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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州河在清静了几十年后,重新有了船行,一行开就再也安然不下来了。吃水上饭的人越来越多,东陽县的,庆亭县的,甚至州城附近的那些种庄稼的,一杆猎槍在山 上吃饭的,或那些做了城镇摊铺买卖又破了产的,都云集到州河来。水上的好手在两岔镇,“浪里蛟”却全在仙游川。可是,几年里的水上饭,皆在阎王爷的饭锅里 抢吃的,于是有的发了财,有的折了本,有的发了财后破的产,有的破了产后又翻上来再发了财。但见仙游川的村里,新屋不停地在盖,新屋的主人却常易其姓。新 屋易姓有的是大大小小一齐走,一齐来,有的则只换一个男人,男人死在了河上。巩家和田家的人多是在外工作,那些年里是杂姓人养活干部的家属,现在反倒巩 家、田家的小伙要比杂姓的多起来。这实在是悲惨的事。仙游川的人越来越多地咒诅州河,但还得咬了牙子吃水上的饭,如要赌一样全红了眼,全豁出去了,拿一切 前途、命运和性*命去“碰”那一点希望了!七老汉是最早洗手不干的人,一是看不惯一些世事,二是年岁不饶人,三是被灾事吓怯,将钱财看淡,就在山上砍荆 条、割龙须草混度日月。到后,那些上了年纪的,伤了身子某一部分的,就做河运事业的辅助性*的买卖:开办小本的饭店呀,旅店呀,小的零碎杂货铺呀。几何 时,这流氓、盗窃、暗娼、二流子也粪中苍蝇一样产生了。州河两岸再也不是往昔的州河了,家家出门要上锁,晚上睡觉了关起门还要下贼关。都养狗,见人就咬, 无人有风吹草动也咬,一家一咬,家家都咬。门上来了人,再也不会热情招呼,让吃让喝,勉强使其在门前的捶布石上坐了,主人的一双眼睛便一直盯着来人,怀疑 稍不注意,这人就会将檐簸上的一件东西,或者一串烟叶,或者一吊辣椒拿了去。纯朴的世风每况愈下,人情淡薄,形势繁嚣。韩文举就在渡口上一边和寺里的和尚 吃酒,一边说经论佛,神色*庄重,态度严肃。河面上行来一只船,有人喊:“韩老伯伯,你真活得要做神仙!你知道吗,镇上王老八的女子又被一个外地人拐走 了!你是本地一老,你也不出面想想办法,你老了不稀罕女人了,让我们都当光棍吗?”
韩文举说:“王老八的家我哪儿不清楚?羞丑他王家,也羞丑了咱两岔乡!王老八的女子也是少数,怎么能生人生事地就收他在家做活?一个青春,一个年少,这不 是干柴遇着了明火?!王老八算是瞎了眼了,白吃了几十年的五谷,什么也不管!这下好了,女子跟着野汉子跑了,他才哭哩,哭那尿水子顶什么用?能来的都来 吧,能挣钱的就挣,挣了钱要走就走吧!过去是说钱难挣,屎难吃,现在是屎难吃,钱好挣,有能耐的就去挣啊!小子,可你得记着一条,钱在世上是有定数的,没 钱你受罪,钱多了钱又不是你的了!”
船上人说:“韩老伯伯这话也对!可你怎不就去管管?你给乡zheng府书记谈谈,书记又不是田中正了,你让他出面也整顿整顿!”
韩文举说:“要我去管?你韩老伯伯可没了那份心劲!新任书记既然官册上注了他的名字,月月拿了国家工资,他有他的政绩要建哩。州河上七奇八怪,各色*人 等,你管谁去?造下孽的他自己去难受,行下善的他自己去享福,我落个两袖清风,心底空静,倒能天增岁月人添寿!现在是风刮乱丝不见头,颠三倒四犯忧愁,慢 从疑来头有绪,急促反惹不自由!”
船上人就骂道:“这韩文举老螃蟹,好强了一辈子到老却跟秃驴和尚学得一腔歪调!”这话当然骂得很低,韩文举是听不到的。韩文举听到的倒是这些人又说: “韩老伯伯,你当然会说这般话的,金狗、银狮、梅花鹿,州河上三件宝啊,又有小水在白石寨,你家里是有了钱嘛,所以你能心底淡和,活得清闲嘛!”
韩文举生了气,说:“你真你老娘放狗屁!正因为金狗银狮梅花鹿是州河三件宝,我韩文举才认和尚认佛!你小子年轻气盛,你是不懂的,红薯熟了才是软的,树枝子枯了才是发硬,你懂得这道理吗?人人都说神仙好,可就是酒色*财气忘不了!”
他这一说,船上人就哈哈笑,韩文举方明白自己手里正端着酒杯,立即就说:“你们笑什么?酒是指酒后丧德,韩文举喝醉酒丧过德没?金狗是挣了钱,人旺财不 旺,财旺人不旺,小水也就害了一夏的病,腰疼得直不起,鸿鹏也拉肚子住了一个月医院。话说回来,要不是我在渡口上积德行善,天地人和,真不知这家又该出什 么事了!”
船上人本是河上生活寂寞,成心逗逗韩文举的话解闷的,没想这老家伙倒话多的烦腻,又是人不爱听的,就呼哨一声,招呼了前后左右的船只一排儿下行去。韩文举 不感到难堪,仍又骂了一通金狗不听他的话,却又站在船头喊:“七娃子,牛子,到河上见着金狗了,让他也回来,大空‘浮丘’一年了,得给下葬了!再给他说, 他不想我了,我还想他哩,他将来也是要做老人的,老了没人理是什么滋味?!”
船上人就笑了,七娃子说:“你骂金狗,倒这么想他?你这个心里一套嘴上一套的老不死!”
韩文举看着船渐渐远去,还在骂金狗:“我贱就贱在这里,谁让他做我的女婿哩!”
这支船队这一日黄昏到了白石寨,寨城南门外的渡口上没有碰见金狗,却看见了银狮和梅花鹿。银狮是两岔镇上人,二十七岁,却少年白头,太陽下银光闪闪的。梅 花鹿则是白石寨城北门外杜家村人,小时患过皮癣,落得一身疤斑。当时船上人就问起金狗,银狮和梅花鹿说:“寻我大哥做甚?他前日去州河口市了!”
船上人说:“他老泰山伯说是想金狗,金狗也久不回去看看,又到那么远的市上去,做大生意了?!”
银狮说:“韩伯伯也是老得作怪!金狗把钱捎给他了,有吃的有喝的又跟着那老和尚还嫌寂寞?金狗是去联系机动船了,州河口市有,联系好了买回来,让韩伯伯整日整夜坐上,看他还舍不舍得那只破渡船!”
船上的人都噤口不语,他们在想他们的心事:这金狗、银狮、梅花鹿真是州河上的奇才怪物,竟闹腾着又买机动船了!心里就起了醋意,故意再说:“韩伯说雷大空‘浮丘’期到了,叫金狗回去看日子下葬,别发了财忘了那个雷大空!”
银狮听不来话中话,梅花鹿却听懂了,黑了脸说:“忘不了雷大空的!雷大空也算是州河上的人物,他倒给我们开了个路子!可他死也死得应该,谁叫他为了挣钱就胡来,犯了共|产|党的王法?!”
第二天,银狮、梅花鹿也就下州河口市去找金狗了。
这是后一年的事。
这个时候,金狗已正正经经在州河上行船有一年的光景了。
在他出狱之后,获得了雷大空的那个小笔记本儿,便亲自去了州城公安局,州城方面得到这批材料,如获至宝,连夜交给了省纪委和省公检法部门组织的联合调查 组,白石寨田有善一伙人的问题就被彻底揭出来了。于是斗争异常地复杂,田有善立即派人去省军区找许飞豹,州城巩宝山也趁机起诉,将当时许飞豹到白石寨为田 老六树碑期间所发生的一系列旧事重新摆起。双方互相攻击,各找后台,末了,却事情愈搞愈暴露,社会舆论哗然,谁的问题也不能不解决,田有善就同样被撤销了 职务。庆亭县的书记被调任了白石寨书记,其人姓马,精瘦而背驼,人称马驼子。马驼子知道白石寨的情况复杂,虽然姓田的下台了,可基层全是田家一派的势力, 怕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就请求上级,让他带一批干部去。结果带去一个副书记,一个县长,一个组织部长,去了之后又撤换了一些旧的中层干部,从此田家的势力就 一落千丈了。到了此时,巩、田两家才似乎醒悟过来,龙虎相斗,两者俱伤,这其中全是吃了金狗的大亏,骂金狗是活鬼,是恶魔,是一个乱世奸雄!
金狗完成了他该完成的事情了,巩、田两家就暗中和州城报社的主编勾结,明里写告状信,暗里打匿名电话给报社造谣生事。主编就找到了金狗,大力表彰了他的敢于与不正之风作斗争的精神, 却又拿出一封封告状信和电话记录威胁金狗,末了说:“这些信件和电话,当然也有不符实际之处,但社会舆论过大,你不能不考虑啊!我们领导研究过了,出于关 心你、爱护你的角度,让你就不要在记者部工作,先到报社资料室去。在资料室好啊,一边工作,一边更有机会和条件加强自己业务学习啊!”金狗当时就笑了, 说:“这我想得来,资料室对我来说是最好不过的地方了!”当天就离开了记者部,交出了记者证,又回到白石寨移交了一切手续。
这事自然引起全报社人的不满,有人鼓动金狗上告,金狗并不告了。“青年记者学会”的同事们就给地区宣传部写信,宣传部的答复则是:一切由本单位处理解决。 金狗到资料室工作了一星期,却令人瞠目结舌地递交了一份停薪留职的申请报告。报社领导经过研究,很快作出批准决定,金狗就重新回到了生他养他的州河上。但 是,就在金狗停薪留职后不到半个月,上边有了新的政策,不允许机关干部停薪留职,报社领导通知他:要回来就赶快回来继续当资料员,要不立即返回,报社就要 除名了。金狗接到通知,冷笑了几声,没有回复,也没有返回,果真他的名字就被从报社的花名册上勾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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