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 作家 > 贾平凹 > 古炉

《古炉》第75章

  游行的队伍从下河湾回到古炉村,已经是后半晌,所有人饿得头昏眼花,迷糊没人再抬,队伍也没了形。刚到了石狮子那儿,霸槽往石狮子上一坐, 大家就都坐下来,霸槽并没有训斥,高扬了头往南山上看。天陰得瓷瓷的,但南山上却起了白云,这些云像是从雪地里长出来的,一堆一堆往天上长。霸槽突然说了 一句:还是咱古炉的景色美!古炉村从来没有人仔细看过古炉盆地里的景色,就是看到了,也从没说过景色美,霸槽这么一说,大家都往南山看。水皮说:啊风光这 边独好!跟后说:好个毜的,我这会儿就想有一碗热饭!水皮说:好个毜!我这是背诵毛主席诗词哩。跟后说:我可没说反动话!水皮脸一下子红了。开石说:不说 啦不说啦,课本上有一个词是美丽富饶,这词儿不对,美丽和富饶就连不起来么,下河湾比咱富,没咱这儿美,咱美是美,却比人家穷,咱古炉就是树长得多,六畜 活得旺。秃子金说:你让不说了你却说这多!大家就都不吭声了。可霸槽却说了一句:狗日的没个照相机,有照相机就好了!秃子金扭头看了一会儿霸槽,说:你又 想那个马部长了?霸槽没有回答,也没有生气,却看狗尿苔。狗尿苔一直斜着眼看霸槽。霸槽说:你看啥哩?狗尿苔说:我拿眼睛给你照相哩。霸槽说:啊哈,这话 说得好!就挺起了胸,手扬起来,要念什么,却记不起来了,喊水皮:水皮,你念念毛主席的诗词,你念过,就是那个说风流人物的那个。水皮就又来精神了,清起 嗓子,拿腔作势地朗诵: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水皮在朗诵毛主席的诗词,没有人再敢发出别的声响,虽然都听不懂那是什么意思,当朗诵到:俱往矣,数风流 人物……。跟后说:毛主席还说过谁风流?水皮说:你不懂,风流不是说谁不正经,是英雄的意思。黄生生却一声叹息,这一声叹息那么大,又那么长,好像从嘴里 发了出来。狗尿苔忙过去看,黄生生好像还昏迷着,那叹息声并不是有意发出来的,就说:黄同志,黄同志。黄生生终于睁开了眼,嘴唇在动,狗尿苔只好把耳朵侧 在他嘴前听。霸槽说:他清醒了,说什么了?狗尿苔说:他说鸟要啄他的眼睛。霸槽赶忙说:把被子给他盖严,往水皮家抬,抬到水皮家去!七八个人就给黄生生盖 严被子,抬着往水皮家去,队伍也就此散了,各自回家。
 
  狗尿苔是最后一个离开了石狮子,因为就在队伍解散时,他看见在远远的石磨那儿,塄畔上站着婆。他不愿意当着那么多人喊婆,等人都走完了,他 向婆走去。婆提了个笼子,眼睛在瞅着塄畔下的草窝,狗尿苔叫了一声,婆并没理会,他又叫了一声,婆回过了头.还怔了一下,好像才发现了他。狗尿苔说:婆, 你咋啦?婆侧着耳朵说:你说啥?狗尿苔大声说:你听不见呀?婆这回听见了,婆说:今早起来,这耳朵里轰轰地响,咋啥也都听不见了。狗尿苔一下子慌起来, 说:婆,你聋啦,你真聋啦?!婆却拉着狗尿苔手,竟然笑了,说:没啥没啥,看把我娃急的,人老了耳朵都要聋的。你到哪儿去了,你跟人家游行了?狗尿苔摸着 婆的耳朵,又拿小拇指在耳朵里掏,他高声告诉婆,他是跟着去游行了,他是不明白榔头队打赢了却怎么还去游行,游行时还故意让受伤的人去,他是被迷糊硬把他 拉去的,游行的事他回家了再给婆说,问婆你在这儿干啥呀?婆算是听清了狗尿苔的话,说她来寻寻南瓜,看塄畔里谁家种的南瓜蔓子还没拔,说不定蔓子上还结着 个小南瓜的。狗尿苔这时埋怨了婆:这个时候了哪儿还有南瓜蔓,就是有南瓜蔓,蔓上还有颗小南瓜,那还能吃吗?婆也说:回去了给你说。
 
  回到家,狗尿苔还要再试试婆的听力,他是故意把给猪端食的那个烂瓦盆磕碰在了猪圈墙上,要往常,这瓦盆的破碎声婆听到了就会鹰抓小鸡一样扑 过来骂他打他,但现在婆弯着腰在台阶上换脚上的泥草鞋,她连头回也没回,婆的耳朵真的聋了。狗尿苔伤心得眼泪都出来,他恨恨地骂了一声,本来善人要给婆看 病的,偏就榔头队和红大刀打了起来,但是,该骂谁呢?骂榔头队吗,好像骂不到人家,骂红大刀吗,也好像骂不到人家,狗尿苔还是又骂了一声,他觉得只有骂着 他才心里不憋着。婆关了院门,又拉狗尿苔到上房,告诉了是面鱼儿老婆悄悄跑来给她说,磨子被麻子黑捅了一刀子,人现在就藏在他家的地窖里,刀捅的伤口太 大,又不能出去到洛镇看医生,就用土方子治,土方子需要南瓜瓤子来敷,可现在哪儿都没了南瓜,即便有的人家还有着南瓜,却都是早掏了瓤,切成瓜片串儿晾干 着。狗尿苔也听说磨子被麻子黑捅了,但他以为磨子和天布灶火跑出古炉村了,没想到竟还在古炉,就藏在自己的地窖里!狗尿苔说:榔头队还到处搜他哩。婆说: 这话一个字儿都不敢对外人提说,你要说了,磨子就会被搜去活不成,我也就拿棍子把你打死!婆说这话,还真拿了她的拐杖在地上搕了搕。狗尿苔当然知道事情的 轻重,他给婆保证着,又给婆出主意,说善人在山神庙周围种过许多葫芦南瓜,会不会那儿还有没切成片儿的南瓜。婆立即说:那你去,有了就揣在怀里拿回来,不 要让任何人看见,善人问干啥呀,你也啥都不说!狗尿苔说:我这会肚子饥得很,吃了饭去。婆说:能有多饥,回来了吃。
 
  狗尿苔临出门,婆从柜里抓了一把红薯片儿塞在他口兜里,叮咛快去快回。但狗尿苔才走到三岔巷口,又碰着了跟后,他说:你吃啦?跟后说:吃屁 哩,我才回呀。狗尿苔说:是跟霸槽又到坡上屙屎去了?跟后说:黄生生眼睛叫鸟啄了,啄得眼珠仁都没了,你说怕人不怕人?狗尿苔说:咋回事么,咋回事么?逼着跟后给他说,跟后才说了他们抬着黄生生已经到了水皮家院门口,水皮妈见又把黄生生抬往他家,有些不高兴,他们就和水皮妈在 那里说话,没留神一群鸟在空中,有一只飞下来就啄黄生生的眼睛,等过去赶鸟,黄生生两个眼球子就被啄破了。狗尿苔听得身上一股子凉气,牙花子都嗑起来, 说:那黄生生死啦?跟后说:人倒没死,霸槽派秃子金开手扶拖拉机送医院了。狗尿苔哦了一声,说:黄生生怪可怜的。跟后说:是可怜,与其让鸟这么啄,还真不 如让红大刀来打一顿。哎,狗尿苔,为啥让你守在黄生生身边了鸟就不来,你一离开鸟就来了?狗尿苔说:你说呢?跟后说:听说你能听懂鸟话?狗尿苔突然意识到 自己是能听懂鸟的话的,以后有什么事情就得注意着听鸟话,但狗尿苔却说:你把我说得这能行的?!那我告诉你,站在那树上的两个鸟又在商量事了。跟后回头一 看,身后的那棵白杏树上是有两只鸟,一个嘎嘎地叫,一个嘎儿刮地叫。跟后说:它们说啥呢?狗尿苔说:说跟后胡说哩,咱把屎拉到他嘴里!跟后拾起石头就把鸟 打飞了,却过来说:你实话给我说,你能听懂鸟话?狗尿苔说:你要给鸟说话,说多了,鸟能听懂人话,人电就能听懂鸟话,你给树说话,树也能听懂你的话,石头 也听得懂的。跟后说:树能听懂人话,石头也能听懂人话?他指着旁边一个石头说:它咋能听懂人话?狗尿苔说:你用手摸它。跟后用手去摸,手却冻得粘在上边, 忙一抽,嚓地一声,说:狗日的,手上皮都要掉下来f!狗尿苔说:这石头恨你哩。
 
  不再和跟后说了,狗尿苔往中山顶去,跟后的话使他有些得意:我还真能行么,那以后就多听听鸟呀树呀石头呀猪呀牛呀狗呀猫呀的话,有什么事 了,也就给鸟呀树呀石头呀,猪牛狗猫,甚至院墙,墙上的茅草,锨,磨棍,灶台,瓮和桶去说话么。就在半山腰上,白皮松上那四只红嘴白尾鸟向他飞来,落在前 边一丈远的路上,等他往前走了,鸟就也往前飞,又停下来回头看他。他说:善人那儿有没切开的南瓜吗?鸟说:有有有!他说:有几个?鸟说:九九九!他说:九 个!如果没有九个,我就拿弹弓打你!鸟哗地起身又都飞了。他说:胆小鬼,哄你哩也信!路过了推掀蜂箱的地方,那破碎了的箱子竟然还在,用脚踢了踢雪,雪下 有一层死了的蜂,狗尿苔不知怎么,心里有些不舒服,再不逗鸟,一气儿上到山神庙。善人是在炕上躺着,大白天的善人就睡了?这把狗尿苔吓了一跳,近去用手试 着善人的额颅,额颅不烫,他说:病了?善人说:头疼。他说:头还疼呀?吃过饭吗,没吃我给你做些饭。善人说:吃过了。他说:给你做饭我不吃的。揭了灶台上 的锅盖,锅里果然还剩着些搅团,他才相信善人是吃过了饭,就问有没有南瓜,他想借哩,明年秋里就还,如果嫌还得迟,可以用米或包谷交换,一个南瓜二两米, 或者半斤包谷换一个南瓜,行不,肯定行吧。善人就笑了,说:咋就想着要吃南瓜啦?狗尿苔说:不知咋的肚里老想吃南瓜,做梦都想哩。善人说:南瓜在柴草棚角 放着。狗尿苔就到柴草棚去寻,果然就在棚角放着一堆南瓜,都小,碗口那么大,数了数,竟然真是九个。狗尿苔惊得:啊!善人听到了,问:咋啦,南瓜不见了? 狗尿苔说:在,在,我先拿三个,过两天我再来拿,来时就把米和包谷带上。把三个南瓜揣在怀里,就走。善人却说:你给我把门闭上。狗尿苔反身回来拉闭了那树 枝和包谷秆编成的门,说:还有六个,你不能再吃啊!
轩宇阅读微信二维码

微信扫码关注
随时手机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