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炉》第68章
当天晚上,婆鼻孔喉咙疼,耳朵又往外流脓,只说内有虚火,外着了些寒,就把瓮里压浆水菜的那块青白石头拿来枕了,也不见好。又隔了一天,身子开 始发烧,眼睛困得睁不开,在炕上睡倒了。天从和粪的那后晌陰着,越陰越瓷,现在就下起了雨,雨下了一顿饭时,雨点子变成了雪,雪又不是花片子,像麦粒子, 院子里便起了唰啦唰啦的响声。婆在炕上指挥着狗尿苔:把房后那一堆豆秆抱回来放在厨房,免得雪下大了豆秆湿了没啥烧锅;去麦草集上抓一笼麦草放到猪圈窝 里,再垫些干土,不要天冷了猪还卧在稀泥里;到杂物间把那些包谷缨子往草鞋里垫些,小心着一入冬脚后跟容易冻。狗尿苔一样一样都干了,就是包谷缨子没有往 草鞋里垫,而是取了编火绳,编火绳是重要的,宁愿脚后跟冻了疮。他编着火绳,婆在炕上没看见,编好了几条挂在院门里的墙上,进了上房屋问候婆想吃啥喝啥? 婆说:哟,我娃知道心疼他婆了,要这孝顺,我就常病呀!给婆说,你能做啥好吃好喝的?狗尿苔说:我会做疙瘩拌汤。你要想吃面,我去叫三婶来给你擀一碗旗花 面片?婆说:有你这话,婆就满足了,我不吃也不喝,你出去耍去吧,别陪着我。狗尿苔在家里憋了大半天,也想出去,就说:那我出去啦。把厕所里的尿桶提了来 放在炕下。
山坡下的路口上火还在烧着,烧的已经不是麦草和包谷秆豆秆棉花秆了,是几个大的树根疙瘩,远远看去,烧着的树根疙瘩在雪地里红得像血块。灶 火和明堂锁子他们都在那儿,可能是谁拿了几个土豆在那里烤,你争他抢的。狗尿苔没到跟前去,他清楚他去了不但吃不上烤土豆,反倒那些人还逼着他回家去拿些 土豆哩。横巷里,给生产队沤粪的一伙人在那里担金斗家的尿水,已经担了好几趟了吧,蹴下来吃烟,只剩下金斗还在用尿勺从尿窖池往尿桶里舀尿,尿溅了他的手 和脸,寻地上的树叶来擦。有人就说:那尿有多臭,能脏着你?金斗说:是尿咋能不臭?那人说:金斗你手捂住心口说,这尿有没有尿味?金斗说:我家尿没尿味, 你家的猪圈粪就有粪味啦?!双方一顶牛,大家说:吵个毽呀,都哄生产队哩,谁也不要说谁。金斗蹴下来吃烟,又自己给自己解套,说咱这算不错了,榔头队的人 连哄生产队都没人来么,便又开骂榔头队。放在厕所墙头的那根火绳已经着完了,绳灰像一条死蛇。马勺担着尿桶过来,气呼呼还在咕呐他本来在路口看守哩,来回 却喊叫着他担尿,这女人就不敢抬举,一抬举上鼻子上脸啦!自己也放下尿桶要吃烟,伸手去拿火绳,一抓没抓起,是绳灰,就吼刚走近的狗尿苔:寻火去,寻火 去!
狗尿苔就在金斗家寻火,金斗生着气说没火,狗尿苔就跑回自家去拿火,跑过水泉上的塄畔,看见秃子金家的皂角树上挂了几条晾晒的火绳,心想把 秃子金家的拿一条不就是了?但皂角树上的火绳挂得高,树下又堆了野枣刺,他小心翼翼踮了脚去拽,一只猫从秃子金家院墙的匣钵缝里往外挤,挤出来了塞在缝里 的草把子,叫了一下。
狗尿苔说:叫啥哩,不让我拿火绳?
猫眼睛闪了闪,玻璃片子一样亮,甚至一只眼还挤合了,做着鬼脸,说:啊妙!
狗尿苔说:是啊妙,他秃子金跑了,不去担尿,该贡献根火绳的。
猫却又从匣钵缝里钻了进去。
狗尿苔觉得这只猫有意思了,就趴在匣钵缝往里看,院子里的上房门开着,乍一看去只显得门就是个洞,黑洞,看不见黑洞里有什么,却听到有人在 说话,是半香在说。半香说:收芝麻的时候,我是去收了,我背回来两背篓,土根和顶针他大也是背回来三背篓,虽说腾出来的芝麻少,从来不给社员分,要卖了给 生产队买煤油呀,买记工本呀,可我到马勺家,他家的油辣子里有芝麻,他哪儿来的芝麻?芝麻麻麻麻……。声音奇怪地颤起来,颤和和地呻吟。
狗尿苔吃了一惊,半香是给谁说话哩,给秃子金?秃子金回来啦?!
半香又说话了,说:咱古炉村不明不白的事多了,还有莲菜池挖出的莲菜,拿称分的时候咋就都是些莲菜把把,支书说给公社送了的,能给公社送多少?噢,噢,你能行么,咋还能这样来呀,你你你你……。声音又颤活活了。
狗尿苔不明白半香话说得好好的,怎么就不停地发颤?早听说半香和秃子金经常吵嘴打架的,不是那么回事么,人家亲热着么,亲热得声都变调了 么。但狗尿苔恨秃子金,他秃子金从窑场偷跑回来了,应该让红大刀知道,他希望秃子金永远不在村里,就像迷糊回来一样,让红大刀再撵了出去。
狗尿苔撒脚往横巷口跑去,报告秃子金回来啦,马勺说:这不可能!狗尿苔说:我在他家院门口听见他们说话哩,信不信由你!马勺就严肃了,让金 斗和他一块去看,金斗说他不去,他是从窑场回来的,他去不成。马勺就让金斗快到路口叫人,他去秃子金家瞧个动静,真是秃子金了,他会稳住秃子金的。马勺就 拉了狗尿苔去了秃子金家,狗尿苔死活不去,马勺说:耍滑头呀,你发现的你不去?!两人一到秃子金家,隔院门听听,里边是有说话声,马勺没有直接推门,大声 叫:半香!半香!屋里的说话声立即没了,隔了一会儿,半香说:谁呀?马勺说:是我,担尿沤粪哩,来借借你家尿桶。半香出来开了院门,上房台阶上却坐着天 布。马勺和狗尿苔都傻眼了。天布并没有看马勺和狗尿苔,却对半香说:以后不要再让我来检查了,记住,他秃子金只要回来,你就得来报告!说完点火吃烟往院外 走了。
马勺只好借了一对尿桶,和狗尿苔出来了,骂道:你狗日的碎(骨泉)多事,秃子金回来啦?
狗尿苔说:我以为是秃子金么。
马勺说:这下天布得恨我了。
狗尿苔说:他恨你干啥?
马勺说:你看到天布裤子上那一块白吗?
狗尿苔说:是蹭上了鼻涕?
马勺说:滚滚滚,你这个痴(骨泉)!
狗尿苔可以认可说他长得丑,但马勺骂他是白痴(骨泉),他生了气,说:你才是痴髁!独自往打麦场上去。
面鱼儿老婆和有粮老婆还在打麦场扒拉着粪堆,问起婆病好些了没,狗尿苔说人还睡着,面鱼儿老婆就叮咛狗尿苔到她家拿些姜去,烧了姜汤给婆 喝。狗尿苔却想别人头疼脑热了婆都是让烧姜汤喝,婆咋不给也烧些姜汤呢,是婆知道她的病喝姜汤不济事吗?狗尿苔也觉得婆的病怪,怎么鼻子喉咙疼还耳朵流脓 呢,流脓就流脓吧,又发烧?怪病那得找善人呀,狗尿苔就决定请善人给婆说病。但要请善人就得上山,天布能让他上山吗?他试探着去给天布说,天布竟然满口应 允,还要他能去窑场。狗尿苔说:我不会去窑场,端端去山神庙,端端就下来了。天布说:我让你去你就得去!狗尿苔说:那你要怀疑我和榔头队勾勾搭搭?天布 说:要装着勾勾搭搭的样子。知道吗,去那里看看,狗日的们是死啦还是活着。狗尿苔这才明白了天布的意思,说:你也让我当特务?天布说:也让你当特务?谁还 让你当特务了?!狗尿苔知道说漏了嘴,忙说:牛铃给我这样说过。
狗尿苔没有立即上山,既然天布要让他去窑场,他去了窑场该给霸槽怎么说呢,总得拿个东西有个话头呀?他一时想不出要拿什么,坐在碾盘上没了 主意。一只啄木鸟飞到苦楝树上啄洞,(口邦)*****,他觉得啄木鸟真讨厌,啄着树就像啄他的脑袋。他突然就得意了,起身便去找杏开。杏开在收拾红薯片 子。入冬后家家把红薯切了片晾晒在上房的檐簸上,杏开切的红薯片子少,就晾晒在院墙上的瓦槽里,狗尿苔就站在她家的斜对面的一个猪圈前,说:杏开,杏开! 杏开站在凳子上头却不抬,也不吭声。杏开又是不理狗尿苔了,这使狗尿苔有些难堪,刚刚兴起的小得意消失了。麦粒子雪还在不紧不慢地下着,而猪圈前一只屎扒 牛在推着粪球翻一个土坎子,粪球推上土坎了,粪球又滚下来,再推上土坎了,又滚下来。笨死了你!狗尿苔用脚把粪球踢过了土坎,杏开却从凳子上下来,提了红 薯片子笼往院门里走,还是不看他,低声说了一句:跟我进来,把鸡领回去!狗尿苔是在全村鸡猫狗集会的傍晚还是把自家的一只黑鸡给杏开拿去的,但他没有明着 给杏开,而且把鸡腿绑了就放在院门槛上。狗尿苔愣了一下说:啊你咋知道是我给你的鸡?杏开说:别人都革命哩,鸡不是红毛就是红冠,你家的鸡就是黑!说这话 的时候杏开却笑了,狗尿苔就更来了气,竞抢在杏开前头要进院。杏开说:你也不在我后边操心着我滑倒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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