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部分
第九部分
白土和玉镯是出了老城村后就一直往东走的,两个人从来没去过东边的山陰县,只听说山陰县、三台县和岭宁县的交界处有个皇甫街,再过去是清风驿,那就顺着官路走吧,只想着离老城村越远越好。一路上乞讨,讨上两个馍了,一人吃一个。讨上一个馍了,白土把馍给了玉镯,就对黑狗说:咱河里喝水去!走了十多天,到了山陰县 城,县城很大,吃喝却不好讨要,还常被孩子们学着他们走路的样子,一个稍有些内八字,一个外八字得厉害。到了一座桥上,两人饿得走不动了,白土说:你靠着 我,歇一歇。玉镯说:把鞋耙子扔了,恁沉的!她扔下桥的却是她身上的褡裢,褡裢里有个大木碗。白土去抓没抓住,心疼得直声唤。玉镯说:把脚扔了,恁疼的! 就往桥沿上走,白土吓得一把抱住,脱了鞋给她揉脚。揉脚的时候,他把鞋耙子放到一边,担心玉镯又要扔了,却突然想,自己背着鞋耙子,为啥不编些草鞋卖了换 钱呢?他就在夜里去城外偷人家堆放在土场上的稻草,拿进城编着草鞋一双卖一角钱。卖着卖着还想能卖得钱多一点,就又到城壕里去寻找破麻烂布,城壕里常有扔 的死婴,把死婴身上的包裹布剥下来撕成条夹在稻草里搓绳编鞋,穿着结实又不磨脚,一双草鞋就卖到了一角五或二角。卖得多了,白土很得意,觉得他能养活玉 镯,就在城北关的路边搭了个草棚子,又支了一个锅,给玉镯说:安家哟!安起了家过日子。冬天冷,草棚子里四处钻风,两人在草窝里铺了被筒,有时各睡一头, 你抱我的腿,我抱你的腿。有时就睡一头,没睡着的时候搂紧取暖,睡着了脚手松开,肩膀支棱着冷,后来就让狗也睡到他们中间,狗毛热乎乎的,只是狗爱放屁。
过了一年,七月二十八日,是玉镯的生日,玉镯还是王财东的媳妇时,每到七月二十八这天都要摆酒席的,白土就要去集市上买肉买菜,少不了还提几副猪肠 子羊肠子的,所以他知道玉镯的生日,也要给玉镯吃一顿好饭。他买了三斤面粉,半斤猪肉回来,给玉镯说:知道今天是啥日子?玉镯说:啥日子?他说:是你生 日。玉镯说:是你生日。白土不和她说了,剁了馅包饺子。饺子包好,想着能有油炸的辣子多好,就让玉镯坐在棚子里,还给她个萝卜啃着,自己拿了碗去街上。白 土先买油,二两油已经倒在碗里了,问多少钱?卖油的说一元钱,白土说身上只有三角钱,就不买了,把油倒给了人家的油篓里。他又去买辣面,辣面也是放到油碗 了,为了二分钱,他和卖辣面的吵起来,又把辣面倒给人家不买了。碗里有了一层油和辣面,白土拿了碗往回走,卖辣面的骂道:都说你这要饭的傻,你鬼得很么, 不掏一分钱油和辣面都有了!白土不回嘴,笑着就走,却被那人追上来夺了碗,把碗叭的摔碎在地上。
白土空手回来,草棚子里还有半个萝卜,没见了玉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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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土满县城地寻玉镯,寻不着玉镯。那时县城的背巷里人家厕所还都是水茅房,茅房外就是一个尿窖子,有的上边苫着包谷秆,有的裸露着,白土担心玉镯是见他没回来而出去找他,或许失脚掉进了尿窖里了,就拿个棍,搅遍了所有尿窖子,仍没有见到玉镯。他沿街在叫:玉镯!玉镯!叫得声哑。半夜里回到草棚子,抱着玉镯枕过的那页砖,呜呜地哭,骂狗打狗。
八个月后,白土带着黑狗重新回到了老城村,老城村变成另一种样子,东城门洞塌了,南头岸壁上的老柏树砍了。拴劳的媳妇嫁给了马生,又怀上了孕,肚子 大得像扣了口锅,在村口碰上,说:你是不是鬼?白土说:我是白土。那女人说:不是说你们出去被狼吃了吗,咋又回来了?白土说:回来了,拴劳呢,我得给拴劳 说一声,我回来了。那女人朝白土脸上唾了一口,转身走了。
白土回到自己家,院里长了一尺高的草,上房的门窗上都是蜘蛛网,一动就往下掉灰尘,但锅灶还在,锅盖上一层麻雀屎。白土放下铺盖和鞋耙子就到他家的 地里去看,地里的庄稼却绿盈盈长着,觉得奇怪,怎么还有人替他种着地?到了下午,总算知道了拴劳早已坐牢,媳妇成了马生的,他去找马生,马生告诉他,自他 白土出走后,马生的一个亲戚从十里外的首陽山来投靠马生,马生就让这亲戚落户老城村,耕种起他白土的地,这地光是白河家在耕种,不愿意让出来,马生的亲戚 带了个女儿,这女儿嫁给了白河的二儿子,地就由白河的二儿子两口单独耕种了。白土说:那我就没地了?马生说:你向你侄儿要,要下了你种。白土说:那又是一 户人了我能要下?马生说:我那亲戚,不,不,也是你的亲戚哩,他在首陽山的那些地荒着,你去种吧,远是远点,反正你一个人,可以住在那里。白土说:我不是 一个人,还有玉镯哩。马生说:那玉镯呢?白土把玉镯丢失的事说了一遍,马生说:她死了,肯定是死了!你守不住玉镯你还不让别人动玉镯?!玉镯肯定是死了! 白土说:玉镯没死,她会回来的。他说得很坚决,还指着太陽发咒。马生说:没死就没死吧,首陽山上那地虽然土薄,可面积不小,你就是和玉镯出几个孩子来也够吃的!
白土和黑狗在首陽山住了两年,他没有牛,地全是用镢头挖,红板土里料浆石又多,种下麦子长出一尺高就结穗,穗小得像苍蝇头。好的是首陽山有龙须草, 割回来晒干编草鞋,龙须草鞋比稻草鞋要好卖得多。还可以直接卖龙须草,他能一次背十八捆龙须草去集市,远看像移动的麦草垛,近看两条细腿在下边,人问:头 呢头呢?白土的头从草里钻出来,脸热得通红,像颗柿蛋。在集市上卖了草鞋和龙须草,买回盐、碱面和点灯的煤油,还要买个梳子。他先后买过十几个梳子,有齿 儿粗的,有齿儿细的,对梳子说:你给玉镯梳啊!吃饭的时候,先给玉镯舀一碗,说:你吃!饭里没油,又到地沿上种着的蓖麻上摘三颗籽,剥了仁,在铁勺里炒了 压碎调进饭里,碗面上浮出几个油花花了,他总觉得那双筷子在动。首陽山之所以叫首陽山,是太陽一出来就照着它,白土每天一早醒来土坯房就红光光的,这红光 里好像有玉镯,一睁眼玉镯就到眼皮上了,他当然要叫一声:玉镯!晚上了,他在油灯下吃烟,看着灯焰扑忽扑忽闪,就又叫:玉镯!还站起来去黑影里的炕角看 看,以为玉镯故意藏在那里。后来,他把摘来的石榴放在石头上要给玉镯吃,当发现石榴上被掏出一个坑,旁边还有细碎的渣,这明明是老鼠吃了,他偏认为是玉镯 吃了。把老鼠叫玉镯,把黑狗叫玉镯,把天上飞的地上长的,凡是看到啥他都叫玉镯。一天,白土去地塄上给红豆角搭架,回头不见了黑狗,大声喊:玉镯哎——玉 镯!一个应声说:噢——!山坡的路走上来一个人,白土看了是玉镯,揉了揉眼再看,就是玉镯。
玉镯回来了。
※※※
玉镯头一天回到了老城村,人老了,比六十岁的人还面老,但似乎说话清楚,脑子明白。村里人问她这些年都到哪儿去了,她说她是从祁家镇回来的。祁家镇 离老城村一百二十里,那里的窑场烧石灰有名,秦岭里用的石灰都得去那里进货。村里人又问怎么就到了祁家镇,她说她不知道,她能知道的是她在窑场给人家推架 子车拉石灰石,一次石灰崖崩塌,一下子埋了许多人,她是被气浪冲出了十丈远,人昏迷不醒睡了五天,第六天醒来忽地眼前亮堂,以前的事全想起了,当然就回老城村,一路乞讨着又回来了。玉镯回到了老城村,白河已经死了,拴劳判了刑发配到青海劳改了,拴劳的爹和娘也死了。玉镯得知白土住到了首陽山,就又赶来,在山下的溪流里洗了头,她的头发还黑油油的。
此后,白土和玉镯的日子又囫囵了,他们没有再回老城村,老城村的人也没有去首陽山看望过他们。白土几年都没吃豆腐了,他想吃豆腐,从集市上去买豆腐 磨子,先背回来上扇,再背回来下扇,上扇下扇合到一起磨得豆浆白花花地流,两个人美美地吃了一顿,结果都吃撑了,肚子疼了三天。他们在山上种了棉花,想着 棉花收了要做厚厚的两条被子。又种了一畦芝麻,天天去看芝麻拔节长高了没有。还要栽桃树,玉镯说不要栽桃树,桃毛痒人哩,要栽樱桃树,白土就栽了樱桃树, 他说:满树给咱结连把儿樱桃!这期间,老城村经历了互助组,又经历了把各家各户的土地收起来搞初级农业合作社,白土和玉镯都不知道。他们慢慢地都老了,白 土先老的是牙,牙咬不动了黄豆,而且满口疼。他是哪个牙疼就在那个牙缝里塞花椒籽,还疼,便到集市上让人拔了。拔了十颗牙放在一起,他说:这是我一堆骨头 呀!伤心地埋了。玉镯先老的是脖子,脖子上的松皮皱起来,再就是脚疼。她先前脚后跟上有鸡眼,就三天四天地用刀片子割鸡眼上的硬甲,割得血长流。但割了鸡 眼又是十个脚指头蛋疼,走路拄上了拐杖。头一年去山下集市,白土还能拉着扶着,第二年玉镯就下不了门前的石崖了,她想吃集市上的凉粉,只能让白土下山买了 用罐子提回来。为了让玉镯能下山,白土开始在石崖上开路,每天干完了地里活后,就拿了锤子凿子在崖腰上打得叮里叮咣响。整整一个夏天过去,开出了二十个台 阶。冬天来了,风刮着带了哨音,泉里结了冰,白土的头发稀脱得像旱地的茅草,他还在崖腰上开路。握凿子的手满是裂出的血口子,玉镯在屋里的火塘里烧土豆, 拿出来让白土吃,白土顾不得吃,玉镯就把土豆揣在怀里,怕土豆冻凉了,说:明日你去集市上买些猪油,润润手。白土听见了,想起十几年前的事,回过头给玉镯 笑,没牙的嘴笑得像婴儿的屁眼。
整整三年,崖腰上凿出一百五十个台阶。凿完最后的那一阶,白土回到屋里,玉镯在炕上睡着,他说:凿完了,明日咱下山去。玉镯没有说话。他又说:你咋没做饭哩?玉镯还是没说话。他过去扳玉镯肩,说:你生我气啦?玉镯的肩没有扳过来,她身子僵硬已经死了。
这回白土没有哭,也没有叫喊,他坐在了灶口烧火做饭,下了一锅面条,盛一碗放在炕沿上,然后自己也端了一碗吃。吃了一碗,站起来要盛第二碗,突然栽下去,碗在地上碎了八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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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土是死了,但是白土并没有觉得是他死了,他的脑子突然像灯灭了一样黑暗,而是保留着瞬间前他端了碗面条一边看着炕上的玉镯一边吃,吃了一碗站起来还要去锅里盛第二碗。
其实,任何人死了都没有觉得他是死了,我几乎每个晚上都梦见过死去的人,他们都是在死后我去唱过陰歌的人,他们出现在我的梦里依然是以前的衣着装扮 和音容相貌,比如张高桂,他还在给我说:马生和拴劳是土匪呀拿我的家具?!我那五格板柜和方桌都是好木头,活做得细呀,做了整整一个月,光给木匠吃的辣面 就有一升,他们要拿走就拿走了?!我说:你都死了,还顾及那干啥!他说:我哪儿死了?我只是腿瘫得下不了炕。死了的人都不觉得自己已经死了,我的任务就是 告诉他们已经死了,死了是他们的身子,这如同房子,房子坏了,坍了,住不成了,活着时的爱也好,恨也好,穷也好,富也好,连同病毒和疼痛都没了,灵魂该去哪儿就去哪儿吧。而白土的死,没人请我去唱陰歌,他也不到我梦里来,他是个憨人,那就让他死了还憨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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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黑狗从首陽山跑回了老城村,追着马生不停地咬,马生也背驼了,气得吓唬着,在地上摸石头,黑狗还是追着他咬。马生蓦然认出了这是白土和玉镯的狗么,说:是不是他们有了什么事,让我去的?黑狗就不咬了。马生带人去了首陽山,惊奇着首陽山 的石崖腰上斜着有了一百五十个石台阶,说:哈他们过神仙日子么!进了屋,看见了白土死在了灶火口,嘴角里还有半根面条。又看见玉镯死在炕上。马生扳着玉镯 的脸,说:这是不是玉镯?同去的人说:是玉镯,人老了,面貌都变了。马生哦了一下,还是在玉镯的脸上捏了一把,让人把他们埋了。
首陽山上的地荒了一料,到了公社化,老城村决定收回公有,即便不住人了,每年春上去种些豆子,秋里去收获就是。于是一群人带了锅碗和面粉去首陽山开荒种豆。去的人有翠翠,她已经和毛蛋结了婚,还当了妇女队长,他们去得早,到了山上天才亮,看见白土和玉镯的坟上长满了蒿草,却也生出了地软。地软大得像耳朵,翠翠说:捡些地软咱晌午包包子吧。大家都去捡。可是太陽出来了,太陽一晒,地软便干缩起来,钻进草里又都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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