天搭车去州城的,但车停在前边一个县城,那里的公路就被水冲坏了,金狗在那里呆了两天两夜,第三天下午四点多钟车才开到州城。
州城,这是一座古代的边城,当今闻名全省的是它仍保留着四面完整的古城墙。它紧紧贴着州河而筑,城墙不是黏土捶打,也不是青砖砌垒,而外层包裹的全然是黑 色*石条,这石条不生就苔藓,日里泛着油质,而荒草、荆棘甚至枸子木杂树从石条缝里上长,那便是乌鸦的栖息地,每到黄昏,成群的乌鸦就落在那里大声聒叫, 将屎拉在石条上,白得格外刺眼。金狗一出车站,就听见河水沉沉的吼声,急步赶到北城门楼,这门楼是建在河堤上的,而北城墙也就是河堤,刚刚登上二十级石条 压成的台阶到门楼上,便见那里人出人进,一片慌乱,无数的民工扛着装着沙土的麻袋往城墙东北角去。金狗忙问:运这么多沙袋干什么?旁边人说:“护城墙呀, 东北角已经垮了十二丈长的一段石条!”金狗急冲冲赶了过去,果然见城墙东北角好长一段没有了石条,暴露出用小米汁灌浇捶打的土层来,沙袋已经并排十二个层 层往上垒,并用了铁丝在外层编织成网防护。金狗站在那里,听人们在纷纷议论,说是水涨时城里人还以为好玩,拥挤着到城墙上看热闹,眼瞧着水往上涨,有人还 坐在城墙上去洗脚,嚷道在城墙上洗脚不患脚气。他们全不相信水会决了城墙的,因为四十多年前,田老六领着游击队攻打州城的那个秋天,州河里是发过一次大 水,那水只仅仅冲垮过西北城角的一道石堤,以后从来没有发过大水,就以为州河永远不会再有洪水了,这个边城的城墙将永世作为文物而完整无缺地保留下去了。 直到东北角的石条哗啦啦垮下去了十二丈长,看热闹的人才慌了,慌忙逃回家去保护自己的家产和性*命,护城队就开上来,幸亏河水却也不再上涨了。
金狗听着人们的议论,也惊奇州河平日是平静的,但竟能发生这么大的暴水,来势这么凶,这么猛!他盯着河面,看上游空阔一片,水像际从天而来,无数的浪头翻 涌着,出现一层一层灰黄|色*的塄坎,那塄坎迅速推近,就一次一次扑打在城墙堤上,声大如雷霆,激聚起千堆白雪。大浪每一次冲来,城墙头上的人就尖叫一 声,双手捂了耳朵,并连连叫喊金狗往后站,不要头晕目眩了跌倒到河里去。金狗没有动,他在想着这么大的水,仙游川会怎么样,两岔镇会怎么样,村人是不是又 在大捞河柴了?他金狗要是不走,他也会像水鬼一样游进
河去将那大木料拉上岸的!这当儿,天空放晴,太陽重新出来,这金光四射的夕陽,使天上每一块云都镶上了金边,使河面染成一片黄辉,腐蚀在城墙上,城墙也是 古铜色*了。接着,夕陽就半沉半浮在远处的水中,像一个巨大的红球在那里起伏,又像是河水正生育一个血淋淋的胎儿,河面就十二分地酷似一个妊娠的万般痛苦 的母体。金狗突然间感到这场面的壮美!他在州河上行船这么多年,还未能见到过这种场面,刹那间泛上心头的是:经过这一场洪水,州河的淤沙石滩就会荡然无存 了吧,自然之力将使州河通畅,那行船撑排又会是何等痛快啊!
金狗一想起行船撑排,就显得激动,但他立即意识到他现在再也不会从事那种工作了,他将永远告别水上生活,去开辟新的天地了。金狗头垂下来,默默地从城墙堤上走过,再没有回头看一眼州河就走进了城门楼下的洞子。
过了洞门,下二十级石条台阶,就置身于老北街了,房屋低矮却古香古色*,摊铺拥挤但肮脏不堪,瓦楞上、墙皮上,久雨而生就的苔藓厚得像贴了栽绒,而在那污 水里、烂泥里的小吃挑子的前边,人在嚣叫着,大声争执着。州城分老城新城,这便是老城了。透过这条街过去,楼房矗起,街面宽阔,有花坛有交通警有霓虹灯有 五光十色*的商店橱窗和打扮入时摩登的红男绿女,那就是新城了。金狗背着行李一直往前走,热闹和美丽就扑面而来,因为州河并不再上涨,东北城墙角虽然垮掉 了十二丈石条,但水不会冲进来毁掉这个边城,城中的市民在几天的惶恐之后又心安理得了,从老城到新城,每一家商店的门口都有录音机在鸣放流行歌曲,鸣放着 急躁的迪斯科,那坐店的女子要么白脸红嘴冷若冰霜呆坐如木,要么细腰硕臀随音乐而摇摆不已。隔七家八家过去,那墙上就张贴了各色*各样的广告,武打片电视 录像的内容介绍写得鲜血淋淋,触目惊心。而骑着三轮车、推着自行车兜售的书报摊上,充斥了凶杀侦探和色*情。州城人有州城人的审美,金狗身处其中,只感到 新鲜惊奇的冲动,当他站在那里询问一群男女:州城报社在什么地方?这些男女一起看着他,突然放声大笑而走散了。他们嘲笑这个乡下来的金狗,轻视他,奚落 他,金狗先是面红耳赤,但立即他更大声地发笑,他在强烈的自卑中建立起自己的自尊:州城难道就是你们的州城吗?领导这个州城的也正是一个乡下人巩宝山啊! 我金狗现在也来了,瞧着吧!
到了新城最繁华的十字路口,人多得如潮水一样,金狗并没有低着头,也未怯怯地顺着墙根走,他望着每一张陌生的脸,以高傲回视着高傲,使那些擦着挺厚的白粉和涂得血红口唇的姑娘们 也惊奇地回头望他几眼。三辆一溜儿马车从旁边的一条小巷驶过来,通过十字口再驶过另一条小巷去,车上装满了沙子,是给城内某一大楼工地运的。赶车的是几个 乡下人,拖着鼻音很重的声调吆喝,骑自行车的城里人就大声斥责,咒骂马也咒骂吆马的人。赶车人则连声道歉,脸上浮动着怯笑,结果,这种怯不但未得到谅解反 招致了城里人的更大放肆,竟拦了马头揪下赶车人搡打。金狗突然愤怒起来,上前抱打不平,三下两下将那些城里人拨开了。一个穿西装的人尖声叫道:“吓,土包 子进城这么凶!是不是这几年粮食多了,吃得有力气了?!”
轩宇阅读微信二维码

微信扫码关注
随时手机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