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我是到底没有去韦达的公司,因为五富他真的离不得我。我已经说过,前世或许是五富欠了我,或许是我欠了五富,这一辈子他是热萝卜粘到了狗牙上,我难以甩 脱。五富知道了这件事,他哭着说他行,他可以一个人白天出去拾破烂,晚上回池头村睡觉,他哪儿也不乱跑,别人骂他他不回口,别人打他他不还手,他要是想我 了他会去公司看我。他越是这么说我越觉得我不能离开他,我决定了哪儿都不去,五富就趴在地上给我磕头。
起来,五富,起来!我说,你腿就那么软,这么点事你就下跪磕头?去,买些酒去,咱喝一喝!
五富是提了整整一大捆子啤酒,他几乎将他几天的收入全都买了酒,把黄八和杏胡种猪都叫到他的房间来,说是他过生日,放开喝,往醉里喝,往死 里喝。我们就都喝高了。五富要去上厕所,去了半天却不见出来,我以为他醉倒在厕所了,过去看他,他真的坐在厕所地上,立不起身,而手里还提着一瓶酒。他 说,高兴,兄弟,我没啥报答你,我喝酒,我把我喝醉……
我说:你已经醉了。
不,我还要喝!他举起瓶子咕嘟咕嘟往嘴里又灌了一阵。高兴,我不是女的,我要是个女的我就让你糟蹋了我,我不是女的,我就让我难受来报答你,把胃喝出血了报答你!
我把啤酒瓶夺了,背着他出了厕所。
我没有去韦达的公司,孟夷纯当然有些失望,但她并没有再说什么。我依然隔三差五的中午时蹬着三轮车去看她,她有时在美容美发店,有时不在。 不在的时候我就在店对面那堵墙上用石子划道,这是我们约定好的,她可以知道我来过。只要在,她跑过来手里肯定端一个茶缸要我把一缸茶水喝完。茶缸上有口红 印子,我说:我从口红印处喝。她只是笑。
我问:有什么进展吗?
这似乎成了习惯性的问话。先是孟夷纯还给我说点抱怨的话,后来就不再愿意提说这样的问题,她有些躁:你烦不烦呀?!给我一张憔悴的脸。
我不怪罪她,只是满怀激情地去看她,走时心里像塞了一把乱草。
凶案几时才能破呀?我不清楚她到底能挣多少钱,而韦达和她的那些老板们又能给她多少钱,而我给她的钱又能顶什么用呢?想起来,这是我最难受 的。开初我去送钱,感觉我像古时的侠士一般,可破案遥遥无期,我再去送钱,没了那份得意,而且害怕在把钱交给她的一瞬间她脸上掠过的一丝愁意,虽然她依然 在笑,在说着感念我的话。
我说:或许很快就破了哩。
她说:我怎么就害着这么多人……
这期间我想到了我去一次她的家乡,去追问和催督公安局,和公安人员一起去破案,但这些想法又怎么可能办到呢?我甚至也想到我用纸糊个箱子沿 街去募捐。当给孟夷纯提说我的想法时,她哭了,说韦达也曾想过把她的情况通报给报社,她拒绝了,那样或许全社会会募捐一些钱,但也同时社会知道了她的身 份,即便是案子破了人们又会怎么看她呢,一切只能暗中筹钱。
可这么筹钱又筹到几时呀?!
我准备把这事告知给五富黄八和杏胡夫妇,希望他们能想些办法。虽然孟夷纯早已是我的菩萨,但他们若知道了孟夷纯的身世,又哪里肯相信一个妓女能是菩萨?我琢磨了几天,琢磨得头疼。于是我以去塔街办事为由领他们去了一趟锁骨菩萨塔,给他们讲述了锁骨菩萨的故事然后说出了孟夷纯的困境,他们就都叹息了。
杏胡说:叫什么名字来?
我说:叫孟夷纯。
杏胡说:是不是你曾经给我说过的早上起来想到的那个人吗?
我说:是她。
杏胡说:你为什么不领她来见我?
我说:我不好意思。
杏胡说:我只说我是苏三的苦,没想还有个窦娥的冤!你准备咋办?
我说:我得求你想想办法。
杏胡说:那我知道了。
杏胡是几次和五富、黄八商量,最后达成的协议是:每人每天拿出二元钱,让我转交给孟夷纯。让五富黄八和杏胡出钱,这并不是我的初衷,但杏胡 的权力和能力也只能让五富黄八连同自己来捐款,每人每日二元钱数字并不大,却说明了他们对我和孟夷纯的认可和支持。从那以后,每天晚上杏胡就像个收电费 的,她抱着那只曾经装过小米的陶罐儿,挨个让大家往里塞二元钱。我也塞了二元钱。杏胡和种猪是一家人,本来只出一份,而种猪犹豫着,还是再塞了一份他的。
我称他们是我拾破烂的朋友,多感激这些拾友!平白无故谁肯给你一分钱呢,去商场里买货,去饭馆里吃饭,少一分钱你能买到一根针吗,能吃到一碗面吗?
五天后,我把他们的捐款五十元交给了孟夷纯,孟夷纯却给我大发脾气。
她说:谁让你把我的事说给他们,你是要让全西安的人都知道我是妓女吗?我就是妓女!我不需要你的那些人同情!我哥做冤死鬼就让他去做冤死鬼吧,这案我也不破了!你不要再来找我!你给我的那些钱我会还你!一分不少地还你!
她语无伦次地嚷着,接着就嚎啕大哭。我当然觉得委屈,还要解释五富黄八杏胡夫妇绝没有笑话她的意思,孟夷纯还是把钱扔给我,推我出门,她就把门严严实实关了。
孟夷纯怎么会是这样?这种偏执和歇斯底里的性格以前我没有发现呀,或许她隐藏的这种性格正是她走到这一步的原因,她和那个杀人犯,也是她的男友就这样而导致了分手,也使她在案发后又走上了妓女之途吗?
孟夷纯的心里,还是压根没瞧得起我吧。
为什么呢,如果她已经认我是自己人,她是不会这样对我发火的。我想起了曾经做过的那个梦,她还是仅仅把我当一个朋友看待的,她给我说她的身 世,可能是以她从县城来到西安的身份而滋生了对我倾诉的欲望,肯继续和我交往,可能是我还能和她说到一处,我们有共同的语言。而一旦事情发生了她认为损害 了她利益,她就像含羞草一样收缩了,自私了,全然断绝了外界。
孟夷纯,你这样会伤害感情的。
或许孟夷纯对我就没有感情,孟夷纯对任何人都不可能有感情了。
我离开了孟夷纯租住的那座楼,满街的树开始落叶,我没有吹箫,也不吆喝,蹬着三轮车一到兴隆街的十道巷口,一屁股坐在地上,什么也懒得动了。
十道巷口有一棵百年核桃树,树上落下的花絮,如一地的毛毛虫。核桃树落花絮,夏天就要过去,天气该慢慢地凉了吧。怎么把事情弄到了这步田地 呢,城市生活咋就把我像打着的一块铁,一会儿塞进了火里一会儿又扔到了水里?我盯着核桃絮,核桃絮真的成了毛毛虫,蠕蠕地似乎向我身边爬来。
喂,刘高兴!
有个戴眼镜的在叫我。我认得他是前边的一个家属院的,他要我把三轮车蹬到家属院的五号楼下,他有旧书刊卖给我,说完自个就先走了。戴眼镜的一般都是有知识的人,知识分子从来不和凡人说话的,我也没多问别的,待他走后,搓了搓脸,使自己活泛起来,推三轮车去了五号楼。
我是把三轮车停在五号楼下已经多时了,却不见他下来,等到下来了并没有拿了什么旧书刊。他说坏了,钥匙忘在屋里了,门开不开,问我能不能从窗沿上爬过去翻进屋里。我随他上到四楼,而从那么窄的窗沿上爬过去推窗入室,我不敢。那人急得火烧火燎,我说:我帮你开门。
你带身份证了吗?
他没带,我就在我的口袋里找,我的身份证是装在身上的,因为街上的警察一看见蹬三轮车拉架子车的就时常要检查的。
他说:拿身份证开门?
我告诉他,我是听我侄儿说过,用身份证塞进锁子边的门缝处,一边摇门一边往里塞,是能开了门的,但我从未开过,咱们试一试。我就那么试着,竟真的把门打开了,我们都很高兴,他抱出一大堆旧书刊卖给了我。
我是把旧书刊刚刚抱下楼,另一个门洞的那个老太太用自行车驮了一袋米过来,这老太太每次见到我总给我笑笑,我一直对她有好感,就说:你老买 米啦?她说:啊,买了米。我说:有人给你掮上楼吗?她说:我等孙子回来。我帮她往上掮,她的家在七楼,掮到了,她说:你是哪里人?我说:商州的。她说: 噢,那地方我去过,苦焦得很。我说:还可以。她掏出二元钱要付我,我不要。帮着掮一袋米还收人家钱吗?她说:你不收我就欠你的人情债了,你得收下。这话多 少让我听了不舒服,她不愿落人情债,那我帮她的好心就全没了,说起来掮一袋米到七楼也不值二元钱,可如果你要掏二元钱让我掮米袋到七楼我还不愿意掮哩!
我走下了楼,那个我帮他开门的人正和另一个人说话。一个说:教授你把钥匙忘在家了?一个说:可不。一个说:那咋开的?一个说:那个拾破烂的 帮我开的,他拿身份证在门缝里塞,塞着塞着就开了!一个说:拾破烂的能开门?他可是常到咱这院子来的,这得防着啊!一个说:人挺老实的。一个说:老实能会 用身份证开门?!
我一下子愤怒了,说:你们可得把门看好呀,小心让我偷了!
那两个人显得很尴尬,相互看了看,进了门洞不见了。我往院子门口走,发誓再不到这个家属院来了,而老太太却小跑过来,还是一定要给我二元钱,我头不回地走,她在后边说:哎,哎,你让我一看见你就觉得心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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