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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2)

西夏听说了蔡老黑在唱戏的晚上到镇政府喝醉了酒哭哩,起先不相信,但她确实在皮影戏班最后被县剧团拉垮后并未再见到蔡老黑,心里倒也疑疑惑惑。子路从菊娃的店里接回来了石头,提说起这事,子路说,外边都摇了铃了,蔡老黑不光是喝醉了酒哭哩,在镇政府 时就尿了一裤档,回去的路上竟然栽倒在一个粪坑里,幸亏粪坑里水尿浅,没被淹着,却弄得一身臭屎!西夏一听,眼泪竟流下来。子路说:“你怎么啦,给他流眼 泪水啦?”西夏说:“他是个硬汉子,能那样,心里一定是难受得很,苏红他们也做得有些过了。”子路说:“狗咬狗,自作自受!”西夏说:“你怎么这样说话, 你不能因他和菊娃好过,就这样看问题!”子路说:“我就这样看他了!你们女人就是容易上当受骗,你怎么和菊娃一个样?”西夏说:“人是有能力大小之分,职 务高低之分,但人得有个性魅力,你多亏到城里工作了,你若还在农村,要力气没力气,要手艺没手艺,说话处事黏黏糊糊,汤汤水水,我看有你十个也抵不住一个 蔡老黑哩!”子路脸色就变了,说:“我不及蔡老黑你去嫁蔡老黑么?!”西夏没想到子路竟说出这种话,就也生了气,说:“你说什么?你这样不尊重人?!”子 路说:“你就尊重人了?”西夏说:“我说你的缺点哪儿说得不对,你想想你回来这些日子处理的事,还像不像个大学教授,你戴了有色镜了,看谁都带色了,以为 谁也都有了色?我指出来你的弱点,你就能说出那么难听的话?!”子路说:“你让我怎么说?!”一巴掌拍在轮椅背上。轮椅上的石头就喊:“奶奶!”娘从厕所里一边跑过来一边系裤带,西夏说:“你给我凶?”子路说:“我就凶了!”娘说:“怎么啦,怎么啦?”石头说:“他们骂仗哩,我去我娘那儿呀!”子路就吼叫道:“吱哇啥哩!”将轮椅一推,轮椅竟向前滑去,撞在樱桃树上,轮椅就翻了,石头从轮椅上摔出来。突然的事变,西夏急忙去抱石头,子路也觉失手,圪蹴下去要哄石头,娘却老鹰一般扑过来,扬手就在他背上擂鼓一样打拳头,说:“你打石头?!你是欺负他不能走路吗,你怎不把他一下子推到墙上碰死?”西夏把石头抱到轮椅上,说:“娘,都是我们不好,你不要生气。”娘说:“我不生气?我在厕所里啥也听得明白,子路你是哪儿气就在哪儿出么,你寻西夏的茬?你又给石头耍歪?赶明日你就得又烦我了?!你活独人呀?你回来做啥,你还嫌这一家人没死绝吗?!”子路出门就走。石头还在哭着要去找娘,西夏要把他从轮椅上抱着回屋,他双手死抓着轮椅不丢。娘过去抱了,说:“你和你爹咋是一个德性!还哭啥哩?不哭了!”抱进屋去。院子里只剩下西夏,她坐在捶布石上越想越觉得委屈,起身回卧房就睡下了。子路的脾气坏,这是西夏回到高老庄后发觉的,而且越来越坏,她检点着是不是自己做得过分了,但她没有错呀!子路是见不得提说蔡老黑,对王文龙也是爱理 不理的,子路的心里依然是对菊娃有一份情的,所以才这么脾气焦躁,竟然对自己也开始骂粗野话了!人常说结发夫妻恩义长,那么自己算什么呢,这次她还是和他 一块儿回来的,整日守着他,若她没有回来,还不知道这又是什么情景?西夏想着想着,眼泪又从眼角流下来。窗外的檐笸上,一只鸟在啄什么食吃,嘟,嘟,嘟嘟 嘟,西夏觉得那是只有着一尺长的尖嘴鸟,从窗子里伸进来啄她的脑壳,脑壳就疼,疼得发麻发木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西夏迷迷糊糊听到那边卧屋里石头不哭了,厨房里有了风箱拉动声,猜想娘是在做饭了。院子里的鸡嘎嘎地叫, 是不是那只母鸡又在窝里下了蛋,得意它的功劳啦?她想,我是该起来帮娘做做饭,或干些小的零碎活了,但却身沉得很,索性又 睡去。那长嘴鸟又开始啄她了,啄了脑壳又啄她身上的被子,西夏手在空中挥了一下,睁开眼,子路却悄无声息地回来,也要上炕睡呀。她拿眼睛瞪着他,他说: “我也睡呀!”她说:“你凶够了,你睡呀,你睡不成!”把被子裹起来,不给他盖。子路偏要拉被子,两人在炕上争夺着。子路说:“你让娘听见,还以为咱又打闹了?”西夏说:“听见就听见,让她也看看她儿子是怎么个不讲理!你把事情说清,你给我发什么凶,你既然心里丢不下菊娃,你娶我干啥,又领我回来干啥?我可告诉你,我是你合法的妻子,不是你从城里带回来的妓女!”子路说:“我哪里没把你当合法妻子?”西夏说:“我傻也不至于傻到个白痴,你心里没她,你恨蔡老黑和王文龙?你给我发凶哩,你再凶么?!”子路说:“人急没好口,我错了行不行?”娘在厨房里拿擀面杖敲案板,叫道:“西夏,贼东西又回来啦得是?他又怎么啦?”西夏说:“没事,娘!”子路小声说:“这还像个媳妇!”西夏说:“去,去,去,我倒看不上你这一点,你真要还爱菊娃就说爱,我还服你哩,这么丝丝蔓蔓的,菊娃不爱你,我也心放淡了!”子路说:“再甭吓我,我胆小哩。”上来却抱住西夏要吻,说:“我能娶你心里就全是你!自己养的猪都饿得哼哼哩,还有粜的糠?”西夏推开她,往厨房去。

西夏在院子里赶走了那只红脖涨脸的母鸡,从鸡窝取了热鸡蛋,心里倒想:哼,你也真是没粜的糠,就那点儿东西还想出卖哩?!进厨房对娘说:“我只说他有志气,出去三天两天不回来了,却又回来了!”娘笑了说:“他没皮没脸!我养的狗我知道狗脾气,他就是在家里爱使个小性儿,你别理他,他就好了!”西夏揭开锅盖,用勺搅了搅下进去的苞谷糁儿,让娘将莞青干儿煮进去,说:“娘,今日吃莞青糊汤呀……子路只是恨蔡老黑。”娘说:“他恨人家干啥?”西夏说:“子路心里是不是还是菊娃?”娘坐在灶火口不动了,直呆呆看着西夏,说:“这不可能的……西夏,子路脾性不好,却善良哩,菊娃又在家里住着,菊娃不嫁人,他当然也操心她的落脚,可眼看着她和蔡老黑好,男人家么,心里怕也不自在,这你要想得来哩。但他恨人家蔡老黑没道理,他还能管得住菊娃吗?”西夏说:“他操心菊娃我理解他,还不是整日催他去见见她吗?”娘说:“男人家么,你放开缰绳让他跑,看他能跑到哪儿去,你越把他看得紧,那心越要野的,何况子路还不是那号野的人。他就是黏黏糊糊,又不会处事,难道走了一个菊娃还要再走了你,那他打光棍去!”西夏脸上有了红白颜色,却问:“娘,你觉得蔡老黑咋样?”娘说:“我看那小伙好哩,菊娃却不知怎么就又不热乎了他?”西夏说:“那我下午看看他去,他这回栽在苏红手里,够惨的,那么大个男人在镇政府哭哭啼啼,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那样的。”娘说:“人么,都有背时的时候,你要去你去么,不要让子路知道,他心眼小。”西夏说:“娘心眼大。”娘说:“他和你爹一样,你爹在世时,我也是受他一辈子恶水气的。”西夏说:“我像娘!”两人倒咯咯咯地笑了一气。

下午里,西夏大声对娘说着她去蔡老黑家呀,偏让子路听着,子路不高兴但也没言语,这使西夏原本想着再看子路发脾气,却自己落个无趣,倒后悔没叫子路一块儿去。蔡老黑家里雾气腾腾地蒸馍哩,胖婆娘蒸了两锅,摸都是青疙瘩,心里吃了紧,叫了邻居梅花娘来, 两人叽叽咕咕说是撞着鬼了,鬼把馍捏青的。就捉起筷在水碗里“立柱子”,每说一个亡鬼,拿水淋立着的三根一撮竹筷,令其站稳,但筷子皆倒,待说到:今日我 并没去别的地方,只去给南驴家送些药,筷子却突然稳住,两人都吓了一跳。一个说:“南驴还是活人,怎么是鬼?”一个说:“活人也能成鬼的,活鬼!”一个 说:“听说他害癌了,快要死了,是不是怕死,灵魂出来害騷人哩要死早早去死,也让陰间有鬼托生呀!”一个说:“鬼怕托生人怕死,都觉得各自世界好哩。”两 人唠唠叨叨咒骂着,说:“你走!你走!”碗水里的筷子还端端立着,梅花娘就拿刀将筷子砍倒,砰地将碗水从门道泼出来,泼了西夏一脚,屋里的两人立时傻了 眼。西夏其实早在门口看着她们赶鬼,进院后原本要悄悄过来吓蔡老黑一跳,见厨房里有人蒸馍,还以为蔡老黑在灶口烧火的,就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听在耳里。两 个女人最害怕的是提说了南驴伯让西夏听到,就说:“西夏呀,你来了一会儿了?”西夏说:“才到就让你泼上水了,是不欢迎我吗?”胖婆娘忙用手巾替西夏擦鞋上的水,又端出一碟青疙瘩馍让西夏吃。西夏说:“掌柜呢?”胖婆娘就在院子喊:“喂,西夏来了,你还不起来吗?”

西夏便往楼房里走,见蔡老黑果然正从床上爬坐起来,却用手巾把头包皮了,故意将手中打结的一角垂下来,遮住了右额,脸黄蜡蜡的,眼睛浮肿。西夏说:“听说你睡倒了,果然睡倒了,把头巾取了吧,谁不知道你额上有了伤!”蔡老黑脸红了一下,就笑道:“你来看我了?不包皮了,不包皮了,我哪里是睡倒了,他娘的,人是懒不得的,只说好好睡个囫囵觉,没想一睡就瘫成泥了!”西夏说:“人没心劲,就拾不起身架了,人都说蔡老黑是硬汉子,原来还不如个女人!”蔡老黑说:“我服了谁,我谁也不服哩!”就腾地从床上跳下来,坐在凳子上了。胖婆娘还是端了那碟青疙瘩馍进来要西夏吃,说:“你来了好,你不来他怕后半辈子都瘫在床上了!”蔡老黑说:“去去去,你能干了啥,蒸了一辈子馍就蒸成这样?!”胖婆娘说:“这怪我吗,这都是……”出去走了。

蔡老黑说:“我这老婆丢人哩。我蔡老黑一辈子说话钢巴硬正的,就是在讨老婆上说不起话。”西夏说:“你说这话谁爱听!……这个时候,蒸这么大的馍干 啥呀?”蔡老黑说:“她姑姑明日过寿,你瞧她手艺!”西夏说:“馍叫鬼捏了,我看全是你火气不旺,招的鬼哩!”蔡老黑说:“你也信这个?咳,西夏,你也不 是外人,高老庄一连串发生的事,实在是天要灭我哩么!”西夏说:“我知道。是你不用脑子么,有老师在村里,你怕舍你的面子呣!”蔡老黑说:“谁?”西夏 说:“我。”蔡老黑说:“你别取笑我,葡萄园上我花了多少钱?现在说不行就不行了,你让我怎么办?!”西夏说:“我在家替你想了,让园子荒着,为什么不租 赁出去?”蔡老黑说:“鬼租赁呀?”西夏说:“高老庄人不租赁,县上人可以来租赁么,县上人不租赁,省上人能租赁么!我告诉你,关中北山的那儿出苹果,我 们单位就在那里租赁了人家四十亩苹果园,每年单位人吃的解决了,还要卖一多半,对单位是好事,对那里的果农也是好事。”蔡老黑瞪了眼睛久久地看着西夏, 说:“你说,你说!”西夏说:“其实我们单位谁也没去,雇当地人住在那里经管就是了,果农寻市场有局限,单位大了,有这方面的优势。”蔡老黑从床上下来, 没有穿鞋,坐在了西夏对面的椅子上,说:“西夏,你说的这是真的?”西夏说:“你看我脸上有没有诚实相?”蔡老黑说:“这倒是个办法!这还真是个办法!” 就站起来立在了西夏的面前,突然抓住了她的手,就那么亲吻了一下。西夏冷不防他会这样,脸刷地炭红,身子也往后退了一下。西夏一退,蔡老黑也为自己的行为吃惊得呆在那里,赶忙回坐在椅子上,说:“我……这……”西夏说:“你酒劲还没过去哩!”蔡老黑手在怀里摸着, 就摸了个什么看看,丢在地上说:“我还以为是个虱哩!”西夏也低头往地上瞅,说“我还以为不是个虱哩!”蔡老黑就嘿嘿嘿地笑,说:“西夏,你这个主意要救 了我的命哩!太壶寺的和尚给我算过命,说我生不逢时,但每到困境就会有贵人相助,但我没想到是你我真要是腊月里吃黏糕,吃一口黏一手了。这主意是你出的, 这得你要联系单位!要是联系好了,一亩园子连地带挂果的葡萄,我若拿一万,就给你一千,十分之一提成,我说话算话!”西夏说:“我不是来和你做生意的,我 只是给你出个点子,联系事我可不敢打保票,能联系成了算你命好,联系不了也别怪我,我要求的是你几时闲下了,咱去白云湫呀!”蔡老黑说:“那当然,吃屎的 总不能把属屎的箍住了!你还真的要去白云湫?”西夏说:“你瞧,我求你的事你早忘到脖子后了!给你说了那么长日子了,我天天都在等着你的回话哩,你以为我 在说笑吗?”蔡老黑说:“这样吧,明日你就给你认识的省城的人写封信,后天我陪你去白云漱,只要子路那小心眼肯让我陪你去!”西夏说:“子路是不是从小就 是小心眼?”蔡老黑说:“小时候,我是娃头,他是我的尾巴哩,可谁能看出他后来就出息了!不瞒你说,在上学时我还当过几天班长的,我因不喜欢语文课老师, 语文就没学好,才混到这个模样。”西夏说:“当农民也有当农民的好处,你现在不是镇上的人物吗?”蔡老黑说:“我是瞎人!”西夏说:“瞎人?”蔡老黑说: “我是盼着打仗哩,但现在却没个战争,如果我不是农民,有大权大势,说不定就策划颠覆非洲的什么国家了!……我怎么也想不到子路就能娶了菊娃,还又能娶了 你西夏,他是有艳福的人哩,和平年代里,我是个粗人,我要是……不说了。”西夏说:“怎不说了?”蔡老黑说:“怎么说呢?我给你说我爹吧,我爹在旧社会, 富是没富起来,人却也是个地头蛇吧,那一年省城下来一个女学生路过镇子,雷刚他爹来对我爹说了,我爹能五黄六月空气热得能起火的中午抄小路藏在石畔沟的毛 柳树丛后,看着那女学生过来了,就扑过去把人家拖到坡根的崖凹下……回来对雷刚他爹说:嫩得能弹出水哩,但是个白虎星!白虎星你知道吧?”西夏说:“嗯。”蔡老黑说:“我爹就是遇到白虎星后倒的霉,不出三个月,路上又过逃兵,他又去抢人家一个毡帽子,被逃兵开槍把头打炸了。你明白了吗?”西夏说:“蔡老黑,我来帮你,你倒操了黑心了?!”蔡老黑笑道;“我爹要是不爱那 个女学生,他也懒得出那份力呢!”西夏说:“流氓逻辑!你小心子路揍你哩!”蔡老黑哈哈笑开来:“我不如我爹,我是有贼力气却没那个贼胆,你看我真成了瞎 人了?!西夏,我是个农民,当然不能和子路比,但你知道我这阵儿最盼啥的?”西夏说:“啥?”蔡老黑说:“我最盼来场地震,八级大地震!要是地震了,子路 或许自己先跑了,或许要先救他娘和石头,我蔡老黑第一个就去救你!”西夏心里热乎乎的,嘴上却说:“怕第一个救的不是我吧?就是来救我也是想让我给你联系 城里租赁人呣!”蔡老黑哈哈哈地大笑,他的光头背在了脊背上,嘴张得拳大,牙上烟垢很重。他说:“痛快,痛快!我好久没这么开心了,西夏,我听过一次广 播,里边说,男人是琴,女人是琴手,好女人能弹出音乐,劣女人了就只弹噪音,我蔡老黑一辈子就是没个好女人!”西夏说;“我在这里,你别和你老婆当了我的 面吵架!”蔡老黑说:“不说了。你今日不要走,我给咱炒几个菜去,好好招待一下你哩!”西夏顺门就走,说:“我才不吃你的饭哩,我得回去弹弹我家琴呀!” 厨房里胖婆娘撵出来要留客,西夏却已经走到了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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