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2)
闻之《礼》曰:“凡治人之道,莫急于礼”。礼有五经,莫重于祭。夫祭者,非自外至,自中出,生于心者也。是故先王之孝也,色不忘乎目,声不绝乎耳,心志嗜欲不忘乎心,致爱则存,致悫则著,生则敬养,死则敬享。我族世居岭北,支派颇繁,虽负质纯鲁,礼教多疏,然既生化日之下,当存水源木车之思,尊祖敬宗可不务乎?不意去岁冬,有族人高学朝者,贪鄙成性,溺爱居心,思免幼子之微疾,开掘宗墓;听信瞽口之谗言,镇压祖坟。既尊尊之道绝,复亲亲 之谊疏,不惟不重夫祭义,而且大败夫祭义也。我族人等感曰:“圣云‘断一木、杀一兽,不以其时非孝也’。伊今所为若此而可不以不孝向乎?”于是伊亦悔过自 新,请罪领罪,杀牲讽经,竖石立碑,虽不能尽为先王报本追远之道,亦可以不失盛世仁孝为治之风也。凡后嗣子孙,倘有愚昧如高学朝者,亦可观此碑而口然止 矣。
西夏就微笑起来:高老庄人真是爱刻碑子,这等事也碑文写得好,山高皇帝远,朝朝代代就是以立碑来教化吗?远处的蔡老黑就喊:“西夏!西夏!”鹿茂也 跑近来,说:“坏了,坏了,洋女人提出去牛川沟呀!”西夏忙问:“牛川沟是不是有个白塔嘴,前几天起了洪?”鹿茂说:“是那儿。这下砸锅了,蔡老黑说那儿 还有葡萄园,哪儿有?!”蔡老黑却还在喊:“快点,快点,一块走呀!”两人也只好过来尾随了走。
蔡老黑竟真的领人从坡源下去。走了一段羊肠小道,下到一个沟畔,沟畔里黄水汤汤,两边的坡滑塌了多处,而沟上有一道浮桥,是用四条铁索架的,上面铺 了木板。蔡老黑说:“过了这桥,翻过那道梁,就是另一个葡萄园了。”众人一上桥,桥就剧烈地晃动起来,脚抬多高,桥面随脚而上多高,洋女人又穿着高跟鞋, 尖声锐叫,不敢动弹。蔡老黑说:“不要紧的,不要紧的。”就提出可以不可以背了她过去?洋女人说:“这可以吗?怎么能劳动你呢?”蔡老黑就蹴下身,把洋女人背起来,但他走了几步,脚下偏用力踏动,桥就摆得更厉害,自己也故意左一下右一下立站不稳,洋女人就再也不敢过了,要蔡老黑背她返回来,蔡老黑直叫说着遗憾,摊了手肩膀一耸一耸的。
洋女人没能参观那两万亩葡萄园,折过身又到看过的葡萄园里再看了一遍,方一行人去镇街的一家饭店吃饭。西夏本是不去吃饭的,蔡老黑硬留下她,说: “帮人要帮到底!”席间,洋女人并不大喝酒,也不吸烟,但陪同人却不停地给副县长敬酒,个个手持一缕,烟雾腾腾,洋女人就和西夏拉话,洋女人竟从挎包皮里 取了一瓶香水要送她,反复说明她真喜欢西夏,这香水是她用过了一些,请不要嫌弃,希望能接受。西夏一时却没东西回赠,就将脖子上戴着的一件玉坠儿送给了洋 女人,却见饭店老板在副县长的耳边叽咕了几句,副县长就出去了。蔡老黑悄声对西夏说:“有好戏看哩!”西夏还未听清,抬头从窗子看去,窗外站着的是吴镇 长、王文龙和苏红,他们热情地和副县长握手,说着什么话,蔡老黑脸上立时变了颜色,把窗子掩了,走出去,说:“县长,法国人要问你话哩!”副县长就对吴镇 长说:“我今日是陪法国人来的,恐怕没时间去你们那儿了,下次吧,下次我去厂哩。”就走回来,蔡老黑说:“镇长,你今日怎么不来呀?”镇长说:“我去铁笼 镇了,回来听说县长来了的……”蔡老黑说:“你也进来喝喝酒嘛,法国人对咱葡萄园感兴趣得很!”镇长说:“你们吃了一半了,我现在才去不好,你好好招呼客 人吧。”说罢就走了。蔡老黑回到酒席上,西夏说:“王厂长也认识县长?”蔡老黑手在桌子底下伸了一下小拇指头,低头又轻声在小拇指上唾了一口。酒喝过了两 瓶,开始吃饭,自然是六素六荤水陆杂阵,门外吵吵嚷嚷有了人声,店主又来在副县长耳边嘀咕,副县长又离席出去了,西夏觉得奇怪,是谁又来见领导,就听得几 个人在争着抢着诉说地板厂的不是,又抱怨镇街上的路天雨泥泞不堪,天晴又尘土狼烟,副县长似乎很生气,说:“我已经给你们说了让去找找吴镇长,你们还嚷着 什么?今日有外宾,你们这么干是要给中国人丢脸吗?!”蔡老黑也就出去,西夏也跟着出来,只见蔡老黑说:“什么事,什么事?”雷刚就说他们给县长寄个状 子,也不是状子,是封反映信。蔡老黑就接了那信,看了一眼说:“噢,是高老庄这么多人签名信,是这样吧,信交给县长就是了,你们都回去吧,县长会把信带回 去处理的,但总不能当场就解决呀,今日有外宾哩去吧,去吧,谁也不要在这儿呆!”赶走了众人。副县长问:“这些人都是什么人,怎么就知道我要来?在这里吵 闹成什么体统!有什么问题,可以找当地领导么,惯下这毛病,一有上级领导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拦着告状?!”蔡老黑把信塞在副县长的口袋,说:“你别生 气,这些人不懂得规矩,他们寻镇政府解决不了的事,总以为寻到更大的领导就可以解决问题了,却没个眼色,也不看场合!你别生气,咱喝酒,我还没好好敬你哩!”和副县长又进了那包皮间。西夏就再没有进去吃饭。
饭后,全部的客人都要走,洋女人还拥抱了一下西夏才上的车,车刚一开动,蔡老黑对西夏说:“这老外怎么没说一句是满意我这葡萄园呢还是不满意我这葡 萄园的话,说走就走了?”西夏说:“她只是来看看,还要等看过酒厂了,回去给她的朋友汇报的。她可能话不好说吧,但瞧她的表情蛮高兴的。今日遗憾没去成另 一个园子。”蔡老黑说:“哪儿还有什么园子?我只是哄哄她罢了,要真是个法国男人,今日就失沓啦!”西夏说:“原来还真是没园子?和外国人做事,人家可认 真呢,第一次打交道,你说什么他就信什么,却一旦发现你欺骗了他,那以后就再也不相信你了!”蔡老黑说:“中国人洋人还不都是人?”西夏突然觉得今日这场 事干得没名堂,自己充当了一回骗子,又得到人家法国人一瓶香水,心里愧愧的,当下就要回家去。蔡老黑却一定要她再去他家喝喝茶,说:“你不去?我得谢你呀 你不去?听鹿茂说你爱抄碑文,我家有块碑,你去不去?”西夏就去了。一进蔡家,家里却坐了雷刚三四个人,见面蔡老黑却并没有训斥他们,倒笑着说:“干得 好,如果多去些人就更好了!”雷刚说:“县长没解决问题姆,连信看都没看。”蔡老黑说:“信我交给他了,他八成会看的。事情能解决不能解决当然说不准,但 起码有一点,可以抵消王文龙和苏红今日也去找县长的效果。”西夏说:“原来他们找县长你也早知道?”蔡老黑说:“还不是为了高老庄的利益?!”将一口大瓷 瓮一挪,垫瓮底的正是块石碑,宽不足一尺,高一尺有五,额题“指路碑”,左侧刻“弓开弦先断”,右侧刻“箭发石碑当”,其碑文为:
信人高日昌,妻方氏生次子,因关煞甚繁,发心指明来往路途,君子知悉。乞保孩童灾难厄免,易养成人。从此上梁,右手走老君关,左手走铁笼镇。河心往上走苏家堡,河心往下过风楼,过河翻梁下堰坪铺。道光二十九年桂月吉日。
西夏当下抄录了,说:“要是我能拿得动,算付给我的秘书费!”就出来往后院的厕所解手去。
楼后是一个大院子,靠西边院墙盖了几间小平屋,西夏才往那小平屋看了一眼,一个胖得没腰没腿的妇人正从小平屋往外走,忽见了她,忙又闪进去。西夏就 觉得奇怪了,要想过去看看,又觉得不妥,便进了厕所。厕所原是土坯砌的墙,雨天里一面倒垮了,就用一些旧砖头补垒着,西夏无意间发现了一块砖的侧面上有一 个“高”字,是凸出来的,笔画古拙可爱。小便完,站起来再察看那墙上的砖,竟又发现了几块砖上有浮雕的图案,一下子兴起,一手提了裤子,一手提了墙上边的 一块砖跑过后院,大声说:“喂,喂!”蔡老黑从楼里出来,说:“怎么啦,厕所里发现蛇了吗?三天前那里有过一条蛇的,它又出来啦?”西夏说:“你那厕所墙 的砖是从哪儿来的?”蔡老黑说:“雨把墙淋塌了,来不及重修,我去牛川沟看我家的地冲了没有,地倒没冲,沟畔却冲开了一座坟,就担了些砖回来砌的,怎么 啦?”西夏说:“这是画像砖,你能不能把这块送给我?”蔡老黑说:“我以为什么东西哩。一块砖,你要了你拿去!还想要?你再拿么。”西夏这才系好裤带,就 又去厕所墙上抽了三块,就要回去。蔡老黑说:“路蛮远的,你怎么拿,改日我给你送过去。”西夏生怕他说话不算话,坚持自己拿着,蔡老黑就让鹿茂用笼子提了 砖送西夏回去,鹿茂说他也去去厕所,让西夏先走。出了巷子到街仁,鹿茂撵上,说:“我又多拿了三块。”西夏看那笼里,果然又多拿了三块,但一块上有图案, 另外两块上什么也没有,就拣出来扔了。鹿茂说:“你怎么喜欢这个?”西夏说:“我是学美术的。”鹿茂说:“这算不算文物?”西夏警觉了。说“你想贩卖 呀?!你是不是看啥都是钱?”鹿茂说:“我把钱当粪土哩!”西夏知道这砖是文物,但是什么年代的,她一时还弄不清楚,又兴奋又不敢太外露,因为她知道,以 前农民是不了解文物的价值的,一件能值千万元的东西,他可能只向你要十元钱,可现在都知道文物能卖钱了,一件或许值十元钱的东西,他可能狮子大张口,向你 要千元万元。西夏说:“这上边有字有花,挺好玩的。”鹿茂说:“你们城里人,见什么都稀罕,稀罕一过,什么又不要了!”西夏不愿与他多说这些,就问:“蔡 老黑家后院平房里住的什么人?”鹿茂说:“你看见里边人了?”西夏说:“一个胖女人。”鹿茂说:“那就是老黑的婆娘,今日有客,他让婆娘就一直呆在那里不 要出来的。”西夏噢了一声,对蔡老黑有些反感了。对面的巷子里骥林骑着一头小毛驴悠哉悠哉过来,眼睛笑成一条线,说:“呀,这么漂亮的人,怎么舍得提那么 重的东西走路呀?”西夏说:“有驴的人不让骑么!”骥林立即下了驴,让给西夏,西夏就兑:“那我真要骑呀!”竟跨了上去。驴身上是铺了一块棉褥子.脖子后 还挂了个搭链。骥林说:“只要你看得上骑这毛驴,这是毛驴造化哩!”就将五块砖放进褡裢里,对鹿茂说:“活该不让你送了。”鹿茂说:“我不如个驴咧!”西 夏坐在驴背上很新鲜,她的腿长长的,几乎就两边挨地。骥林让她侧身坐了,他在后边赶驴,吧嗒吧嗒地驴蹄响,西夏想到了电影里的“回娘家”。西夏说:“骥林,你娘还好吗?”骥林说:“还好我舅家的孙子今日满月,我送我娘去吃嘴了。”西夏说:“褡裢上的“喜鹊闹梅’是你娘绣的?”骥林说:“我娘绣的。”西夏说:“你娘手 真巧!”街上的人都看着他们笑,说:“骥林骥林,拐卖回来个媳妇啦?”骥林说:“好不好?你要肯掏钱了。下回再给你拐回来一个!”又有人说:“骥林骥林, 驴肚子下那是什么东西?”骥林说:“那是烟袋!”那人还说:“烟袋怎么越走越长?”骥林说:“让新媳妇给点烟哩吧!”西夏歪头往下看,看见了驴鞭。气得 骂:“骥林,你才给驴点烟哩!”要跳下来。骥林一拍驴屁股,驴噔噔噔跑开来,骥林高兴地唱:“猪呀羊呀送到哪里去?送给那子路土炕上!哎咳哎咳哟,哎咳哎咳哟,送到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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