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部分(2)
乌龟一死,戏生娘没有哭,说:你一辈子都闪我!请人给乌龟拱墓做棺材。那天下午天晴晴的却突然有雷轰隆隆地在天边滚动,做棺材的匠人在院子里解板,说:千万不敢下雨,下了雨棺材还能在屋里做,拱墓就得拖日子了。但雨终究没有落下来,而闪起了电,戏生娘在灶房里给匠人做饭,柴在灶膛里只冒烟不起焰,她低头噘嘴去吹,嘎喇喇一个巨响,天上一条白光下来,竟有一个火球从后窗进来,把她就打死了。
一下子家里死了两个人,这是当归村,也是回龙湾镇从来没有过的事。人都议论乌龟一辈子不待见他老婆,他死了不愿意老婆还活着,也有人说,戏生娘要跟乌龟一搭走的,她不愿意乌龟死了在陰间又找开花的。这些话戏生都听在耳里,没吭声,指派着拱墓人把墓拱成双合墓,棺材也做了两副。于是,两人的尸体又停放了五天,戏生就请我唱陰歌。 我满共能唱的曲子二百多首,全唱了一遍再从头又唱。就在第四天中午要吃饭时,院外的一阵鞭炮响,有了尖锥锥的哭声,众人还说:该来吊孝的都来过了,这是谁 呀?院门口就进来了一个女的,喊了声爹,已瘫得立不起身,往灵堂爬。这女子就是乌龟的干女儿。村里人有认识的,忙去扶她,说:荞荞,荞荞,人死了不能活 的,你别太伤心。荞荞就在灵堂上哭,哭着说她知道得迟了,没能看上爹一面,荞荞再也没爹了,谁还疼爱荞荞呀,荞荞又该孝敬谁呀!哭得几次昏了,醒过来还是哭。后来被人扶到厢房去歇,戏生端了水进去让她喝。戏生出来了却把我拉到一边,说:你给我请个主意。我说:啥事?戏生说:荞荞带了她娘的骨殖,要和我爹一块埋哩。这事我也是头一次遇到,我不知道该如何处置。戏生说:这事你不要给别人提说。我当然不会给人提说,我说:你爹既然有过那一场事,荞荞又提出来,这或许是你爹的意思。戏生说:可我有娘呀,我要同意了,是对得住我爹却对不住我娘呀!我说:你娘生前还不是默认了荞荞她娘吗?戏生说:我再想想。就在第二天早上入殓时,戏生亲手给他爹他娘在棺材里铺柏朵,铺灰包,铺寿褥,是当着荞荞的面将一个黄色包袱塞在了他爹的寿褥下。入殓完,我去上厕所,厕所里竟然有戏生,他正把一包东西倒进粪水窖子里。我说:你倒啥哩?他悄声说:我把荞荞带来的骨殖包调换了,我得为我家负责。
那一夜,我唱的是:人生在世没讲究呀,好比树木到深秋,风吹叶落光秃秃。人生在世没讲究呀,好比河里水行舟,顺风船儿顺水流。人生在世没讲究呀,好比猴子爬竿头,爬上爬下让人逗。人生在世没讲究呀,好比公鸡爱争斗,啄得头破血长流。人生在世没讲究呀,庄稼有种就有收,收多收少在气候。人生在世没讲究呀,好比春蚕上了殂,自织蚕茧把己囚。人生一世没讲究呀,说是要走就得走,不分百姓和王侯,妻儿高朋也难留,没人给你讲理由,舍得舍不得都得丢,去得去不得都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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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乌龟唱过了陰歌,我就再没去过当归村,一是当归村离回龙湾镇街毕竟路远,去了即便晚上住在那里不回来,可当归村人家的炕小被褥短睡得不好,二是那些年回龙湾镇街上死的人多,而能唱陰歌的也就我一人,已经够我忙活了。
我依然还住在关帝庙前的那房子里,从窗子里就能看到那座牌坊,太陽好的时候,牌坊庑殿式的复顶上,琉璃碧瓦一派光亮,那块匾额就十分清晰。我喜欢着 这块匾额,不在于它上面写着“义在弘伟”四个大字,而是匾额后的燕窝,燕窝里住着的那只黑燕。镇街上一些人看我是乌鸦是猫头鹰是蝙蝠,又丑又不吉祥,可燕 是和人相处最多的鸟,又和人保持着距离,我觉得我就是只黑燕,住在那个用泥和草垒成的窝里。当我走出街房,仰头嘬嘴去逗匾额上黑燕的时候,老余在叫我。老 余是镇政府新调来的文书,年纪并不大,因为是政府干部,人们还要叫他老余。老余说:啊歌师!黑眼圈那么重呀?我说:夜里睡不实,总听着门道里走风。他说:是不是亡魂在你门口排队请去唱陰歌?那好么,你生意好么!我说:什么生意不生意的,我不唱陰歌,亡魂过不了奈何桥,那就四处乱窜,你当干部的愿意不安宁?他说:是不安宁,我才来请你去一趟鸡冠山,那里放炮老死人,上个月死了三个,后事还没处理完,昨天又死了五个,是不是那里的亡魂迷了路,都是了野鬼,总找替身?!
这是我来到回龙湾镇第一次同镇政府干部打交道,当天下午去了鸡冠山,为死去的五个人分别唱了陰歌,从此也就和老余熟络了。
鸡冠山在倒流河的南岸,距离回龙湾镇街也只有八里远,那里开始开发着金矿。那天我去了鸡冠山下的横涧村唱了陰歌,那五个人是在山上放炮时点燃了导火 索,藏在远处等待了半天炮没有响,以为是导火索泛潮了,才去查看,炮却突然又响了,炸得他们不是身首分离,就是缺胳膊断腿。没想那里的人后来越死越多,因 盖工房的砖瓦需求量大,上湾村扩建砖瓦窑,取土崖越挖越陡,结果就坍了,砸伤了三人,砸死了两人。一辆推土机翻了,压死了巩家砭一个妇女。祁家村的人和下 湾村的人为抢夺金洞械斗,打死了三个人,被刑拘了十八个人。鸡冠山下拢共八个村,村村都有本村的或租住在村里的人死去,老余就建议我从镇街移居到鸡冠山下 去住。我是移居了鸡冠山下的祁家村,竟然就再没回住关帝庙前的街房,几乎是做梦一样,短短的几年里,以祁家村为中心,鸡冠山区域内大范围地搬迁村庄,收购 耕地,要建设经济开发区了。
鸡冠山一带历来就有人来搞金子,以前总是在山下的河道里挖沙筛淘,而省城的勘查队来过之后,说高含量的金子并不在河道而在鸡冠山上,镇政府就放开政策,吸收外来资金开发。不久,县政府 又把镇开发区提高到县开发区,倾全县之力,要把回龙镇打造成秦岭里的金都。于是,鸡冠山上终日爆破声不断,到处是机器轰鸣,而且秦岭各地的人也都涌来,叫 喊着:日子壮,挖金矿!开发区的建筑越来越多,回龙湾镇街同时在迅速扩大,经营什么行当的都有了,什么角色的人也都有了,街道像扯藤一样往开发区延伸,两 边的店铺每天就有新开张,噼噼啪啪放鞭炮。
确实是发了财的人很多,街道上的小汽车多起来,穿西服的多起来,喝醉酒的和花枝招展的女人多起来,而为了发财丧了命的人也多,我常常是这一家的陰歌还没结束,另一家请我的人就到了门口。老余碰着我,说:啊唱师,听我的话没错吧?我说:死的人有些太多了。他说:卖馍的你嫌买馍的多?!你要给我分钱哩呀,唱师!他哈哈大笑,又说:我不分你那死人的钱,那你得请我喝酒噢!
老余真的是一有空就来我的住处喝酒,酒是他从我住处的斜对面一家商店里拿的,有时拿一瓶,有时拿两瓶,但账全赊着,给店家说:唱师会来结的!
也就是这家商店,半个月后出了一宗事,是半夜里门被敲响,店家开门见两个年轻人说要买酒买烟买方便面,买一麻袋。店家问咋买这么多?年轻人说怕付不起钱吗,有的是钱!从怀里掏出一大沓。第二天,店家清点着钱要去进货,却发现夜里年轻人给的全是陰票子,才知道遇着了鬼,三天后就把商店转让了。新来的店家是老余介绍的,他没有告诉人家商店转让的原因,而开张的那天他特意给放了鞭炮,还拿来一个炸药包子在门口点爆,响声把我的窗户纸都震裂了。
开张完毕,老余到我住屋喝酒,问:这世上真的有鬼?我说:要是没鬼我当什么唱师?他酒喝多了,红着眼睛说:鬼在哪,你让我看看。我说:死鬼你看不 到,活鬼在回龙湾镇多得能把你绊倒。他说:活鬼?!我说:不是有一句话是活鬼闹世事吗?他说:闹世事的都是活鬼?你就在闹世事,我也在闹世事,来回龙湾镇 的谁不是在闹世事?我说:那咱们都是活鬼吧。这一场酒我俩都喝醉了,他让我讲我是哪儿人,到底是谁,来回龙湾镇多久了?我当然没给他讲实情,他倒五马长槍 地夸耀起他的身世来,我才知道他的父亲是县人大主任,更重要的是他父亲还是匡三司令的内弟的本家侄子,这内弟又是省发改委的副主任。老余在彻底醉倒前说了 一句:我是有条件在政治上进步的,你不要把豆干不当干粮啊,你信不信,唱师,你这个只会唱陰歌的!我说:我信的,你前途大着哩!他却从桌子上溜下去,像泥一样瘫在地上,不吭声了。
知道了老余的背景,我就想起了当归村的戏生,戏生可以把他爹生前写过的申请信让老余递上去呀,或许匡三司令看到了,说不定能记起摆摆。但我一直忙得没再去当归村,事情也就拖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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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傍晚,我去一孝家唱陰歌,死的人是个摆烧饼摊的,原本在街上卖生意不错,却得知矿山下新来了一批打工人,就提了一篮子烧饼又去了那里,可到了山下,山上放炮落下来一颗石头,石头只有指头蛋大,偏不偏就砸在他脑门上死了。我去唱陰歌 时,还在院子里喝茶,天上的火烧云突然裂开成条状,一道一道,整齐排列,像是犁出来的垄沟。我给孝家建议,死者是横死的,天象又出现异相,能提前开歌路为 好。但孝家说大女儿婆家在八十里外,正往这儿赶哩,等孩子到了再开始。等到鸡上了架,大女儿一家人赶到了,院门外灯笼火把全点亮,我才在十字路口烧纸要开 歌路,而另一村有人家为儿子结婚,迎亲的队伍也正好经过十字路口,红事白事碰到一块,按风俗是谁抢先了谁吉利,双方就互不相让,吵闹起来,一时涌来一大堆 看热闹的人。开歌路一时做不了,我就在一旁待着,却看到一个小孩往人窝里挤,没挤进去,还在人群后边一蹦一蹦地往里瞅,仍是瞅不着,爬上一个碌碡,朝着人 群唾唾沫。唾沫唾得不远,落在碌碡下的人头上,被推了一把,骂道:你往哪儿唾?!那小孩从碌碡上跌下来,我才发现是个侏儒,竟然是戏生。我喊:戏生,戏 生!把他拉到一边,问他怎么在这儿?戏生有些不好意思,回头还犟嘴:你说我往哪儿唾?!然后拍打了衣服说他是到镇街药材店卖药了,要赶回村呀,碰上这里办 丧事,看是不是我在唱陰歌,没想红白事撞在一块了。他又回头呸呸唾了两口,说:真晦气!我说:你嫌晦气还来看丧事?他说:遇上办丧事好呀,死人把贫穷带走 了,也把病和疼痛带走了。我是唾结婚的,遇上结婚的不好,它把咱的喜会带走的。见了戏生,我就要把老余的背景告诉他,说我可以介绍他认识老余,让老余往上 递他爹的申请。戏生就喜欢地说:是不是,你不哄我吧?我有点生气,说:我为啥要哄你?!他扑通跪下磕头,说:天呀,我咋就碰上贵人啦!
戏生这一晚上就没有回当归村,陪着我为那户人家唱完了陰歌,后半夜一块到了我的住处,也都没睡,两人话多得一直说到天亮。我知道了回龙湾镇有晚上结 婚的风俗,那是在古时鞑子人统治了这一带,鞑子人强横,凡是谁家娶新媳妇就要享用初婚权,汉人就只好晚上偷偷结婚,一直沿袭了下来。我知道了戏生已经和荞 荞成了家,他家的柜台上放着三个相框,中间相框里是乌龟,左边相框里是他娘,右边相框里是荞荞娘,可惜没有他爷爷的相框,为革命牺牲了,最后连一张相纸都 没留下。我也知道了他们依然还靠挖药材为生,药材越来越难挖,近山近坡全挖光了,得到三十里外的森林里去挖,也常常是三天五天去一趟,去一趟就空着竹篓又 回来了。他说:马不吃夜草不肥,咋不让我拾上一疙瘩钱嘛?!我笑着说:认识了老余,真说不定上边会给你家补贴一大笔钱的。他说:你估摸能给多少?我说:听 说现在活着的老红军国家全养了,你爷爷死后你和你爹一直没享受过福利,那还不一次给上十万八万?!戏生说:真能拿到钱了,荞荞给你做一身衣裳!
到了这天晌午,我领了戏生去见老余,戏生一定要洗脸,还在鞋壳里垫起硬纸板,我让他放松,他说:我要是个子高,我哪儿都敢去!我说:你爷爷个子低还不是参加了游击队,你爹个子低还有情人哩,你没出息。戏生就把硬纸板掏出来扔了。没想到我们去镇政府 见了老余,老余很热情,竟然说:你爷爷也是秦岭游击队的?那咱就都是革命后代么!戏生也很激动,一直站着回答老余的问话,老余让戏生坐下,还说以后见什么 人了就坐下,坐下了谁也看不到你个头低。戏生说他下午就回当归村,寻着他爹当年写的申请信连夜要送过来。老余答应不必送什么申请,他要亲自写一份报告。戏 生说:那你就以镇政府的名义写,需要不需要当归村也按个公章?老余说:层层往上走手续那到猴年马年呀?我会报告给我爹,让我爹寻机会再递交给匡三司令,只 要匡三司令一重视,说一句话,任何问题都不是问题了。戏生眼睛都红起来,说:那我咋谢你呀?!我给你唱个歌吧。竟然张口就唱起来:这山呀望见了那山高,望 见乖姐捡柴烧,吆号吆号吆号号,望见乖姐捡柴烧。没的柴来我给你捡呀,没的水来我给你挑,莫把乖姐晒黑了。这山呀望见了那山低,望见一对好画眉,吆号吆号 吆号号,望见一对好画眉。画眉见人就高飞呀,乖姐见人把头低,有话不说在心里。戏生是满口黄牙,歌却唱得有滋有味,这让我大吃一惊。老余拍着手说:唱师你 是不是收戏生做徒弟呀?我说:我也是第一次听他唱歌的。戏生,你咋还有这一手?戏生说:余文书给我多大的恩,我又没拿东西,我要是个女的,我情愿让他把我 糟蹋了,我没啥谢么,我只能唱个歌么。他话说得丑,却说的是真情,我和老余哈哈地笑了一道,却说:唱得好,唱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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