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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2)


而金狗的被捕,则是在城乡贸易联合公司的账单上查出证据的:他受贿了一万二千元。金狗分辩:这一万元是雷大空他们赞助给州城报社“青年记者学会”的,那二 千元他是借的,且打有借条。回答他的却是:雷大空为什么要赞助你们?金狗当即指出雷大空赞助的不仅仅是记者学会一家,他赞助的单位多,光给城关小学就赞助 了七万,而县委是极力表彰嘉奖,并指令写报道的。恰恰是他金狗持不同意见,写了另一种反对文章的,这文章仍在州城报社领导手里,整个“青年记者学会” 的同志可以作证。如此分辩,这一条罪状就不了了之了
。但又认定他私人借了二千元,虽说是借,这明明是手段,是刘备借了荆州,是一种受贿的狡猾形式。金狗有口说不出,只喊冤枉,可一次审理之后,他就被关在号子里再也没有过问了。
小水、韩文举和金狗老爹愈是不停地听到这些消息,愈是心急如焚,轮番到公安局、检察院去,但接待室的人一见他们就推将出来,拒之不理。一日又去了,公安局 的人说:“给他送几件衣服吧。怎么他的病还这么多,一条肋子也那样的不好!”小水当下就哭了,跑到街上商店买了几件衣服,又买了几大包蛋糕和一条烟,交给 那人。那人接了衣服,竟将蛋糕和烟丢在地上,说:“嗬,他是来坐牢的,可不是来采访的啊?!”回到船上,小水就哭得泪人一般,说:“金狗叔身体那么好,怎 么就病了?还说一条肋子不好,这明明是他们在打他嘛,将他打坏了嘛!”矮子画匠浑身筛糠一般,嘴唇颤颤地说不出话来,两行老泪只是往下流。韩文举说:“上 一次为了大空的事,金狗是得罪了那些人,他这几年当记者,又冲了人家许多不是,今日犯在人家手里,能不打他出气吗?”小水说:“这怎么办?总不能让他在里 边受亏啊!”矮子画匠就说:“咱去给田中正说说情吧,他与县上人熟,让他去通融通融。”小水说:“你这也是糊涂了,你去请田中正就等于给鸡请黄鼠狼子 嘛!”三人苦于无计,又默默悲伤了一阵,直坐到月亮斜斜地坠到岸上高低不平的小阁楼子后边了,小水说:“你们先睡吧,上了年纪的人身子也不敢有个三长两短 的,我去到东门口樊伯那儿走一趟。”矮子画匠说:“夜这么深了,你去那儿干啥?”小水说:“我外爷在的时候,常去樊伯的酒铺买酒,我也与他熟,以前听他说 过他的一个老表在看守所工作,看他有没有什么法儿?”韩文举叹了一口气,说:“唉,那是一般工作人员,他能有什么法儿?你去吧,问问也好。”
小水出了船舱,月亮已经下落,夜黑漆漆的,风把她的衣服撩起来,一股寒气直从后背上钻进去,她打了一个冷颤。从搭在船头的木板上走过去,看见星星都沉在水 里,水还在活活地流。上了岸,寨城门洞里没有灯,黑咚咚地怕人,捏一块石头在手里,慢慢盯住那门洞往前走,就看见在门洞微亮的那一头,有一个白色*的影子 靠在那里,同时有一个更黑的东西在缠附着,像竹篱插在水里似的有着软软的摇动……她怔了一下,立即明白了是什么,故意咳嗽了一声。那一白一黑的影子突然分 开,又很快拢在一起没有了,听见在门洞后的树林子里哧哧地笑。不知怎么,小水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在州河滩上的事。她立即将手中的石头狠狠砸出去,石头在寨 城的墙上碎裂了,爆响了。进了寨城门洞,街上的路灯稀稀落落,为了省电,夜里的路灯是隔三个四个才亮一盏的,有了灯,街上就有了一层淡淡的蓝雾,如炊烟弥 漫,一切皆浸在飘渺之中,而树丛中的路灯,在那一圈范围中,树叶是那么绿,那么鲜,灯是那么净,那么亮。小水走着走着,胸部就憋起来,憋得难受,小鸿鹏还 放在经管的人家那儿,她已经多日未去照看,这奶就饱得疼痛,遂立于一棵树下,背过身将奶汁挤流在树上。
天明的时候,小水回到了船上,她告诉伯伯和金狗爹:酒铺樊伯答应去看守所,他的老表已提拔为看守所长,而且为犯人做饭、送饭的,也有一个是他老表同村的小伙儿。三个人匆匆在城内小吃摊上吃了一点东西,就赶到东门口樊家酒馆。
樊伯一早去了看守所,人还没有回来,三人就坐着等,小水又去买了许多东西来。半早晨,樊伯回来了,同来的还有那个看守所长和送饭的,介绍后,韩文举就说了许多感恩戴德之话,又诉说了金狗的冤情。
看守所长说:“我老表把什么都对我说了,金狗我以前也认识,他小伙子就是太气盛,那地方不是气盛的地方呀!”
小水就询问金狗的伤情,求看守所长能在里边关照关照。看守所长说:“看样子,金狗是得罪的人多了……你们也不要太伤心,我也会想办法照顾他的,可以让他在号子里不受同号犯人打。”
韩文举说:“犯人还打犯人?”
所长说:“那里什么人都有,新的进去,都要打的,把你打得趴下了,饭就被别人争了去吃,睡觉也不给你宽展地方。”
金狗爹就说:“这金狗口是硬,他手善呀,必是要受人家打了!”
所长说:“我要不怎么也把送饭的叫来了,他以后多给他一点饭,我也会去对同号犯人讲:谁敢打了金狗,谁小心点!谁要敢吃了金狗的饭,就罚谁一天没饭吃!这你们放心吧。至于金狗是真有罪还是受了冤枉,我就没办法管了!”
小水、金狗爹和韩文举便不迭声地说:“就这样我们也感恩不尽了!”拿出四瓶好酒,两瓶给所长,两瓶给送饭的,说:“这点小礼,表一下我们的心意!”
所长说:“这我怎么能收呢?你们和我老表是世交,我才这样,要是别人,你送我千儿八百,我也不能答应这事的。说要喝酒,我老表开着酒铺,我三天两头来这里喝的!”
樊伯也说:“算了,我老表不是外人,就免了吧。”
小水就又说:“所长,能不能让我去见见金狗?”
所长说:“这可不能,这案子没有了结,任何人也不能见的,出了事我就不敢担保了!”小水只好作罢,再要将几大包蛋糕和烟卷让所长带给金狗,所长也同样拒绝了。
三个人从酒铺回来,念叨了一路所长和炊事员的好处,韩文举说:“世上还是有好人的!话说回来,熟人到底好办事。人常说:一个烂套子都能塞一个墙窟窿的,谁 能想到开酒铺的樊老汉倒给咱帮了大忙!唉,金狗年轻,世事经的少呀,他当记者时事情看得太认真,这次吃亏还不是吃在太认真上了!”
小水说:“伯伯说这话,是说金狗以前做错了?姓田的这么整他,他早年还不是救过田中正的命?”
韩文举说:“唉,这世事,这世事使人越来越糊涂了!一会儿说是英雄,一会儿说是坏蛋,红脸一阵白脸一阵,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这样呆过几天,三个人既见不上金狗、大空,又对金狗、大空的案件无能为力。韩文举就不停地喝酒,喝了酒就发牢騷,金狗爹则每日吃一碗两碗饭,一坐下来就哭哭啼啼。这一日,韩文举又发牢騷, 说这一切都是天命,该是皇帝的就是怎样,终了还是坐金銮殿,不该是皇帝的就是打进金銮殿也坐不了位的,就又唠叨起李自成当年屯兵州河,怎么攻到北京了,又 怎么兵败身亡。小水就火了,对伯伯说:“伯伯你是怎么啦?到了什么时候了,你说这泄气话是让大家都不管金狗、大空啦?!”
韩文举自觉失言,就说:“怎么不管,可咱怎么个管法啊?”
矮子画匠忙劝小水不要动火,说大家心都是一样的,但四处碰壁,气就窝得烦躁。又对韩文举说:“他韩伯,我看你还是回去为好,你在渡口上撑船,总不能长时间离开呀!我和小水在这里就可以了。”说罢又流眼泪,泣不成声。
小水就说:“你哭什么呀,现在是哭的时候吗?这样吧,你们都回去,我一个人留在这里,一旦有了什么事情我就给你们捎信去。”
矮子画匠于心不忍,自己的儿子出了事,拖累得小水日日夜夜不安,但小水坚决,也确像男人一样有主见,自己在这儿担惊受怕,又不顶事,反是负担,就说:“小水,我们家欠你的东西太多了!……你留在寨城,处处可要小心。我身上有八十元,就给你留下吧。”
小水拒不收,画匠就悄悄塞在她的一个提兜里,划船和韩文举哭着回仙游川去了。
留下小水,她就借居在照管孩子的那户人家里,天天打听着金狗和大空的消息。一日看守所长来,关了门对小水说,金狗和大空的案子抓得又紧起来,每日审讯几 次,大空脾气暴躁,总是破口大骂,审讯人就将他绑在柱子上,到另一个房间去玩扑克,他还在骂,骂得周围几个房子都听见,审讯人就进去将一块抹布塞进他的嘴 里,直整治了一夜。金狗虽然没骂,但他拒不承认有罪,以理分辩,审讯人就说他态度顽固,一脚踢在他交裆处,那一脚踢得厉害,他当下就昏过去,七八个小时才 醒过来。小水听了,一夜未能入睡。第二天,她瞒了樊伯,穿了一件浅花衫子,戴了一顶草帽,假装是看守所长的外甥女儿到看守所找所长,说是其母病了,要舅舅 去医院联系住院事宜。看守所门口警卫认真盘问之后,领她进了三道岗门,在后院的水池旁见着了所长。所长先是疑惑,待见了她,大吃了一惊,但立即就招呼她, 问其母病况,等领见人一走,他就低声训道:“你好个死胆儿,这地方怎么个能进来?”小水说:“我求求你,你让我见见金狗和大空!”所长说:“你尽胡说,等 着你和我都犯罪吗?你快出去!”所长领了小水就往外走,恰这时两个持槍的人押了一个犯人从一个号子里往后院走去。小水不看则已,一看正是金狗,忍不住就 “啊”了一声。持槍人和金狗都同时扭过头来,所长吓得脸都白了,立即说:“不要害怕,那是犯人要审讯去。你快到医院照看你娘,就说舅舅马上来的!”小水则镇定了,她大声说:“舅舅,你要忙你就不要去了,我娘病再重,有我哩,我正想办法给我娘请医生抓药。我来看你一下,给你说一声,你不要太难过,人有病还能不好吗?总能碰着个好大夫的!”那边的金狗全听在耳里,却立即回过头去,走过了院子,到前边的一排房子里去了。小水再要往后看时,所长已经领了她走出了三道岗门,当着门卫的人说:“人吃五谷谁不得病,你娘那病会治得好的。医院床位紧,我过会儿就找院长去!”将小水送出大门,头不回地就进了大门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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