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2)
吃中午饭的时候,子路照例端了海碗去扁枝柏下去吃,那儿集中了许多人,子路可以收集到许多方言土语。西夏一直没去过,她不习惯端海碗,又不习惯蹴在 树根上或土地上吃,而且那儿不远处就有个尿窖子厕所,她嫌不干净。子路吃完一碗回来,西夏问今日村人都说了些什么,子路说:“还不是说蔡老黑骂鹿茂!”西 夏也就端了一碗出去。大家见西夏来了,都敲了碗沿说:“吃我家饭不?”西夏也敲了碗沿,说:“不啦,我娘做的是搅团,谁要吃到我家去盛!”有人就说:“城里人也吃搅团?那是你娘哄你的,哄上坡就没了!”西夏说:“什么是哄上坡?”回答说:“搅团太软,不顶饥,吃得再饱,若上山挑粪,没走到坡顶,一泡尿就尿完了!你娘舍 不得给你吃好的!”西夏说:“搅团软?我在街上听蔡老黑骂鹿茂是吃软饭,原来吃的是搅团!”大家哄地笑了,说:“鹿茂才不吃搅团,他吃苏红的饭!”西夏知 道又弄错了,却也高兴又逗起大家说蔡老黑和鹿茂的话头,于是就听到了有人说鹿茂的纸箱厂很快就要附属地板厂了,地板厂生意那么好,鹿茂真的要大发了,有人 却说鹿茂可怜了,在药店里买了那么多的春药,人现在像鬼一样,眼圈发黑,走路打趔趄,一定是脚手心发热,感觉骨头里都是空的。栓子的媳妇怀里抱着孩子,孩子要在碗里用筷子戳,那媳妇却歪了身子,只顾自己喝,碗里是苞谷糁儿面条,面条早捞吃了,剩下清汤寡水,媳妇喝完了,满嘴满牙的苞谷糁儿,说:“骨头里都是空的?德胜,你咋知道这些?你是不是给我嫂子交了公粮还在外卖余粮的?”德胜说:“卖给你呀!”栓子的媳妇说:“你还能舍得卖给我?兰兰,给娘再盛一碗去!”兰兰是她的大女儿,偏不愿意去,她就拿了空碗在舔。怀里的孩子也要舔,舔不着,哇哇地哭。德胜说:“我还能吃上你的饭?瞧你婆娘,和娃娃争着舔哩!”栓子的媳妇说:“这碎仔胡捣呢,我吃了才能给他有奶吃。” 旁边人说:“你坐在这里一连吃了三碗了,你还叫女儿去盛,你肚子里吃进个牛怕也不够哩!”栓子的媳妇说:“饭还没占住你那嘴!吃得多是饭里没油水么,我家 怎能像你家的茶饭好,你掌柜的在厂里干事,能挣钱呀!”德胜就对那人说:“哎呀,鹿茂吃软饭,你可得盯好你男人,别也吃了苏红的软饭!”大家就又哄哄笑, 那人说:“家里猪都饿得哼哼哩,他还有粜的糠?!”当下几个人就把饭笑喷了。一人高声说:“小心下巴!”众人看时,巷道口站着顺善。顺善站在那里笑着招 呼,却不过来,西夏端了碗就走近去。
西夏是听娘说过的,顺善和蔡老黑一块陪了南驴伯去的县医院,蔡老黑在医院寻熟人安顿好了住院就回来了,而顺善是留着的,怎么就也回来了?西夏走近去 问顺善吃过饭没有,顺善说吃过了,才在南驴伯家吃的。西夏说:“不是说住上医院了吗,这么快就回来了,是没甚大事?”顺善说:“是癌症。”西夏差点把碗掉 在地上,说:“癌症?不会搞错吧?”顺善说:“这错不了。南驴伯一听说是癌,说啥也不住院了,得了这病国家主席都没治的,他白花那钱干啥?就回来了。”顺 善的话使大家都没了心思再吃饭,说:“真的就得了这病了,才死了儿子又要死老子,这老天咋就不睁睁眼?”德胜说:“这都是让那菜花气的来,人是着不得一口 气的!”栓子媳妇说:“这几年挨家挨户地得癌症哩,今春到现在没人生病,我心里还嘀咕,今年这指标得空下了,没想轮到了南驴伯!唉,你们还嫌我吃得多哩, 谁知道吃了今儿还有没有明日?绒绒,后晌你去雷刚那儿买肉时给我也捎五斤,你掌柜的在厂里挣那么多钱,要钱干啥呀!”她的话绒绒没有接,所有的人都没有 接,那女人落个没趣,把怀里的孩子拧了一把,孩子又哇哇哇哭起来。众人说:“你能不能把娃哄住?烦不烦!”各自端了碗要散去。顺善却说:“我还要给大家通 知个事哩!谁要愿意,明日一早带上架子车或笼担,到街东头的砖瓦窑上去!”有人问:“在那儿干啥,是镇上让修路还是修梯田呀?”顺善说:“蔡老黑刚才听说 我回来了,对我说,咱们这儿近几年癌多,一溜带串地死人哩,全都是白塔倒了,先前咱高老庄集资要修的,但没修成,这回他来出钱买砖请人修塔呀,愿意去的, 明日从窑上把砖往牛川沟送!”西夏说:“早晨他喝醉了呀!”顺善说:“听说他是喝醉了,在街上骂鹿茂,你在场吗?”西夏说:“在。”顺善说:“刚才我瞧他 还醉醉的,可他对我说这话是拍了腔子的,他一定要让我通知村里人哩!”栓子的媳妇说:“他出钱?他葡萄园不行了,信用社逼着他还贷款哩,他还肯掏钱修塔 呀?”顺善说:“你以为蔡老黑和你一样吗?人家饿死的骆驼比马大!他能说他掏钱,鸡不尿尿自有出尿的地方!”西夏不明白蔡老黑怎么突然提出要修白塔,是真 的看到南驴伯得了病,就要为当地群众办一件好事吗,却又生出许多怀疑,但她没有说出口,就听得众人说:“蔡老黑行,他还记着给大家办事哩,明日当然去么。 咱怕死哩,出不了钱还能舍不得出力吗?”
第二天里,西夏并没有去街东砖瓦窑上看热闹,因为南驴伯从医院回来,知道了自己害的是癌,就怎么也不说话了,三婶双眼哭得烂桃一样,不知道怎么办,跑来找子路娘,娘又把骥林娘叫来,要去给南驴伯说宽心的话。害癌的人都是这样,先是心里已明白自己得了癌,却死不承认,无论如何也不愿说破,别人哄他,他也哄自己,希望有个奇迹发生,侥幸是诊断错了或者会不治而愈,待到自己觉得没指望了,心一松劲,什么话也不愿说了。骥林娘说,南驴伯到这一步,也是没多少日子了,一是尽量买些好吃好喝的让他吃喝,能吃喝多少吃喝多少,二是快通知所有的亲戚朋友来看看他,人在病中看得最重的是亲情,而不通知亲戚朋友及时来,万一人倒了头,受不起的就是亲戚朋友的埋怨。三婶一听就又哭了,鼻涕眼泪全下来。娘说:“这个时候,你要挺住哩!”三婶说:“再苦再累我是没啥的,可得了病后,他脾气说多坏有多坏,他原来不是这个样子呀,现在他让你做啥,你不敢慢一点,慢一点他就骂,像骂孙子一样!”娘说:“这是在断情哩,子路他爹到最后也是这样。他这么一骂,让你恨了他,他真要走了心里就不那么太难过了。”三个老婆子往南驴伯家去,着晨堂去通知亲戚,子路就往雷刚那儿去买猪肉。
中午,南驴伯家的人很多,几门亲戚都来看过了,提着鸡蛋,拿着馍馍。三婶在每一个亲戚到来后就烧开水打荷包皮蛋下挂面让客人吃,可亲戚们都是忙人, 吃过一碗两碗了,坐在南驴伯的炕头上说些安慰话,就告辞了。子路买了一吊肉,一副肠子从镇街回来,悄悄对西夏说:“你知道蔡老黑为啥要出资修白塔?”西夏 说:“他说是为了高老庄的风水。”子路说:“恐怕也有风水的原因,但蔡老黑更有大的企图哩。我刚才在镇街上,镇政府已经贴了布告,限十天内投票选举镇上出席县人民代表大会的代表哩。候选人是二十个人,名单简历妙写了都在那里贴着,里边有王文龙,苏红,雷刚,顺善,也有蔡老黑……”西夏说:“蔡老黑是要拉选票呀?!”子路说:“你看蔡老黑有心计不?他知道镇政府 是要保王文龙和苏红,前一阵也明白地板厂不会出资修路,偏唆唆村人写反映信,地板厂不修路正中他下怀,他就来要修塔呀!你甭小看这些农民,却有政治头脑 哩,咱们现在的县长,地区的专员,还有省上夏侯副省长,出身都是农民,一步步把事情干大了的。”西夏说:“我读过一篇文章,上边说战争时代一个士兵由班 长、排长、连长、团长一直最后成为将军,这人肯定是打出来的,而和平年代从事仕途,科长、处长、局长、省长,一路上来,那就肯定是陰谋家!”子路说:“这 话你可别乱说,农村是是非窝,隔墙有耳哩!”拿眼看了厨房窗外,骥林娘和得得的舅家媳妇立在鸡圈旁叽叽咕咕说什么,子路就轻声又叮咛一句:“你这几天少说话呀!”自个儿拿了肠子和捅条到院子里去翻洗肠子。西夏也跑出来帮忙,待肠子翻过来倒了粪便,就拿碱水搓一遍,又搓一遍。雷刚的媳妇和三婶算是拐把子亲戚,也提了馍笼来探望病人,靠在堂屋门扇上说:“嫁了当官的做娘子。嫁了杀猪的翻肠子。我只说我是翻肠子的,西夏你也翻肠子?”西夏说:“你怕要当娘子了!”雷刚媳妇说:“我当娘子?” 西夏说:“雷刚要选上人大代表了,说不定明年后年他就有个官当哩!”雷刚媳妇说:“头大额颅宽,长大做了官,雷刚头拳头大一点,额有二指宽,他当他的猪倌 去!”得得的舅家媳妇就说:“你要这么说,我就不给雷刚投一票了!”雷刚媳妇说:“只要你吃斋,再不去买肉,你投他那一票干啥呀?”得得的舅家媳妇笑起 来:“你告诉雷刚,我投他一票,我还可以给他拉五票,我再去买肉,他得给我便宜些!”雷刚媳妇说:“这没问题!你要再买肉,直接来寻我,咱管不了别人,还 管不了雷刚?”挽袖子走下台阶帮西夏搓肠子。西夏说:“这一次选举,你估摸谁能选上?”雷刚媳妇说:“听雷刚说,提候选人的时候,苏红就放了话:“谁将来要投她的票了,一张票一碗羊肉泡……”西夏笑说:“那你也宣布么,一张票一副猪肠子!”雷刚媳妇说:“选人是选德性哩,你就是摆上金山银海,不投还是不投!”西夏说:“那谁的……”子路说:“西夏西夏,你去换一盆净水来呣!”西夏给子路做个鬼脸,起身去厨房的水瓮里舀水了。
刚刚舀了水出来,邻居的一个婆娘走到堂屋窗前给三婶招手,三婶出来,那婆娘说菜花的娘家嫂子提了馍笼子来了,三婶说:“她来干啥,还嫌人没死吗?来看笑话吗?”骥林娘忙过来说:“鬼,可别这么说话,有理不打上门客,菜花是菜花的事,与人家娘家人有什么?况且先是咱的娃不在了,菜花要考虑她的出路,她眼窝浅些,也是能想得来的事。”三婶说:“他伯的病起根发苗还不是菜花气的?!”骥林娘说:“甭说这话了!人家来了要喜喜欢欢地待承哩。把眼角屎擦了!”三婶撩起衣襟擦了擦眼,问:“还有没?”菜花的娘家嫂子领着三个娃娃就到了院子,骥林娘高 声叫道:“哎哟,她嫂子来了!淑芬,刚才你婶还给我说让人给你们捎个话儿去,你怎么也就知道了?”淑芬说:“我去街上投票哩,听人说的……”雷刚的媳妇 说:“已经开始投票啦?你肯定投的是苏红的票!”淑芬看了看雷刚的媳妇,说:“我也给雷刚投来……听人说我伯病了……我爹和娘今日赶茶坊镇的集了,菜花她哥又在家害感冒,浑身关节疼哩,我就来了,看看我伯啊!”三婶过去接了馍笼,说:“淑芬,你看我咋弄了这事嘛!”淑芬说:“人头不是铁箍的,谁不害病?”骥林娘说: “得病有什么丢人的,这些年咱这儿谁家没撂倒过一两个,都不害病,这人又怎么才叫死呀,黄泉路上谁不走?河况他伯说不定能抗过去的!”淑芬说:“这些年害 癌的就是多,先前就没听说过有什么癌么。”子路说:“先前是不知道叫癌,其实也就是癌,我伯这病就是以往说的噎食病。”淑芬说:“子路,你是文化人,是不 是咱这儿白塔一倒,白云湫的邪气冲过来了?”子路说:“我觉得是咱这儿水土有问题。”娘唬道:“你别胡说,人一辈一辈在这里住着,怎么这几年就倒头得这么 快?”子路不再言语,退过来和西夏收拾洗好的肠子。西夏说:“我也琢磨,或许是水土有问题,或许人在发生了什么变化。我看过一个资料,说癌是人体细胞的一 种变异,我就想了,历史上说人是猴子变的,从猴子怎么变成了人,这其中肯定有个漫长的过程,而这漫长过程里又肯定有什么突然的裂变,现在人类也太老了,要 发生裂变,当然先是细胞变,那么患癌的人就是最早变异的人,进化的人。”子路说:“你比我说得更玄乎,你去给她们说说,说南驴伯的病不该悲哀,而要向进化 人祝贺哩!”西夏一扬手,把肠子上的一疙瘩油抹在子路的脸上。子路忙低头端了盆子进了厨房。
肉切了块放在锅里,怎么也寻不着花椒生姜一类的调料,西夏去堂屋问三婶,却见淑芬领着三个娃娃立在南驴伯炕前,南驴伯见是淑芬,鼻子哼了一声,头却转向了炕里。淑芬说:“伯,伯!”南驴伯只是不吭声。三婶说:“他爹,淑芬他爹和娘不在家,淑芬替他爹娘来看你了。”南驴伯突然转过来一口唾沫吐在三婶脸上,骂道:“你羞先人哩!你嫌我还没死吗,你拿一包皮老鼠药来毒死我算了!”骂得三婶、淑芬的脸上红一块紫一块。三婶就把淑芬拉出卧房,说:“你甭上怪,他骂我哩。”淑芬说:“我上什么怪,老的也该骂小的,骂着也不疼么。”却要告辞走。骥林娘赶紧拉住,说:“这怎么能走,来了就得吃饭呀,今日你是不能走的!”淑芬拗不过,在堂屋又都没甚话要说,坐了一会儿,说:“我不走啦,在这儿我给咱们做顿饭呀,是子路和他媳妇在厨房吧,怎么能让他们忙活?”众人都去了厨房,淘米,洗萝卜,泡粉条。一忙起厨房事,淑芬似乎活泛了些,就说:“婶,我伯这病或许就会没事的,蔡老黑在领着修白塔哩。”骥林娘说:“这谁说的?”淑芬说:“你还不知道呀?今早砖瓦窑上人多得很,开始往牛川沟运砖哩,这塔一修,白云湫的邪气就冲不着咱这儿了。”骥林娘说:“那年白塔一倒,我就梦着起了一场龙卷风,吹得天摇地动的,人都悬在半空,牛也悬在半空,碾盘碌碡都在半空……”淑芬说:“你老还真做了这梦?”三婶说:“她一年四季爱做梦,做了噩梦就往寺里去烧香哩。”骥林娘说:“也怪,常常是做了梦不久就灵验了。前年春上,我梦见从公路上开来一辆车停在蝎子尾村口,下来了一群娃娃,都是头上扎了个蒜苗小辫儿,穿着红兜兜。我还说,这么多娃,都是谁家的女孩子。到跟前一看,腿缝里都有个小牛牛。哎,那一年,咱村里生娃娃,都是男孩!”听骥林娘说 梦,西夏也就蓦地想起了昨夜她做的梦,已经是几次了,梦境里曲折绮丽,醒来却忘了,现在想到了那梦里的一幕,脸上泛了红晕,不觉轻轻地笑起来。子路戳了她 一下说:“发什么呆的?火溜出来啦!”西夏忙把柴火往灶口里塞了塞。三婶还在说:“淑芬,这塔真的修呀,不知几时能修好?蔡老黑能出钱,那我怎么也得去背 背砖呀!”娘说:“你应该去背背砖!”西夏说:“你能背动几块砖?与其去背三块四块砖,不如去给蔡老黑投一票哩!”三婶说:“这我要给蔡老黑投的!”扭过头却给娘说:“蔡老黑恶是恶,心肠倒还好,他四娘,你当初也……”话未说完,娘瞪了一眼,三婶立即不言语了,娘说:“子路,你和西夏给咱到门外喊娃娃去,不要他们跑远,吃饭时到处寻不着。”两人出来,西夏说:“三婶一句话没说完,你知道她要说啥呀?”子路说:“我怎么知道?”西夏说:“你心里明得像镜一样!蔡老黑当时来找菊娃,咱娘还不愿意?”子路说:“不知道。”西夏吃喝着已经在篱笆前你一拳我一脚打闹开了的两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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